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芫
“如果是呢。”许启君问他。
许晟不说话。许启君便又问了一遍:“要是真的呢?”
“……没有人应该被葬送。当然,您是N市的议长,也可以不给我这个机会。”
“挺好的。”闻言,许启君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你先回家去,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我没有在和你商量。”
“爸!”许晟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回去!”许启君的语气却严厉起来,他按下了号码,下一秒,张朝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议长。”
“你先带他回去。”许启君抬了抬手,张朝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许晟,“晟晟……”
“我不回去。爸,你不能这样。”许晟一把甩开张朝来拉他的手,“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让我相信什么?”
“小晟。”张朝试图劝他,“议长还有事情要忙,我先送你回去。”
“我说了不!”许晟只看着父亲的眼睛,“我需要一个答案。”
许启君皱眉看着他:“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要真相!”许晟心口起伏着。
他必须,也不得不,要一个真相。
因为林逸,已经为此死了,也因为他自己,为此做下了不可挽回的蠢事……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再想那个名字。
许晟用力地掐住掌心,语调几乎是哀求:“爸爸……”
许启君避开了他的目光,神色纠结也不忍,而在这僵持不下之际,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魏局。”
“老师。”
许晟慢慢回过头去,对面的老人发鬓苍白,神色严肃,腿上似乎有旧伤,杵着一根拐杖,行走间多少显得有些不便。
“您怎么上来了?”许启君连忙过去扶他坐下,“这楼太高了。”
“我看你们这么久都没个响动,上来看看。我是伤了,又不是残废了,不是不能动。……这是晟晟吧,长这么大了。”魏正柏很和蔼地冲他笑了一笑,又问许启君,“……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
没有人回答,张朝徒劳地张了张嘴,到底也没能说出来。
魏正柏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了许晟苍白的脸上,话却是对许启君去的:“孩子知道了?”
许启君犹豫片刻,略一颔首,又很快摇头:“老师,先回议院说吧。”
“我看看。”魏正柏摊开手来,许启君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把那些文件往身侧藏了一藏,这动作让魏正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东西是我写了送去存档的,人也是我亲自送下葬的,我有什么不敢看的……难不成还要我一把老骨头来和你抢?……拿来。”
许启君顿了两秒,才把档案递过去。魏正柏上了年纪,视力不太好,翻得很慢,一页又一页,看过后,他久久地沉默着,却又在许启君开口叫他的瞬间,猛地,将那沓资料用力甩在了地上。
“哪里找到的?”他问。
“小逸寄给了晟晟。”
“谁寄给林逸的?”魏正柏动了大气,说话间竟然咳嗽起来,“混账东西!”
“老师。”许启君连忙上前扶住他,魏正柏摆了摆手,喘了口气,冷声道:“郑斯顺他人呢?”
“下午有个市监局的会,我已经安排人去带他回来了。”
魏正柏有些疲倦地闭了下眼睛,缓缓地,拍了拍许启君搀扶着自己的手背:“也不怪孩子会这么想,谁都一样……”
他看了一眼许晟,却不是在说他,“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当初都告诉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他妈妈不是例子吗?……”
“老师。”许启君截断他,再一次对许晟道,“你先回家去,晚些我回来再……”
“爸,你和林叔叔是战友。”
许晟怔怔地盯着他们,许启君前后转变的态度,含糊的言语,让另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滑进了他的脑海里。
“林逸是因为时间,所以怀疑,我不是。”胃里的疼痛更明显了,一直蔓延到了全身,许晟慢慢道,“我记得,枪的型号。可是……你们是一起转业进的警局,你申请带走了你的枪,林叔叔他……”
“许晟!”闻言许启君严厉地打断他,转头对张朝道,“把他带回去。”
“回去做什么?”魏正柏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阻拦,“已经到这一步了,没有什么好瞒的,越心软,要保全,越不可能保全得了……我替他瞒了,瞒出这样的结果来。你也想替他瞒替我瞒,搞得自己身不正,你去查别人,他们倒来拿捏你的错处。”
说着,他转头对张朝道,“不用回去,你带晟晟去议院档案室……”
“老师,他不能看那些,这不符合……”
“也没有什么合不合规,不合规也是谁先去把这些东西翻出来。”魏正柏冷声道,“你不让孩子看,你怎么给他解释?你让他猜?他们就是拿准了你的心思,才惹出这堆祸事来……已经折进去一个孩子了。”
“议长……”张朝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们。
许启君没再说话,魏正柏道:“带晟晟去,那我的印去调阅。”
“那您和议长……”
“人不是在市监局吗?”魏正柏冷声道,“不用让人去请他了,我们直接过去。”
说罢,他率先出了门,拐杖点在地上,一下下响得分明,背影看上去却有几分佝偻。
父亲也跟着离开了,许晟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张朝叹了口气:“小晟,走吧,我带你过去。”
半个小时后,他再一次回到了议院。
大部分人都下班了,远远地只有零星的几盏灯还亮着。
张朝刷卡带他上了楼,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周围静得如同死寂一般,通过了两扇门,才到了档案室门口。
大部分资料都线上储存的时候,只有这里依然保留着最原始的管理。
管理员仔仔细细核对了两遍调阅申请,又让张朝拍照签字,申请了一次性密码以后,才说了句稍等。转身进了后面的文件室。
比想象中等待得更久,那扇黑色的门像个黑洞,人吞进去了,就如同消失一样。
“旁边坐一会儿吧。”张朝道。这里冷气开得极低,额头上的汗很快干掉了,只留下了额头上一点白色的颗粒,“我也不常过来,大概还要再等等。”
“张叔叔,……我爸,会有危险吗?”
