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后生女,做事难免丢三落四,有不对的你尽管说她,不过我看她还是肯学肯做,也能吃苦,现在这样的女孩子可不多。”
“嗯,”黎承睿不置可否,关了电脑,合上笔记本说,“她似乎特别痛恨变态杀手?”
黄品锡收敛了笑容,然后叹了口气说:“她有个堂姐嫁了个老公是个心理变态,那男人老觉得妻子生得靓就一定会出去勾男人,对她日防夜防,终于防不住把她杀了。”
黎承睿眯了眯眼。
“可怜哦,砍了五十三刀,刀刀见骨,那得多大的仇恨你说,”黄品锡摇头叹气,“所以阿敏立志要当警官……”
黎承睿抿了抿嘴唇,说:“每个人都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阴影,做刑侦不能被感情左右判断,这个你知道的。”
“我知道是知道,可我当了快二十年差佬,阿敏才多大?”黄品锡笑骂说,“你以为个个跟你似的,一家都是警察,天生的警官精英啊我的黎督察大人?”
黎承睿勾起嘴唇笑了,说:“别擦鞋了,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要休假。”
“不行。”
“就一星期,我女儿去加拿大念书,我跟我老婆送她过去。”
黎承睿摇头笑说:“又跟我打亲情牌,怕了你了,早点回来,组里大把事做呢。”
黄品锡站起来,假模假样地冲他敬礼说:“Yes,Sir!”
“滚你的,”黎承睿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刷刷签了一张,撕下来递给他说:“给你女儿的,祝贺她上大学,从此是大女孩了,喏。”
黄品锡愣住了,难得正经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又不是给你的,世侄女读大学这么大件事,我做人Uncle表示一下都不行?”黎承睿笑着说,“我们这么熟,就不拿红包封了,拿着吧,一点心意。”
“我……”
“我什么呀,自己人还叽歪什么?”黎承睿佯怒说,“你那点收入才多少?阿嫂一个女人撑着家,现在还要供个女儿上大学多不容易,拿着吧。”
黄品锡接过去,看了一眼金额,苦笑了一下说:“你这样别给阿珊知道了,不然到时候你未来老婆有意见。”
黎承睿身体一顿,随即说:“阿珊没这么小气。”
黄品锡点点头,把支票收好,说:“谢了。”
黎承睿把电脑锁好,站起来拿了车钥匙说:“我够钟先走,有事你让他们call我。”
“去接你老婆下班?”
黎承睿笑笑没说话,起身拍拍黄品锡的肩膀走了出去。
他开着车穿过大半个新界,将车停在离玛丽诺教会中学门口不远的地方,他算准了时间,把车停好没多久,就听见学校放学的铃声。不一会,一大群穿着白色校服的中学生三三两两结伴走出校门。黎承睿的心砰砰狂跳起来,他紧张地盯着校门口,唯恐错过什么,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以他的调查能力,他不可能会错失想见的那个人。可是他就是莫名其妙会担忧,心情像倒退二十年,回到懵懂无知的年代,对情感怀有神秘不可测的想象,对钟情的对象怀有近乎虔诚而狂热的专注。
你着魔了,他再一次对自己说,你一定是着魔了。
不然,何以会自那天少年离开后,就无法抑制住地想念他?想念到不惜动用手上资源,亲自调查他的一切信息,详细到他的功课表,他所在班级的男女比例,他每天大概会去哪些地方,他都跟什么人来往,这些黎承睿都一清二楚。
然后一连一个多礼拜,他都赶在少年放学之前驱车前往他的学校,像个他最不齿的偷窥狂那样,饥渴地看着那个清瘦雅致的少年放学,然后鬼鬼祟祟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他回家。
有几次他目睹少年走入其所住的公屋大楼后还不肯离去,一直将车停在楼下,等到夜幕降临,目睹少年临街房间的灯打开。
黎承睿不能自己地想着林翊在屋里干什么?他一个人有好好吃饭吗?他的母亲每天那么晚才从中环写字楼下班回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少年会感到孤独吗?他害怕吗?
黎承睿对自己这种异乎寻常的执拗心生恐惧,他知道必须冷静,必须压抑下那些念头回归到自己的正常生活中,必须回到重案组督察黎承睿的身份上,他有正派健康的家庭,有前途光明的职业,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还有对警官事业的热爱和追求。
他的人生,原本如一列轰鸣向前的列车,方向明确,轨道干净坚固。
可是,名为林翊的少年出现了,他就像有谁悄悄按下了列车前进方向的换轨按钮,整列列车莫名其妙地改换了方向。
他完全无法预知会通往何方。
黎承睿痛苦地闭上眼,他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不能再这么下去,这是最后一次了,就再看那个少年最后一次,看完之后他要果断地开车走人,从此忘记有这么一个人。
有这么一个人,只是惊鸿一瞥,却掀起惊涛骇浪。
第3章
黎承睿看看表,已经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但林翊还没出来。
黎承睿是天生当警察的料,对观察人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敏锐直觉,在美国求学时又修过行为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对人的判断通常只需几个回合就能揣测得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十五分钟,黎承睿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认知中的林翊是大都市单亲家庭中成长的普通少年,这种家境出身的少年内心承受的压力要比同龄人多,也比同龄人要孤独和自立。但因为过早需要进入社会,所以他们的成长也并不容易健康阳光,很多青少年因此有极度不安全感,迫切需要抓住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以表现自己的强大和不在乎。
未成年人案件中,被建立自我,表现自我的欲望所支配而产生的犯罪冲动不在少数,他们会嗑药、滥交、蔑视公权、挑战道德限制。
但林翊不在此列,黎承睿只需要观察林翊几次就知道,他心里念念不忘的男孩根本没这种欲望也没这种能量去反叛什么。林翊就像一个自闭的牡蛎,对着谁都紧紧合上自己的外壳,他内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但他不轻易对谁展现。
林翊在这套规则的作用下,会严格地遵循一些规则,比如几点下课,几点出校门,几点到家,几点做饭,几点看电视,几点睡觉。名为林翊的少年是靠着这些时间的支点一样样撑起自己的生活。他不会做超出这些规则以外的事,因为陌生意味着不安全,黎承睿读过的心理学书告诉他,这个少年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
所以他迟了二十分钟出来,绝对会有事。
也许被导师留住?抑或同学找他商量什么?黎承睿有些心烦意乱,他看了看表,点燃一根烟叼进嘴里,打火机在牛仔裤上一擦打着,凑到嘴边抽了两口。
全港禁烟之后,他抽得就少了,他的家人也不赞同他抽烟。黎承睿现在兜里的烟大多是为兄弟们准备的,至于他自己,只有特别的时候,比如心绪不宁,比如破案毫无头绪时才会点一根。
他又等了十分钟,加上之前的二十分钟已经有半个钟头。按照林翊闷声不响的性格,谁跟他交代事都不可能超过半个小时,他还没出来,那就证明他一定被身不由己地绊住。
黎承睿坐不住了,他打开车门下来,大跨步朝校门走去。
外人理所当然进不去,但他的警察证起了作用,黎承睿以调查陈子南案件为由,堂皇冠冕进了学校。他拒绝了校方安排外事教员陪同的要求,直接赶往教学楼。他虽然知道林翊的教室是什么,但找到那去还是花了点时间,而且这种老式教会中学还带有一个绿草如茵的操场,一眼望过去,殖民风格的建筑台基下带着长长的斜坡,倒像谁扣了一把巨大的簸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