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芫
“我只是不甘心,就算不是林逸,只是别的认识的人,可能我也......”许晟咬住唇,没能说下去。
然而他的回答,却并没能让母亲放心多少,更长时间的沉默后,她试探着开口,语气中有一丝怜悯:“那,顾耀呢”
顾耀呢?……顾耀呢?他说就算不是林逸,别人也一样,那如果不是顾耀,换了别人,他......
许晟无法回答,木然地看着雪白墙壁的一角,很久之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妈妈,我愿意出国去。”
去德国的航班,在T1,距离起飞还有两个钟头,送走高欢玥之后,许晟才慢慢从二号航站楼走过去。
行李已经提前寄走了,德国的公寓也已经安排好了,他只背着随身的一个双肩包,和一个月前从Z市赶回N市的那天一样。
只是包里面已经没有了林逸的那本日记——他托高欢玥,把它烧给林逸了。
他没有进去,在墓园门口的长椅上,等高欢玥出来。因为不知道到底该以怎样的面目去见林逸,也不确认林逸是否真的想见到他。
高欢玥出来得很快,也没有说别的话,直到刚刚临分别前,才很不确定的,宛如梦游般的语气问他:“……许晟,是真的吗?林逸,怎么会呢?那个墓里面的人,真的是林逸吗?”
是真的吗?许晟也曾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是真的。
他身上甚至还沾染着高欢玥从墓园里带出来的,很淡的香烛的气息,一直到了机场,都没有消散。许晟也不清楚,这会不会只是一种太过真实的幻觉。
今天天气不好,夏季是这座亚热带城市,台风登陆的季节,连续快一周都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很多航班都取消了。机场倒是难得看见这样空旷的时刻。
他的那班飞机,倒还没有出现延误的消息,打印了登机牌往安检口走的时候,收到了母亲的信息,问他到机场了吗。
‘到了,准备过安检。’
‘注意证件不要落下了,你爸爸都安排好了,那边会有人接你的,落地了发个信息。一个人离这么远,一日三餐要按时吃,药也不要落下,你的胃病经不起折腾的。你爸爸是不太方便出国的,我忙完招生就去看你。’
原本父母是要送他的,只是郑斯顺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舒琴学校也还有一堆的行政工作要做。当然都能分出时间来,他的父母从不对他吝啬这一点,只是许晟拒绝了。
带高欢玥祭奠过林逸,就直接从Z市出境。
他不愿意任何人送他,因为那样地讨厌离别。可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现在的选择的确是一种逃离。
“先生。”
前一位乘客已经核验好了证件,见他迟迟没有动,工作人员出声提醒到。
“不好意思。”许晟回过神来,递上机票和证件。
工作人员很快盖好了章递还给他:“可以了。”
“谢谢。”许晟接过来,正要走,目光扫过安检口两旁的玻璃隔门,脚步便顿住了。
视线交错在玻璃上交错的这一刻,顾耀知道,许晟一定也看到了自己。
来得太急了,接到消息,原本想假装不知道,不在意。但如果真的可以,他根本也不会让人去留意许晟的动静。
最后一刻,仍然忍不住匆匆赶来,机场前的立交桥出了事故,堵住了,他怕赶不上,最后两公里是跑过来的。站在这里,犹自还喘得厉害,狼狈不堪。
可是原本不管自己如何狼狈的样子,许晟早就见过了。在他面前,他还要体面,要自尊做什么,只要许晟肯回头,如果他肯为自己回头,哪怕一秒……
然而没有如果。
许晟从来不是为他来的,又怎么会为他有任何的停留。清瘦而单薄的背影,从安检口穿过,融进人群中,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顾耀还站在原地。
急匆匆的旅客撞到了他,连连道歉,他也不在意。手机一直在响,他没有接,机场广播反复地播放着什么,耳鸣一样,完全听不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所有人都开始往外走,有工作人员开始催促还在机场的乘客离开,顾耀不知道为什么,倒也随波逐流地往机场外走去。
下雨了。
密布的云层之后,倾盆的雨挣脱了束缚,轰轰烈烈地从天而降。
黑云压城,起先顾耀以为只是因为阴雨,对面鼓楼的钟声敲过七点,才知道原来已经是晚上了。
雨势太大了,在地面上逐渐积聚,没有半分的凉意,空气中始终带着的是厚重的,令人难以喘息的热度。
莫名地,他想起了水淹蓝桥的传说。
当信抱梁期,莫听回风音。
可是他们之间是没有约定的,如果曾经有过,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雨没有任何停的趋势,几辆黑色的车从雨幕中穿过,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难辨喜怒的声音响起:“你这个恋爱谈得够本事,我一早接到N市议长的电话,还以为是有什么新的合作。”
顾耀缓缓抬起眼,看到了顾荣平永远沉稳的脸:“你就芝麻大点出息?怎么,他走了,你要在这里站得枯死,不活了?还是你要等着雨停,航班恢复,再追出去找他?”