“嗯?”张朝一怔,旋即摇头道,“不会。”他左右看了一下,犹豫片刻,大概看许晟神色实在不好,才小声道,“这些事情,议长和魏局已经布局很久了,才会按着他不放。只是,前面很多事情,一直也没有查清楚……晟晟。”他声音压得愈发地低,“你拿到的档案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许晟抿了抿唇,尚未开口,那扇黑色的门却又一次被推开了。
“只能在旁边玻璃房看,半个小时。”管理员公事公办地说,再次核对了一下借阅人的姓名,把档案递给了许晟。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张朝道。
许晟嗯了一声,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脚:“张叔叔,这里面是……”
张朝的面上滑过短暂的不忍:“还是你自己看吧。”
很多资料已经看过了,寄给林逸的文件,的确没有一份造假,可是真话说一半,很多时候,都是一种更好的掩盖真相。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页页地翻过,事情也往截然相反的一面滑去。
可是许晟也问自己,这里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头顶红色的警示灯,像警告,像提醒,不要有任何的轻信。事实当然只会有一个,而人是有倾向的,他不愿意相信对自己残忍的才会反复求证,可他又怎么能够对林逸残忍?
但终于也还是翻完了。所有档案的最后,竟然也是一封信,甚至像林逸寄给他的信一样,没有信封,只是对折的信纸。母子俩人大概总是有着更为相近的习惯。
信是给许启君的。不长,短短的几行字,恳求他收养林逸。
‘你和老师是好心,同情我是病人,不愿意让我知晓。可是一切原本都是因为我的病而起,现在这么多人为此死了,我无论如何是没有资格做置身事外的那一个。更加不可能用一句毫不知情妄图替自己开脱。
况且我原本就应当是知情的,家里有多少积蓄我都知道,我日复一日流水似地花钱,我也知道。可是我想活,他想我活,最终导致这么多人没能活,是我大错特错。
那天早上,走之前,他来医院看我,很奇怪的,当时,我有一种预感,他大概不会回来了。果然。
我不能替林恒恳求任何人的原谅,每个人都要为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他是,我也是。
他选择以死谢罪,夫妻一体,我陪他就是了。只是孩子无辜,小逸还那样小。我和林恒都没有亲近的人在世,能够托付。如果可以,还求你和琴琴能够收留他……
时间太久了,信纸有些泛黄,信纸边缘有依稀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污浊的深褐色。那时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
那场病持续得太久,到最后人已经形容枯槁。他也不太能够记起李阿姨原本的模样了,只仿佛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林逸的性子就像她。
她和林恒葬在一处,下葬的那天,林逸偶人似地呆呆地跪在墓前,怎样都不肯走。
后来舒琴让许晟去牵他,林逸才终于站起身来。他的手凉得像冰。不认识似地看了许晟半晌,才说了一句,我是不是变成孤儿了。连哭也忘记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信纸,重新翻回了死亡报告。
全部都是真的,弹头的直径、弹壳底部的铭文、膛线的数量,阴阳线的直径,宽度,和深度……都和父亲的枪一模一样。
原本就是战友的两个人,一起转业,也一起申请带走了相同型号的配枪。
可是磨损的痕迹是不同的,所以更详尽的报告上,也清楚地在持有者一栏写着林恒的名字。
或者根本不用这样复杂,那些寄给林逸的,最终又辗转来到许晟手里的资料上,缺失的没有拍到的几行,明明白白地在,死亡原因枪伤之后,标注着自杀。
而再往前,同样没有寄送给林逸的结案报告,是魏正柏亲自写下的。
林恒用卧底人员的名单和收网行动的计划表,换来了足够李然治疗的费用。哪怕在行动开始前的最后一刻,幡然醒悟,将一切和盘托出,终究还是来不及。
他无颜面对战友的牺牲,开枪自杀。而魏正柏虽然有过怀疑,却不想因为自己的疑心,影响了一手提拔的弟子的前程,始终只是暗中调查,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了事情走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他选择引咎辞职,由于案件的特殊性,更考虑到贩毒组织虽然遭受了重创,却还是有漏网之鱼四处潜逃,也仍然有卧底人员潜伏其中。在他们顺利撤出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察觉他们的暴露已经被知晓。最终魏正柏的离职按照病退公示,林恒也还是授予了烈士的名号。
而所有的真相,都随着这些档案,成为了这座议会大楼里众多秘密中的一个,被掩埋在了大楼深处。直到有人为了权利,为了自保,试图让旧事再起波澜,才将它们打捞起来,按照自己的目的,涂改遮掩,送到了林逸的面前。
“小晟,小晟!”
空气中的热浪随着夜风一层层地扑过来,许晟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档案室好远了。
“我接个电话,你怎么就走了。”张朝追上他,“议长说,让我送你回去。”
“爸爸打来的?”
张朝颔首,又道:“议长说,舒老师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你回家也不要提起来。”
许晟迟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现在在哪里?”
“议长和魏局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这几天应该都会处理郑秘书长的事情,一时怕是不得空回家的......”
他称呼叫习惯了,还没有改过口来,说完倒是有些不屑地笑了一下:“只是过了今晚,他也就不是了。”语气中多少有几分感慨在,“春节,小逸走了,又查出了档案调动的事,挨得这么近,我们都知道,恐怕是脱不了干系的。当时也是我去查的,查来查去,电话,信息,航班全查了,找不到证据......倒是没有想到。”
“郑斯顺他知道吗?”
张朝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就算调档案之前不清楚,调了,也应该都......总有自己的目的在,其它的哪里重要呢。”
哪里重要呢。他们只想借着林逸的手把事情闹大,给自己争取时间,给许启君制造危机。真相可以颠倒,黑白可以颠覆,不过是区区一个林逸,哪里会是他们考虑的事情。
许晟转回头去,天已经黑了,今夜无星也无月,黑暗中的议会大楼,宛如静静沉睡着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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