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境风
毛衣里边是一件黑色背心,段青深脱下来后翻了一道,让衣服内外反过来,沾泥的那一面在里。梁愿醒欣赏了片刻,身材不错的男人只穿背心站在积雪的山路上,裤子上还有污泥。
然而梁愿醒还没来得及调戏几句话时,倏然从车头正前方来一骑马的大哥,朝他们喊了句哈萨克语。
有那么一瞬间段青深想直接把这脏毛衣再穿回去,不过来人是个老大哥,想了想不至于,便拎着毛衣上前几步。
大哥勒停马儿,低头瞅了瞅他,双方语言不通,但大哥还是先下马了。
“那个。”段青深见大哥是独自一人,身上也没携带什么利器,便指了指后边地上的泥坑,和他们轮胎上的防滑链、地上的脱困板。
大哥看过去大致明白了,展开笑颜点点头表示懂了,然后又回头指向马屁股那儿捆着的两个水桶,又向反方向,也就是他们车尾的方向指了一下,指完,大哥做了个洗脸的动作。
段青深明白了:“那儿有水是吗?”
问完又觉得这挺白痴的,大哥分明听不懂汉语。
梁愿醒也蹦下车来,下巴到左半边脸颊都是泥水,走过来时大哥噗地笑了笑,然后挥着手臂,示意他们跟自己走。
“走吧。”段青深说,“大哥应该是去取水的,我们跟过去洗洗吧,车锁上。”
梁愿醒先瞧了他一眼:“你好歹穿件衣服吧,这儿就大哥和我,马也不懂人类的身材美学,没法欣赏。”
“……”段青深何尝不想,北疆这气温下穿个背心,真是活够了。最后锁车前,他去后备箱拽了件厚外套穿上。
后面的路跟在骑马大哥身后,和大哥语言不通,就只能时不时尬笑几声。半途大哥掏出了干奶酪分给他们,起先梁愿醒是真的想客气一下的,但大哥很热心,直接塞进他手里了,梁愿醒动作比思维更快,啃了一口,发出“嗯——”的赞许声。
所幸山泉不远,也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泉水没有冻上。大哥用桶接水,两个人蹲在地上洗脸。
手机仍然没信号没网,他们想搜个哈萨克语的翻译都不成,只能继续来时那样尬笑。过来花了四十多分钟,返程又是四十多分钟,大哥没骑马一直陪着他们走,又没法聊天,实在是让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
最后终于走回停车的地方,两个人在车里掏了好一会儿,车里只有吃的喝的,拽出来几袋零食塞给大哥。大哥乐呵呵地收下了,然后又跟他们说了几句话,边说边比划,看意思大约是想邀请他们去家里。
游牧民族大多热情好客,大哥比划的时候还指了指天。二人看看天,的确不妙,开始转阴了。
“要不,过去看看吧。”梁愿醒提议,“反正我们也是找牧场,大哥骑马,说不定是牧民呢。”
“行。”段青深点头。
大哥上马,俩人上车。为了给马减轻点负担,段青深和梁愿醒努力比划着,把马背上的两桶泉水放进他们车里。
不得不说,这样的山路还是马跑起来更顺当,然而想来也是,天山本来就是它们的家。
跟着大哥慢悠悠地开在泥水混合的路,拐过一道又一道起伏曲折的山路,期间大哥时不时回头看看他们,给他们指方向。因为大哥在前探路,能看见前面哪里容易陷,叫他们靠左或偏右。
这次是梁愿醒在副驾驶,他端着相机想拍一张大哥骑马的背影,换上广角后还是觉得不够,把座椅往后挪也是有限,依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段青深不解:“你想要什么画面?天窗打开给你拍?”
