作者:叶芫
也就在这一刻,一声突兀的枪声,在这层层叠叠的山林中响起。
“嘭!”
张健冲了进来,身上湿了大半,慌不择路,撞到了摇摇欲坠的铁门,发泄似地怒吼道:“妈的,见了鬼了!条子来了!条子怎么就来了!”
沈锐锋尚没有从方才的怀疑情绪中回过神来,乍一听几乎不懂张健的言语,灵魂出窍似地站在原地,又听张健吼了一遍,才如同惊醒一般,浑身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条子,你在说什么,怎么会这么快,他们怎么知道位置的,那我们快跑啊……”
他嘴唇不住地发抖,第一反应是往门外看,尚没有看到警方的踪迹,却是先发现了面包车不见了踪迹。
“车呢……车呢!”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冲张健嚷嚷道,又喃喃着重复怎么会这么快,“……你不是说,不是说十拿九稳,不会有事吗?”
“那狗东西敢骗我,敢丢下我跑……等老子逮住他,非得杀了他!”
张健没有理会他,身上的雨水顺着裤腿滴答滴答的落在地面上,形成几道蜿蜒的水痕。咬牙切齿地说着虚张声势的话,已然有些掩饰不住的慌乱,却又在注意到顾耀的一瞬间,神色变得狠厉起来。
“想要老子的命,没那么容易……”他面目狰狞,又冲沈锐锋吼道,“把这小子带上,我们冲出去,今天我还真就不信,有他在手里,他们还能不管不顾及了……既然要死,那好啊,那就就谁都别想活!”
死。
沈锐锋浑身一激灵,这个尖锐的字像一根针刺进了他原本浑浑噩噩的脑子,他目光中呈现出一抹阴毒,发狂似地握紧了手中的刀,跟着转向了顾耀,竟似要刺下去。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顾耀束缚在一起的两只手,却骤然发力。
很清脆的一声关节摩擦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却也显得刺耳而突兀。
下一秒,他的左手拇指以一种有些怪异的姿态垂落在掌边,却也因此在原本紧密束缚着的绳索间余出了空隙。
借着这一点余地,顾耀猛地抽出了手,旋即抬腕,一抓住了刀刃,竟是直接将刀抽了过来。
迅速涌出的鲜血顺着他的掌纹滑落到手腕,变故来得太突兀,沈锐锋近乎呆滞地看着,想要再去将刀抢回来,顾耀却已经迅速地将腿上的绳索割开了一道口子,猛地挣脱开来。一脚踹中了沈锐锋的胸口。
迷药的劲头还没有完全过去,他其实身上有些使不上力,沈锐锋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又很快挣扎着踉跄站起身来。
“废物!”
张健怒目圆睁,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根像是在装修期间遗留下的,半掌宽,一头还带着铁钉的木条,朝着顾耀挥过去。
或许是因为用了力气,药物在体内流动得更快,顾耀实则也不过勉力支撑着,下意识往旁边侧开一步,木条堪堪划过他T恤的一角。
张健一击未中,愈地发被激怒,吼了一声,抬手便又要砸过来,旁边就是墙壁,已然是无处可避,顾耀一抿唇,抬臂想要挡住,却也就在这一刻,仿佛被突然按下了终止键,张健忽然趔趄着跪了下去。
倒下的动静太大,盖过了屋外大作的风雨,也盖过了穿过膝盖的子弹落在地上的声音。
仿佛天降,一时间,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将原本还算是宽敞的别墅一下子塞得水泄不通。
人群吵嚷成一片,张健侧卧在地上,姿势别扭地按着自己的伤处,因为疼痛,不住地叫着。一旁的沈锐锋早已吓破了胆子,瘫软地跪坐在原地,不住地哀嚎着说着颠三倒四求饶的话。
顾耀看了他一眼,漠然地转过头,好几个人上前来围住了他,神色焦急又严肃,嘴唇张合在说什么,然而他只觉得头嗡嗡的,每个字都听得见却又听不懂,只是凭着本能道:“我没事,不用管我。”
可他们仍然七嘴八舌地说着他没有心思分辨的话语。空气似乎都因为人群而变得稀薄,带来缺氧的窒息感。
“能让我先歇一会儿再说吗?”
