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合鸽鸟子
宋洲的眼神瞬间清明。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高云歌三年前的不辞而别与宋恩蕙脱不了干系。
不然高云歌怎么有能力突然消失,还把高云霄的学籍一夜之间从温州转走。要知道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地人,没有交过一天社保,没有过一张劳动合同,更没有学历和任何资产可以加分,他在这个要用积分排名来换取入学名额的文明游戏里是个无能为力的人,他没有走那个宋洲当年跑遍整个鹿城才牵线搭桥来的后门,居然舍得离开。至于他后来去了哪里,就像高云霄自己曾经说过的,至少他们是不可能回甘肃老家的——老家,已经是回不去了的。
一定是宋恩蕙从中作梗,为了她的千万订婚礼能如期举行。宋洲对这个姐姐谈不上恨,甚至一度很内疚,如果不是为了逃过当年的政策再生个男孩,宋恩蕙也不会一出生就被寄养在姑妈家。宋洲打小和这个同父同母的“表姐”玩得最好,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从来都是最疼自己的姐姐会和父母同一战队,硬生生将他与高云歌拆散。
但是高云歌却说:“她是个很好的人。”
“睡吧。”高云歌像姐姐那样,轻声细语。他又笑,有些无奈,是想到宋洲以前胡搅蛮缠的模样。
如果放在三年前,宋洲有这种和自己同处一室的机会,肯定早就紧紧搂住上下其手,不亦乐乎,快活得像在夜店高喊过一声“今晚所有卡座的酒水我宋少买单”。
但宋洲一直无动于衷,哪怕是现在,面对面,两个人距离这么近。
那个会在夜场一掷千金的宋家大少爷,也很难和现在这个醉酒都发型一丝不苟的宋总重叠了。
高云歌说:“我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
宋洲被宿醉的头疼折磨醒。
他“腾”得从床上,又扶着额头躺下。天花板上的几块裂纹逐渐清晰,他干咳了两下,暖风空调吹得他口干舌燥,等塑料杯里的水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怎么一伸手,床头柜上就有一杯水等着给他解渴。
宋洲坐起身,晃晃脑袋,眼珠子转动时带牵着神经,拉扯出一丝丝可以忍受的痛。
记忆断断续续涌入,他侧目,水杯放回原来的位置,自己的车钥匙也在边上。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以后孤身一人。他拿起车钥匙下压着的一张纸,双手捧读,那上面画了张草图,简笔勾勒出滨翠华庭的大门口以及一条通往桥边的线路,并备注:【你的怕了没啦昨晚停在这个地方。】
宋洲一颗心突突狂跳。
再摸摸自己的脸,热的。
如果照照镜子,说不定人都是红温的。
他认得高云歌的字迹,如假包换。可能是在学校环境里待得时间太短,高云歌写字速度很慢,一笔一画都工整到有些刻板,反而显得歪歪扭扭。高云歌还在“怕拉没啦”下面用红笔画了个五角星,像生怕宋洲没印象,宋洲拿起车钥匙,撅嘴一通乱亲,又举起那张纸,啵啵了好几下。
他高兴过了头,才想起来找手机,身上一通乱摸没找到,左右四顾,手机也是在床头,只是没电了不亮屏,所以不起眼。
高云歌在手机下面也压了东西,是八块钱的纸钞。宋洲得有八百年没见过纸质现金了,他翻到那张的背面,高云歌又写:【我这里没有你的充电线,你醒了之后可以去大门对面的早餐店买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一瓶奶,刚好八块。】