“不不,不要天窗。”梁愿醒有点表达不清,他想了想,反正段青深开得很慢,干脆把安全带一解,从中控爬去车后排。
车后排座椅上地上全是他们的家当,梁愿醒艰难地找了个空地蹲下,段青深这下知道他想要什么画面了——
“你别把地上酸奶踩裂了,我们这车起码内部还是干净的。”段青深笑着说。
“那不能够,我轻功了得。”
接着,快门声。
画面是越野车前框里骑马的哈萨克大哥,原始自然的出行方式,和跟在他们身后的人类现代工业越野车。
在大自然面前,纵然是四驱越野,也只能乖乖跟在马后。
这是第九张照片《牧道》。
第43章
终于, 在天黑前,他们抵达了冬季牧场。
那是天山山沟谷地的一片草原,这里大致位于天山西南侧面, 草原三面环山, 宏伟的山脉阻隔了部分冷空气, 致使这里相对温暖。积雪覆盖下是在冬季生长的耐寒植物, 牛羊和马会自己用蹄子扒拉开雪层, 然后嘴筒子戳进去啃草吃。
草原上也是冷的, 但相比较在阿勒泰, 这里已经好很多了。草原上有几条公共道路, 不同于早年, 牧民们带着牲畜群徒步从夏季牧场转移到冬季牧场, 这些年大家已经用货运车把牛羊拉过来, 免去了很多奔波,同时, 那些货运车为了最小程度的碾压草原,会排成一列车队, 久而久之,这道车辙就成了公共道路。
很远的就能看见一个毛毡房, 那是游牧民族的帐篷房子。为了方便搬迁到各季牧场,大哥家里地毛毡房是比较简便的样式,两个人就能拉开, 顶端互相抵住,找准受力点后拿羊毛绳扎上捆紧, 最后盖上厚重的大片的毡皮子,便不怕风吹。
毛毡房旁边停着摩托车和面包车,都是大哥家的。
“欸——?”起先, 是大哥的女儿瞪着大眼睛看他们,“你们是旅游的吗?”
比起率先回答是不是旅游,梁愿醒惊叹:“你会说汉语!”
“是呀。”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她戴着毛茸茸的耳罩,脖子上裹着橙黄色的围巾,怀里抱着草料,“你们是跟我爸爸过来的吗?”
梁愿醒险些喜极而泣,全然不在小姑娘的频道:“太好了你会说汉语!我叫梁愿醒,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舔了舔嘴,说:“……你好,我叫布拉娜依,我妈妈阿依达娜,爸爸阿合力。”
布拉娜依看起来个头不高,小小的一个,抱的草料也是小小的一团。她是要跟妈妈一块儿把草料喂给毛毡房后面刚刚下过崽的母牛。
好几个小时跟阿合力在一块只能尬笑,又不太好意思在听不懂汉语的哈萨克大哥面前跟段青深聊天,憋了那么几个小时,梁愿醒蹲下来跟她说话:“你几岁啦?”
布拉娜依面对陌生人很从容,她见过很多外地游客,回答:“我是小学生,你几岁呢?”
“我二十四。”梁愿醒笑着又问,“你们家在这放羊……哎?你拉我干嘛,我跟人家唠嗑呢…”
段青深委实听不下去了,他在那儿蹲着跟小孩儿笑眯眯地拉家常,自己站跟一对哈萨克夫妻大眼瞪小眼,阿依达娜比着手朝屋子里比划,段青深并不能确定那是邀请,只能把他拽起来,然后问她:“小姑娘,你能翻译一下爸爸妈妈的话吗?麻烦了。”
“噢……”布拉娜依把草料拍了拍,走过去听爸妈说话,乖乖地嗯嗯点头,然后转过身来,“妈妈叫你们回我家吃饭,吃羊肉。”
其实是蛮不好意思的,但是在经历挖车、徒步山路取水、穿过牧道来到草原,这漫长的几个小时后……
“我们还有奶茶。”布拉娜依补充,“包尔萨克也有很多,爸爸说你们一定很累了,今晚有大风,可能下雨,你们可以在我家睡觉。”
“谢谢。”段青深先跟布拉娜依说谢谢,又转而去跟夫妻道了谢,说,“实在是打扰你们了,要不这样吧,我们给孩子包个红包,反正也年底了。”
说完,段青深看向布拉娜依,小姑娘扭头看向她爸妈。段青深说了个三十来字的句子,小姑娘就讲了三四个字,言简意赅。
二人震惊。梁愿醒眼珠子快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看她:“小同志,你这翻译的是不是太过简略了!”