顾耀不说话,顾荣平继续道:“你以为人家父亲打电话来做什么?话倒客气,说自己教子无方,他儿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代为致歉,我们要是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尽管提。我能提什么要求?明里暗里,这是点我呢,让我管好你,不要去纠缠了。”
顾荣平说着冷笑一声:“我倒是不怕他,议长又怎样,这一届能不能安稳坐完都难讲。可是顾耀,就算我不拦着你,你去了,人家肯见你吗?他甩了你,你还要巴巴地贴上去?……我丢不起这个脸。”
飘落的雨丝落在顾耀的脸上,有一丝凉意,顾荣平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身形在风中,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顾荣平的声音缓和了两分:“听爸爸的话,跟我回去。你现在觉得,这就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过个几年再看,又能算什么。”
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顾荣平的语气简直称得上循循善诱:“我听你们老师说,最近你倒是不胡闹了,书念不念的,其实也无所谓。你聪明,不要钻了牛角尖,不和我对着来,肯听话就好。等台风季过去了,我让人去把你妈妈接回来。你是我的儿子,原本就比别人容易,没必要让自己吃这些苦头,你什么都不是,自然谁也能踩你一脚,你什么都有了,男男女女,情情爱爱又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小家子气。”
顾耀木然地听着,顾荣平字里行间仿佛藏着巨大诱惑。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他贪恋幼年时母亲的温暖,这么多年耿耿于怀,放纵,忍耐,都只是为了那一点的依恋和不甘。后来遇见许晟,以为是自己的应许之地,结果却又是如何?
母亲骗了他,许晟也离开他。他怎么还能为了一丝依靠,再次踏入另一个陷阱当中?
只有自己是可靠的,只有自己是真实的,亲人,爱人,都是会变的......顾耀死死地咬住牙,他再也,再也不能这样地活。
迟迟没有等到他的任何反应,顾荣平的面上,带上了一丝不耐。一旁助理惯会察言观色,上前道:“顾总,雨要下大了,我看小耀也累了,还是先送他回去吧。”
顾荣平摆摆手,嗯了一声:“送他回西麓。”
说罢,自己接过伞,率先转身上了最前面的一辆车。车很快又开走了,消失在了雨中。
“小耀。”助理走到他跟前,劝慰道,“擦一擦吧。不管什么事情,还是先回去再说?雨这样大,路上都没有人了,一会儿车也不好开了。”
顾耀摇摇头,胡乱地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跟着上了车。
“顾总还是很在意你的,听说了,下这么大的雨,还不是立刻就来找你了。毕竟是亲父子,总是最关心的。”
大概顾荣平的薪水的确给得高,回去的一路上,助理见缝插针地都在说着劝和的话。见顾耀一点反应也没有,只靠在后座的一角发呆,半晌,才终于无奈地惺惺地闭上了嘴。
风雨都愈发地大了,司机降低了车速,行驶过桥,就能看见附中图书馆顶楼的旗帜,在风中摇摆着,如同无根的飘萍。
“停车!”
车辆经过校门口时,顾耀突然出声。司机一怔,踩下刹车。助理从副驾驶回过头来:“小耀,怎么了?”
顾耀没有回答,他推开车门,冲进了漫天的大雨中。
“小耀!”助理连忙打起伞追了出来,“小耀?你干什么去?”
风雨飘摇间,天地昏暗成一片,呜呜的风声喧哗,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顾耀走得又极快,等助理终于再次看到他返回的身影,怀里却似乎多了什么。走进来,才发现是一只猫。
“先上车,来。”助理连忙道。关上车门,找了毛巾递给他,“先擦一擦,身上都淋湿了,我给阿姨打个电话,让她给你把姜汤熬好。要感冒的。”
顾耀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毛巾,却只是细致而小心地,将那只猫,包裹了起来。
黑色的,看不出品种,尾巴上有一点白尖。普普通通的一只流浪猫。在雨天受了惊吓,喵呜叫着,不安地在顾耀怀里窜来窜去,对他又挠又咬,指节都被咬出了血痕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地,只是一点点慢慢地把它擦干,手掌温柔地抚摸过它光滑的皮毛。
助理原本想说,这野猫怕是不干净,不知道多少的寄生虫,不要抱着的好。他要养,什么样名贵的品种买不到。可是看顾耀的神情,却是一个字也不好再说了,慢慢又转回头去。
猫,终于也在顾耀怀里安静下来,试探地舔了舔他手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一双美丽的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雨水顺着额发不停地滚落,沾湿了顾耀的脸,可是雨水为什么会是温热的?
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助理打开了车载广播。
新闻里正在播报台风预计,说根据气象台最新发布的消息,第七号台风在向西偏北方向移动过程中,逐渐加强,预计将在7号白天,在Z市一带沿海登陆......