他甚至给我留了早餐钱。宋洲狂喜,恨不得在这张床上蹦迪,高云歌下面那句话又把他打回原形:【昨晚你坐我小毛驴后座的时候,手都是抓着小凳边缘,而不是贴我后背。】
【你对我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执念了。】
高云歌认为:【这是成熟的表现,这是个好事情。】
第3章 小夜莺
上午十点,高云歌正坐在麒麟湾工业区某栋厂房楼梯间的水泥台阶上,和几个工友闲聊,一起打发掉流水线休息的几分钟时间。
高云歌没有抽烟的习惯,他今天实在撑不住,问黄毛要了根云烟。
有厂的地方就会有一个“黄毛”,哪怕熊安斥四百八十块巨资,染得明明是蓝色儿,车间里从老板到管理以及同事,还是会叫他黄毛。
没办法,谁叫他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过完年才满十八岁。高云歌早就记不得是哪个八杆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把这小孩塞给自己的,托他给介绍份工作。一个黄毛,岁数小又没技术,能找到什么正经工作?就跟着他一起在流水线后段给鞋子打包。
“看看你,把高哥累的。”黑毛也是打包小分队的一员。高云歌和黄毛负责在鞋子检验完成后塞泡沫鞋撑、套无纺布袋、放进鞋盒,这一步骤被称为打小包,黑毛则把一个个“小包”按照客户要求的配码塞进大纸箱,打成一个三十双装的“大包”后在外箱写上客户的基本信息,再由司机发往物流站点。
黑毛是全厂岁数第二小的,曾经也染过五彩斑斓的黄,一个星期前刚剃成平头黑。黑毛见高云歌烟没入肺就不住咳嗽的生疏样,忍不住揶揄,并教育起黄毛:“要不是你昨天晚上打错那么多小包,我高哥至于大晚上去物流站,把已经装上大货车的箱子又一个个翻出来吗?”
“那还不是你没按指令打总件数,”黄毛不服黑毛,回呛他,“流水线明明没做A980这个型号,我就算码贴贴错了,你也不应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打成大包啊。”
“别吵了别吵了。”高云歌赶忙劝架,都给他听乐了,寻思这能有啥好吵的。两个小屁孩一下班就没了影,这会儿职业素养一个比一个高。
“再说了……”黄毛也是口直心快,那憋屈的小表情,没一秒就变成窃喜。
他和黑毛又成了分享秘密的好兄弟,用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听见的低声说道,“翻箱倒柜能累着咱哥吗,那是昨天晚上,他带了个人回来。”
高云歌想要去捂黄毛的嘴已经迟了。
帮人帮到底,高云歌见熊安人生地不熟,着实可怜又容易被骗,就让他把房子租在自己那间隔断的对面。小孩子爱睡懒觉,为了防止他迟到,高云歌每天都会敲他房门。今天早上熊安罕见地来敲高云歌的,门一打开,那被子下面隆着成年人的弧度,很明显不是他弟弟高云霄。
“别说了别说了。”高云歌把自己没抽完那根烟塞进黄毛嘴里。黄毛还不服,把烟嘴吐出来,声量都提高了不少:“我都看见你——”
高云歌关键时刻还算有威严,手指头一戳黄毛鼻尖,他再八卦,也乖乖抿嘴,只留了道小缝夹那半根烟。
“辛苦大家提前回工位,把自己周围都收拾干净。”流水线的成型管理突然来楼梯间喊了一嗓子。几个计件的工人随即响应,那些保底的则只是抬头看他,并没有起身,或者走动。
“配合一下嘛。”管理鼓了鼓掌,活络气氛道,“接到小老板指令,他马上要带个大客来车间参观,这要是能接到大单呐,诶……”
就连管理也编排不下去了,只能再次鼓掌:“大家伙要相信,我们的小老板,是青年才俊!”