小同志叹气:“来我家吃饭要给钱的人太多了,我们家不要钱的。”
阿依达娜和丈夫听完布拉娜依那简化出核心内容的转述后,夫妻皆是笑着摇头,摆着手说了一串话,同时又指了指毛毡房,叫他们先进去。
毛毡房的门口有两个砖头砌起来的灶台,灶台上一口挺大的黑铁锅,另一个灶台是很深的不锈钢锅,正从锅盖冒着白气,那是他们家的晚餐。
门帘掀开,毛毡房里没有太多家具,角落里一个便携式户外电源,连着插线板,中间吊着灯泡。铺着可以随地睡下的厚毛毡,中间一张圆桌子,角落里是布拉娜依写作业的小桌子,上边有个充电式台灯。
“哇里面好暖和。”梁愿醒转头看段青深,“我们也整一个这个吧!”
“好,再给你整三百头羊,两百头牛,以后每天早上羊叫了你就起床带它们去吃草,等夏天,就背着你的帐篷赶着你的羊回去阿勒泰。”段青深面无表情地说。
二十四岁正是看见什么都想要的年纪。梁愿醒反击,朝他伸手:“行啊,我羊呢?拿来。”
能听懂汉语的布拉娜依“噗哈哈哈”地笑着走到自己小书桌旁边,蹲下打开书包,从里边拿出个塑料袋递给她妈妈,说着哈萨克语。
塑料袋上写着村子里的某某超市,里边装有一些常用调味料,糖和白胡椒粉什么的。想来应当是小姑娘放学的时候帮家里买回来的。
布拉娜依的父母出去门口的灶台上忙活,二人闲不住,也跟出来看。那不锈钢大锅的盖子已经被揭开,阿合力拎着锅盖。阿依达娜把面放进锅里,让它们在滚滚沸腾的肉汤中烫煮着,充分吸收羊汤中的油脂香,这样的面不能煮太久,阿依达娜拿着大漏勺站在旁边,她熟练地等待着,同时男人走到毡房侧边拿起地上靠着的铁棍,去拨动灶台下的柴火,调整火候。
“相……相机。”梁愿醒迟钝地推了推段青深,又说,“不不不,用手机。”
段青深也是呆愣的状态,他反应了一下,连忙把手机掏出来,打开录像,对着锅里拍。天已经半黑,羊肉锅的锅底边缘不停往上钻的火就成了画面中的光源,宛如亮黄色的火捧起这锅冬夜的羊肉。
阿依达娜用漏勺将面条反复舀起几次后,转过头跟布拉娜依说话。小姑娘点头,跑回房子里,同时跟二人说:“你们帮我妈妈爸爸把门帘扶着,他们要把锅端进去,我们吃饭啦!”
“好!”梁愿醒眼神示意了下段青深。
段青深会意,扶着门帘哪儿需要两个男人,梁愿醒把门帘掀到一边,段青深上前,跟阿合力一边拎一个把手,将这锅草原羊手抓肉拎进了毛毡房,搁在圆桌旁边的地上。
母亲拿出盘子和碗,他们是一家三口,但备着很多餐具,五个人围坐一圈。他们没有因为游牧生活而将就什么,桌子上铺着有漂亮花纹的桌布。
阿依达娜会说一点点汉语,她给大家盛汤的时候说:“这是原肉汤,没有调味的,你们自己加盐。”
碗也很漂亮,有绿松石色和金色的花纹。男主人拿来了小盐罐子和小刀,他坐下,默不出声地将大盘子里的羊肉从骨头上削下来。
两个人眼睛都直了,草原羊肉特有的奶香味,加上皮芽子和胡萝卜的长时间炖煮,外面呼啸的风声是最好的环境音,更不必说他们此时坐在软乎的厚毯子上——简直就是在告诉你,吃完这个倒头就睡吧,没有比着更幸福的日子了!