他忽然恍惚,许晟何尝不是这个夏天从他生命中肆略而过一场的台风,留下一地的狼藉,就再也没有了踪迹。
巴伐利亚州,是个气候非常温和的地方,温润宜人。只有雨水多,这一点和Z市相似。
有些夜读的晚上,从厚重的书页里抬起头来,听着窗外的雨声,偶尔许晟也会有一瞬的恍惚,好像还待在在东篱的那间卧室里。
因为学制的不同,他一面念语言,又同时修了十一门课程,但念书一向都是擅长的事情,所以也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只是休息的时间的确少了很多,但他也不太需要。
他没有告诉父母,出国之后,胃病更严重了,甚至发展到了厌食。睡眠也变得很差,常常看书到天亮,就直接去学校。
第二年四月底,许晟结束了Abi考试,六月初拿到了6分的评级。父母对他的学业一向没有太多的约束,他只申请了一个学校,递交申请书的时候,发现开放了多专业的通道,所以在理论数学外,又申请了法律。也都拿到了录取信。
“我以为你会选物理或者别的什么,小时候你还说要给外公做学生的。”听到录取的结果,母亲也没有表示太多的异议,只是问他,“怎么选了数学,你不是不太喜欢吗?竞赛没拿到满分,都不愿意再参加了。”
“是吗?不太记得了。”
母亲也不追问:“法律呢。”
“随便填的。”许晟耸耸肩,这倒真话,的确是胡乱填的,他的两门主修和三门选考都没有涉及到社会科学的学科,所以也完全没有想到会被录取。
“如果太辛苦,只念一个也可以。”母亲说,然后又问他,要不要回国待一段时间。
那时距离冬季学期入学还有三个多月,但许晟没有回去。高欢玥和他打电话,发现他每天都只是待在自己的公寓之后,给他报了一个小型的旅行团,算作送给他的毕业礼物。
从慕尼黑出发,经过柏林,一直到科隆,勃兰登堡门,科隆大教堂,还有著名的柏林墙......都看过了,也就过了,所有的感官和感情好像都不知不觉退化了。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在斯图加特,参观完塔楼之后,导游问有没有人想要去跳伞。前几天偶尔也介绍过这种并不在计划里的项目,大概是额外的增收,同行的几个人都没什么兴趣,约着要去酒吧。鬼使神差地,许晟答应了。
直升机升到了一万三千英尺的高空,跳下去的时候,竟然没有半分的恐惧。开伞之前,耳畔全是风的声音,那种坠落的快感,让他心跳加速的同时,却也莫名有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回去之后,他开始尝试一切的极限运动,蹦极、攀岩、滑雪、潜水、甚至翼装飞行。他学得很快,但自己明白,并不都是因为天赋。
失眠的毛病,也并没有因为运动而好转,最长的一次,大概小一周的时间,都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失眠,完全睡不着,最后不知道怎么昏过去了,毫无意识,再醒过来,是在地板上。但那天,他也还是独自去滑了野雪。
像在走钢丝,别人胆颤心惊,只求到达彼岸,而他想掉下去,掉下去就好了。
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父母对这一切都不知情,最后事情暴露,是意外。
还是在跳伞的时候,主伞没有能顺利打开,备用伞虽然开了,落地时的冲击力还是导致了他肋骨骨折。
他被送到医院,打了麻药,再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外婆。她太累了,年龄大了,跋涉这么久,睡着了,梦里,却在为他落泪。有些浑浊的泪水,积在他深深的眼窝,怎样都消不去。
“你就这么想死吗?许晟。”许启君出国的手续没有办下来,隔着屏幕他都能感受到父亲深深的失望。
这是那桩事情爆发之后,许启君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责骂他,盛怒之下,他反而无比地平静:“那你也可以去。但你不能这样折磨你的父母,也不能这样折磨老人。”
他不害怕父亲的责骂,可他的确,不敢面对外婆的皱纹和花白的发。
出院之后,外婆坚持要带他回国。许晟拒绝了。他跟外婆保证,他会好的。
他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活下去。
一夜之间,他真的就又好了。规规矩矩,按部就班,不再做一切危险的事情。每天在图书馆看书,按时三餐,吃不下也吃,吐完再继续。只是睡觉还是没有办法勉强,但也没有关系,太累了,总是会睡过去的。
很长时间,其实没有办法分辨,那些失去意识的时候,到底是睡了,还是昏迷了。直到有一天,许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梦见那个即将对母亲说要转学的自己。理智上他应该阻止那个请求说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也还是失败了。而天地之间忽然一场狂风,画面又变成了机场,飞往德国的航班取消了,给了他一个回头的理由。他终于能够走回那个一直看着他的人面前,对他说了一句,迟到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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