流水线上的工人全都回到了车间。
楼梯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打包的还在消磨没抽完的烟,管理看他们的时候眼神有所闪烁,但并没有催促。打大小包是鞋子下流水线后的环节,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线上的人,再加上今天来验鞋的是个临时工,速度慢效率低,他们就是回到打包区,这一时半会儿也没几架鞋子供他们包装。
“咦,还青年才俊,”黑毛说云贵方言时抑扬顿挫,比讲普通话生动多了。他夸张道:“我年初就听管理说他要回来接班,我到年底终于能看到他来车间咯。”
“就似嘞。”黄毛也跟着吐槽,“我承认我昨天打包错得是有滴多,但鞋子都已经到托运部了,那就应该是他们当老板的去处理啊,我们只是打工的,出了麒麟湾工业区就只知道回家的路,哪里晓得怎么和物流那边联系。”
“嗯,本来大老板在电话里说好,叫小老板带我一起去的。”高云歌也没忍住,摇头叹气,“结果等了他半天没来,再打电话过去……”他回忆起昨晚那嘈杂的夜店背景音,破案如有神,“估计那时候就已经和大客在谈笑风生了。”
“怎么还在这儿叽里呱啦,有没有素质啊。”小老板的声音从楼梯拐角传来,尖锐又急躁。
高云歌像被老师发现在试卷上涂鸦的差生,瞬间端坐在台阶上。裴俊祖三两步冲到他们面前,如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高云歌,急不可耐地催促:“就你们那儿最乱,还不快点回去把鞋盒纸箱什么的都收拾一下。”
看来真的是个至尊无敌豪华大客户。
高云歌不由多看了两眼气都没喘匀的小老板。麒麟湾工业区每栋厂房都有六层,一楼为档口,二楼往上是车间。他们就在第六层,电梯难等,可见那个客户得多重量级,值得小老板跑一趟楼梯。
高云歌随即给黄毛黑毛都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俩别说话,夹着尾巴回去。他走在最后面,一只脚都跨进车间的防火门了,裴俊祖叫住了他。
“那个谁。”
小老板并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又重复了遍,“那个——”
高云歌侧身,和还站在楼梯口的裴俊祖面对面。裴俊祖像是想了什么,字一个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他叫高云歌的外号:“——小、夜、莺!”
“老板,”高云歌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叫高云歌。”
“无所谓,”裴俊祖摆摆手。他只是单纯要把人叫住,并不关心这个工人姓甚名谁。
“等会儿可别外放音乐啊。”他特意提醒,并强调,“我这里是流水线标准车间,不是外面那些乱糟糟的手工厂,干活的时候就干活,都要集中注意力,把歌放得那么响整个车间都听得见,像什么话。”
“……嗯。”高云歌其实已经很长时间没带蓝牙音箱了。他也记不得小老板什么时候来车间见过自己放歌,只知道老板说什么,他都别反驳就好。
“好好表现,将功补过。”裴俊祖丝毫不感谢高云歌昨晚的独自奔波。恰恰相反,他还颇有怨言,一脸不满道,“昨天打错那么多包,如果真的发往全国各地了,你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少损失吗?你一个打包的一天挣几个钱啊,根本赔不起的你知不知道。”
他这会儿浑然天成一副老板模样,大发慈悲道:“待会儿别再给我出差错了。等到了年底,我不会扣你太多钱的。”
高云歌回车间后拍拍正蹲在鞋盒堆里贴条码的熊安的肩膀,安排他去塞鞋撑和套袋,自己来装盒。
他在防止昨天的错误再次发生。小孩子贪玩,通宵打手游都是常有的事,高云歌不止一次见到熊安站着都能眯会儿眼,再加上他们都不是机器,而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出错。
麒麟湾工业区是山海市制鞋业的核心。自三年前来到这座和温州毗邻的城市,高云歌围绕着这个工业区进过大大小小的厂不下百个。他遇到过比裴俊祖更友善大度的老板,也不乏更刻薄刁钻的。不管他在任何一个厂上班,出现了昨天那样的失误,他作为比黄毛黑毛更年长的那一个,其实都会义不容辞地去把损失降到最小。
这是他性格使然,要么不做,做了就要负起责任。但高云歌在蹲下的这一刻突然觉得没有意义,不是没意思,而是没意义。
——意义对于高云歌来说一度是个难以言说的概念。