于是终于有人让开了一条道来,顾耀慢慢走到别墅外的檐下坐下,此时才下午,距离夜晚还有好几个钟头,然而雨势太大,乌云厚重地挡住了天幕,白天黑夜也就此失去了清晰的界限,目之所及,不过都是一片难以分辨的混沌。
连绵的雨斜斜地飘落在他的肩膀,风吹过却也不觉得冷,尚未散去的药效让他的脑子仍然有些昏昏沉沉。
很快,沈锐锋和张健被押上了警车,与他擦肩过的瞬间,沈锐锋挣扎着想要冲过来,却又很快被警察制服带走了。
辱骂,哭闹,最终都在警笛声中远去了。
唯有仿佛无休止的雨还在下,也看不出任何停的趋势,雨幕如同一层细密的,不透气的纱帘,让他忽然有种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是假像的错觉,而他只是个找不到落脚点的旁观者。
人群来来往往地走,世界像一场无聊的黑白默片,现在又算是演到哪一章呢。
在这攒动的人潮之后,崎岖山路的尽头,又有人正往这个方向赶来,风卷起那人蓝色的衬衫,在这漆黑一片的天地中,却是一抹难得的亮色。
姿态那样急切,又是要去往哪里呢,顾耀事不关己地想着,倦怠地垂下眼睛,直到有人停留在了他跟前。
“我知道有很多问题,我配合,都配合,但是可以等我休息一会儿再说吗?”他轻声道,不愿意动弹,然而那人却也固执地僵持在原地。
无奈,顾耀只得抬起眼来,许晟漂亮得不叫话,却又因为寒冷而带上几分苍白的脸,就这样撞进他的眼底。
他穿的这件衬衫原本是极淡的浅蓝色,顾耀记得某一天傍晚,他们并肩回家,许晟的衬衣抚过他的手臂,是一种非常柔软的面料,宛如春风般的触感。
此刻却因为沾染了雨水,而变成了一种浸着一层墨色基调的深蓝。
“……你怎么来了?”顾耀怔了一怔,又问,“你……怎么来的?”
许晟没有回答,一滴雨,从他的发丝滚落下来,很轻地滑过他的面颊最后又一直落在了顾耀的面上,如同一滴不合时宜的泪,凉得沁人。
顾耀忽然很想要摸一摸,他带着浅淡水痕的脸,也就真的这么做了。
下一秒,却看见他光洁的脸上染了一道血痕,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是自己的手在流血。
“抱歉……”
这刺眼的痕迹让他忽然从始终仿佛隔着一层雾气般的麻木情绪中清醒过来。
有些无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在衣兜里胡乱摸了几下,也没有找到手帕或者纸巾一类的东西,而许晟只是看着他还在不断流血的掌心,继而目光又挪向他怪异的无力垂着的大拇指上。
“谁干的?”许晟问,又很快得出了结论来,“你自己?”
说这话时, 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唯有微微起伏着的心口还有咬紧的后槽牙,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顾耀掩饰般地往身后藏了一下自己的手。想说不痛,然而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去,许晟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还是冷漠的样子,手上却骤然发力,硬生生把他脱臼的拇指接了回去。
这次顾耀是真的感觉到疼了。冷汗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从额头冒了出来,可他又觉得不是因为手,只是因为许晟盯着他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他听见许晟很轻地开口,声音弥散在风中,几乎听不清。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没有任何想要的。”顾耀不像谈论任何,却不能不对他说话,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只知道我不想要的是什么。”
然而像出经典的讽刺剧目,也在这句话说完的下一秒,他看见许晟身后的方向, 在这一堆人的簇拥中,顾荣平出现在了山的那头。
第40章 答案
隔得不算近,可顾耀觉得自己能够看清顾荣平的脸,或者说,能够想象出他永远威严又刻意噙着一点平易近人微笑的面孔。
反而他看不清的是许晟的脸了,明明他就在他身侧,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晟并没有回答他的两个问题,‘怎么来了?’‘怎么来的?’
现在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新的问题,当然也随之冒出来,可他此刻的确没有了追问的心情,甚至连偏头去看许晟的力气,他觉得自己都没有了。
“小耀,还好吧?”
应该是过了一会儿的,却又觉得只是转瞬间,乌泱泱一群人便到了跟前,密密撑着的带着顾安地产标志的黑色雨伞,把天也挡住了一半。
率先走上来这个女人,顾耀记得应该是顾安旗下某个分公司的副总,也是顾荣平众多的红颜知己之一。
她看见了地上的血,起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神色有些夸张地叫嚷道:“你的手怎么受伤了,医生,医生过来了吗……”
闻言很快就有两个大夫模样的人从人群后拿着医药箱挤了过来,把原本站在他身侧的许晟也挤到了旁边去。
顾耀任由他们将自己木偶似的摆弄,上了药,止了血,一层层的纱布裹着手,说没事了,过一会儿又说保险起见,还是再去医院做个检查更好。
“不用了。”顾耀收回手来。
顾荣平看了他一眼,没发表意见,倒是那女人还在旁边继续劝道,还是去一趟,更稳妥些,只是这样简单包扎落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可把顾总担心坏了,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能出了绑架这种事……”
她皱起眉头来,拿腔拿调的,倒是很有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在,旁边的跟来的几个人,像是警署的领导,闻言对视一眼,为首的一个便道:“在我们的辖区出了这种事情,的确也是意想不到,现在这些犯罪分子太猖獗了!好在贤侄聪明,知道带定位装置……”
他说着示意身后的下属把从张健身上收缴的手表拿过来:“顾总,这表您看是……”
“你们办案自然有办案的规矩,这不用当证物收起来吗?”