“爸爸在分肉。”布拉娜依说,“你们可以自己拿,多吃一点,明天我舅舅一家还会送羊肉过来。”
“是吗?”梁愿醒转头看着她。
她点头:“你们看着我家肉的眼神,和上一批游客一模一样。”
梁愿醒回过头跟段青深对视了一眼,那就好,比较安心了。
阿合力笑着指了指他削下来的肉,他那把小刀很锋利,削的肉都是很小块的。羊汤上飘着油脂,女主人坐下后先提醒了一下布拉娜依,小姑娘龇牙笑起来,然后转过头跟两个人说:“对了,谢谢你们送我们的零食。”
那是之前他们从车里拿出来塞给阿合力的,有巧克力,果冻,蛋黄派,曲奇饼干什么的一大包。
“不客气。”梁愿醒说,“是我们要谢谢你们招待。”
段青深也说:“嗯,如果没有你们,今天晚上我们大概只能吃点方便面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一块儿聊天,说是大家聊天,把布拉娜依累坏了,小姑娘刚吃两口肉就得翻译一下,有些简单的句子妈妈能听懂,但转换语言又稍有些卡壳。
大哥问他们,他们在野外用什么生火煮面。段青深回答说他们有一个野营用的小型电灶台。又问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段青深说他们都是摄影师。布拉娜依飞快地嚼着肉,他爹接着问他们从哪儿来,跑了多少路……布拉娜依又吃饭又翻译,快撂挑子了。
但这顿饭也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草原游牧民族如此热情好客。牧民们放牧往往走出很远,北疆天气变化频繁,放牧时碰见下雨大风是常事,如果附近有帐篷房子,主人家会喊牧民进去躲雨,给他些热的食物和茶,或收留他们过夜。
今天招待别人,他日别人也会帮助自己,这就是草原。
加上地广人稀的原因,很多牧民和自己的邻居相隔十多公里,所以碰见外人也会觉得开心。
饭后两个人帮着一起收拾,到外边拿洗洁精洗碗,在一口烧了热水的大锅里洗。
这晚果真起了大风,牧民对天气非常敏感,阿合力原本靠在枕头上编着羊毛线,听见风声猛烈起来后,出去一瞧,赶紧叫上阿依达娜出来。
在那边看布拉娜依写作业的两个人也跟出来,原来他们家的羊圈有一段不太结实,担心下雨会把它冲倒。
但他们此时手边没有工具和栅栏材料,因为要等到第二天,布拉娜依的舅舅一家才会过来帮忙。梁愿醒看了眼他们停在不远处的车,说:“深哥,你把车开过来,靠着那个栅栏,挡在那儿,就算倒了,羊也不好跑。”
“行。”段青深点头。
羊还是跑了。
尽管阿合力的面包车和段青深的吉普尽力挡住了羊圈脆弱的部分,但第二天天还没亮时,阿合力就有预兆般地惊醒。
他没想惊动家人和客人,但那个厚重的门帘被他轻轻掀开时奔涌进来的寒气直接让所有人都清醒了。阿依达娜先抓起一只毛线帽子套在布拉娜依脑袋上,小姑娘还懵着问她妈妈为什么。
阿合力回头喊了一句,阿依达娜蹙眉,转过头跟睡在另一边,也坐起来的两个人说:“羊圈破了。”
两人二话没说掀了厚被子立刻起床,北疆十一月末清晨的冷是最好的提神剂。冲出毛毡房后,一看,两辆车前后的栅栏各倒了一截,这个羊圈是成年羊,不远处羊羔的羊圈是完好的。
阿合力特别快速地说了几句话,同时还有羊欢欣地从那个缺口里蹦着跑出来。阿依达娜见状,立刻跑去毡房侧后方,将家里的两匹马牵过来,朝他喊着快去先追跑出来的这几只。
那边梁愿醒立刻拍了下段青深肩膀,说:“我骑另一匹马去追羊,你去要大哥的摩托车的钥匙,这儿没信号,要是跑远了,等太阳全升地平线后回来碰个头。”
“好。”段青深点头,两个人同时行动,梁愿醒跑到阿依达娜旁边,先紧了紧靴子的鞋带,然后接过缰绳。段青深选择了普通话更好的布拉娜依,小姑娘立刻跑回房子里,车钥匙就在门边,递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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