那时候高云霄还没出生。那时候他有的是一个妹妹。
甘肃的黄土地上热浪滚滚,他每天背着妹妹去单程步行就需要一个小时的乡镇学校。他把妹妹送进去,自己逃学去放牛。牛根本不需要他管,他在草堆里避着艳阳睡一觉,牛会自己回家,但他的妹妹不会,需要他这个当哥哥的再去学校接她,兄妹俩穿过一条很长很窄的破旧木桥,那下面磅礴而去的母亲河是一路向东的黄河。
在妹妹消失之前,高云歌从不关心那么汹涌的河流要奔向哪里,也不知道家以外的世界有多大,未来有多远。
妹妹也变成了记忆里模糊的身影。他很快有了个和自己同一性别的弟弟,父母常年外出,他们相依为命。高云歌从此盯得很紧,生怕又把这个弟弟也搞丢了。
再后来他和高云霄没有往东,而是向南,来到父母曾经打过工的温州,谋他自己的生。那个时候生的意义是尽早还掉父母治病的债,是弟弟有学上,是有生之年如果能见到妹妹,还活着的人能体面些。这些诉求宋恩蕙都神奇地帮他搞定,而他也答应,离开温州以后,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她的弟弟。
高云歌是有些脸盲的人。尽管只跟宋恩蕙见过一面,还是三年前,宋洲的姐姐如果此刻出现,他绝对第一眼就认出来。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就没什么波澜,换了个城市继续出卖劳动力,哪怕是被颐指气使的小老板苛刻,他也习惯性地忍受。
他的日子过得是那么平淡,重复,不管是哪一个黄毛跟着他,不管生意好坏,他都会乐此不疲地劝任何一个黄毛把头发染回去,吃不了打工的苦,就回老家吃读书的苦。
意义这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淹没在印刷着琳琅满目货号和颜色的条形码里。他贴得专注,身后,流水线上的工人都已经正襟危坐,肃然起敬,而他还蹲在高高矮矮的鞋盒堆里,浑然不知裴俊祖已经陪着大客户逛完了流水线来到打包区,且在自己身后驻足了格外长的时间。
“……就这儿有点乱,没办法,款式太多了,他们来不及打包,就容易出现堆积。”
他总算有点分神,听到裴俊祖讨好而不失美化的解释。
高云歌在心里嘀咕,怎么可能就我这里乱!就这点厂房面积,成型流水线都一节一节弯成贪吃蛇了。
偏偏那个客户特别给面子,裴俊祖不管说什么,他都好,嗯,没事,好,挺好的。
“不错!”那个客户答应,“我回头就跟我姐联系,下个三五万双公司单来给你们家做。”
高云歌:“?”
多少?
吹牛的吧。
这年头哪里还有单个客户以万为单位下单的啊,一开口还好几万。这个客户敢口嗨,裴俊祖就敢跟着口嗨,当即决定:“我明年就上全流水线!”
终于贴完标签站起身的高云歌:“??”
“我会把包装线也给加上。验鞋、打大小包都在线上完成,我会把他们三个都换掉!配上更专业的人员,绝对不会再出现鞋盒外面印着一个款,鞋盒里面装了另一个款的乌龙。真正做到山海制造,温州品质!”
正往盒子里放第一双鞋的高云歌:“???”
这都关乎到自己明年有没有饭吃了,高云歌终于忍不住,扭头,那位重量级客户正隔着堆得高高矮矮的鞋盒盯着自己。他是那么年轻,穿着是那么休闲,大冬天里牛仔裤破洞露出整个膝盖,若不是裴俊祖对他毕恭毕敬,高云歌绝对会把他同小老板的二世祖狐朋狗友们等同到一起。
“什么?样品鞋啊……要的,当然要先寄去温州看看。”那个客户大白天在车间里还戴个墨镜。他推了推镜片,又摆摆手,并没有透露他姐那边的具体信息。这让裴俊祖有些扫兴,但很快又喜笑开颜。
“我姐那边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他拍拍裴俊祖的胸口,保证道,“到时候你可别忙不过来啊。”
真有那时候,忙不过来的又不是他这个小老板。高云歌怕了,看那个客户如同人型的百万货款。如今这张即将昭告自己失业的巨额订单正缓缓走来,隔着一摞鞋盒,往自己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
小老板带着大客户去往针车区。
黄毛黑毛接连吐槽,说裴俊祖不要他们,他们才是早就不想干了,这里工价压得最低,屁事儿最多。高云歌并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而是又蹲下身像蹲在堡垒里,手掌摊开,一枚被折成爱心形状的纸条躺在手心里。
高云歌觉得周遭都变得安静,没有任何杂音。
——原来他也没有在做梦。
他小心地将字条拆开。原来昨晚上捡回家的暖暖尸体,真的是宋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