“小事小事,不违规。况且这样贵重的证物,我们收着也不安心呐。”
顾荣平一笑,示意助理把表收下。那人客客气气地递过去,嘴里又道:“想想真是后怕,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事。否则我真是无脸见人了。这么危险的事情,还好贤侄有勇有谋,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恭维的话说了一大通,对于顾耀能够事先知情报警,却又偏偏进了这个圈套这样明显的可疑之处,倒是绝口不提了。
末了又表忠心似道:“顾总,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们一定当成今年的特案去办。贤侄受了这样的惊吓,对于犯罪分子我们肯定是严惩不贷,绝不会有丝毫的姑息……”
“按章程办事就好,该怎么处理怎处理就是了。”顾荣平笑了一笑,“秉公执法嘛,我自然是相信的……顾耀,你说是不是?”
顾耀一言不发垂着眼睛,周围人少数知道些内情,却也不敢妄自揣测。起先说话这人一时也分辨不出顾荣平话里的真假,讪讪应了两声,原本想多攀谈套近乎,可这时候,也不好胡乱开口了,趁着有人上前来汇报进展,便借口先去处理了。
顾荣平点头应好,说了两句客套话,等人走了,对身边的一众下属道:“都回去忙吧,今天辛苦了。”
人潮于是慢慢便散开去,走之前自然也不忘上前再同顾耀关心两句。等人终于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了顾荣平的助理、保镖还有那女人站在原地。
“你也回去。”顾荣平道。
“我……”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顾荣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尽管幅度很轻,却也只好识趣地噤了声,还想要再同顾耀说两句,碍于顾荣平的神色,只好走掉了。
顾荣平自助理手中接过伞,淡淡看了顾耀一眼:“你跟我来。”
说罢,率先转身往前走去。
靠近悬崖边风更大了,顾荣平一丝不苟的发丝都被吹乱了几分,顾耀走到他身边,尚未立定,顾荣平回身便是一个巴掌猛地扇了过来,顾耀往后偏了一下,才勉强站稳——这是他今天挨的第二次巴掌,都来自至少名义上是作为过他父亲的人。大概是麻木了,也就并不觉得多疼。
“人前我给你留着脸,你倒是丝毫不顾及你老子的脸面。”顾荣平冷笑一声,点评道,“够出息。”
顾耀抿着唇没有说话,顾荣平淡淡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看着雷雨中远处绵亘不绝的山脉,静了一会儿,忽然起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头:“刚到的时候,我还在想真是赶了巧了,这地方我来过。”
话来得突兀,但顾荣平的性子每句话总是有出处有落点的:“四五年了吧,来看地,不是这一块,应该再往后点那个山头。你有印象没有?”
他随意点了点林立的鬼城一般的别墅,也不是真的需要顾耀回答:“当年这一类的项目,还是很有势头的,底下有个项目总同我提了好几次,可以做一做,想要推,只是我这个人,一向是最不爱跟风的。材料就在案头上堆了快一个月,我也没仔细翻,后来倒是给你看了……”
是看了,当时顾耀还懵懂,不明白顾荣平为什么要见自己。
只知道入学的时候拿的是顾安旗下的慈善基金发的奖学金,来颁奖的顾家的姐姐对他又那样和气,说和他投缘,还邀他去Z大看自己演出。心里对顾家是很感激的。
跟着来接他的顾家司机走的时候,魏玫一个劲儿地嘱咐他,说一定要乖,要好好表现。
那时她应该很高兴,可现在想起来,顾耀又恍惚那个笑着的表情下,还埋着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无尽的悲哀。
因为魏玫反复的叮嘱,一路上,他有些紧张,又想会不会是司机说错了,是顾家的姐姐要见自己。可到了却只有顾荣平。
他一直看着他,叫顾耀害怕,可面容却又让顾耀觉得有些亲近,于是他试着地笑了一下,顾荣平一愣,旋即竟然大笑起来,让人拿点心给他吃。
秘书进来请他去开会,顾荣平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很亲切地牵住顾耀的手,说你同我一起去听听。
彼时他再小再无知,从周围人各异的神情和窥探的目光,也知道,那其实不是一个自己应该出现的场合。唯独顾荣平神色如常,还让秘书把给自己的资料依样给顾耀拿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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