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合鸽鸟子
“我在别的厂里,下班了就是下班了,也不会特意来档口,看一下老板为什么还没回去。”
宋洲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许是幸福和关怀来得太突然,耳边又幻听,响起一些迷幻小曲。
“你想好第二个等级叫什么了吗?”高云歌站起身的同时,把宋洲也拉起,“走,你下午不是说,大不了加模的钱真的你出。好!我们出就我们出,没有什么能阻止洛诗妮的流水线停下来,要停大家一起停,今天晚上金成那边要是不给我鞋底,我就把所有jc23010的模具都从她的机台上拆下来!”
第31章 极限
宋洲在从麒麟湾到金成厂房所在园区的一路上迅速回血。
他经常这样,上一秒悲伤,下一秒亢奋,高云歌如今已经习惯了他情绪上的大幅度波动,耐心地听他滔滔不绝。
“早知道就应该我看流水线,你去抢鞋底。你都不知道天骐和漂亮心情是怎么夹击洛诗妮的,我每天从他们那儿虎口夺食,我容易嘛我!”
“现在不仅是我们卖的好,其他厂里能卖的鞋子,款式都跟2307类似。”高云歌稍作停顿,“我听我那工友说,漂亮心情的手工组马上要招满,一天要用六千双鞋底,他那边催的估计比我们更急吧。”
“屁!那是因为那几个大厂欠她们太多钱,历史遗留问题,她不敢真的断了合作!”宋洲心里头门清,“这俩母女也真是的,所有人的生意都想做,每天就这么点产量,还要三家分,个个都喂不饱,肯定要在外面继续找吃的。”
他绘声绘色地把漂亮家族老板娘的神态学给高云歌看。金成和天骐算是进入“离婚冷静期”了,卢总虽然也参与鞋底的抢夺,但他守着的那条流水线永远结束的最快。洛诗妮真正的对手是漂亮心情。泼辣老练的湖南女人第一天跟宋洲在喷漆的流水线边上狭路相逢,老板娘带了厂里五六个男工来抢占鞋底,显得宋洲孤苦伶仃,毫无战斗力。老板娘当天上午把所有JC23010都搜刮走,末了还给宋洲留了句:我每年打底和金成做八百万货款,她们母女俩不优先给我鞋底,我把他们流水线电闸都拔掉!
“哇……八百万。”高云歌也受到了震撼,“那就是八十万双鞋底,出库至少八十万双鞋诶。”
“那又怎么样,我们从正月十三到现在,也做了两万双鞋了吧。”宋洲见不得他那没出息的样。明明这些产量都是通过工人的手一双一双制造出来的,高云歌却总是觉得这些是天文数字,难以想象。
他给高云歌画饼,他是那么自信:“我们洛诗妮虽然只是个baby厂,弯道超车是迟早的事情!”
“好!”高云歌的语气里带着点天真,“等一下如果还能见到林文婧,我也说如果她每天早上七点前不给我送鞋底,我流水线开不了线,我就把她的流水线电闸也拔掉!”
高云歌的豪情壮志并没有收获宋洲的肯定。
车已经停在了金成厂房的大门口。月光幽暗,透过防窥车膜印在宋洲脸上,他没什么表情。
“所以你真正关心的,还是流水线能不能正常运作。”宋洲有种遭了一记大杀招血条又空了个平静,“你从来没把我放在第一顺位,高云歌,就像金成从来没把洛诗妮的订单排在最前面。”
宋洲进入金成大门之前摇摇摆摆得像缕幽魄。
剩饭宝宝碗的份量太少了。
他把浑上下的有气无力归罪于高云歌的伺候不佳,他对高云歌的要求很高,当自己的伙计,理所应当要上能管流水线,下能喂饱宋总的胃。
但高云歌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宋洲贪心,不够,还不够,还要更多。宋恩蕙掉书袋,说爱是给出一个人原本没有的东西,他深以为然,他也在一步步逼近,要高云歌一直给,直到给出没有的那一部分。
宋洲被车间里的滚滚热浪袭击。
不管是形容词还是动词,宋洲都夸张了。但他和高云歌没在一楼办公室里看到人影,才着急忙慌往楼上去。
喷漆线已经下班了。
生产鞋底的机台还在二十四小时常开,需要工人日夜倒班。
宋洲此前专心致志抢成品鞋底,对金成的喷漆车间轻车熟路,他还从来没去过生产车间。而他尚未进入,就远远地听见模具开合的敲打,以及气泵一吸一紧的规律声音。
空气里弥漫的也不再是油漆的刺鼻,而是粉尘。
看不见摸不着的塑料颗粒像孢子,萦绕在宋洲四周,随着他的走动而起舞,通过呼吸进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下意识地捂住口鼻。
高云歌没他那么讲究,走在前面。鞋底圆盘机工作时需要大量的散热,鞋底厂的车间里三月份就通了冷风机,所以生产车间里并没有预想中的热火朝天,且只有三台转盘机的顶部开了白炽灯。
这让宋洲大跌眼镜,金成的订单量如此庞大如滔滔海水忘不到尽头,居然只开了三台机?!
再定眼一看,最靠近门口的那台机器转速最快,从模具里拿出来的鞋底新鲜热乎,和操作机台的身影一样熟悉,
——鞋底是JC23010本底,操作员是林文婧本婧。
本打算先斩后奏拿几包鞋底就溜之大吉的高云歌和宋洲石化在原地。
很难评,到底是他们俩鬼鬼祟祟被林文婧抓了个正着滑稽,还是林文婧被他们看到亲自上针干夜班更离奇。
既然已经被发现,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礼貌地打声招呼。宋洲一脸假笑地走过去,他自己都没上过鞋厂流水线,林文婧居然亲自上晚班,他问林文婧工人呢?给她打包鞋底的人嘿嘿一笑,从架子后面探出脑袋,正是白天给洛诗妮送货的司机。
司机看向和宋洲一起来的高云歌,解释道:“我的老板娘啊,和你的老板一样,脾气上来了说话根打枪似的,把原本的工人气走了。”
“明明是他们动作太慢,又不认真,本来这一款催得就急,还扔出来那么多次品。”林文婧瞪了司机一眼,司机也不怕她,继续调侃:“那也总比我这个送货的和你这位大小姐临时组合起来专业吧。”
“现在的工人是不比以前会忍耐,都有脾气,就是中途不干了,也不怕老板不给钱。”高云歌跟司机闲聊,目光一直注视着宋洲。只见他绕到机台的最右边,拿起一块小木板夹,那上面记录着这台机器每个班的产量,与之前的每一天都没有太大的出入。
宋洲指着夹子上的数字问林文婧:“加模呢?”
“你口口声声说黄金码段的加模今天下午就会到位,这都晚上几点了?你没工人就算了,模具呢?”
“你是不是没加啊,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啊,那你早说啊,我早点把订单挪给别的鞋底厂啊,我怎么就这么相信你们母女啊,我就算自己花钱买一套模具,这时候也早就开始生产了吧!”
“你知道一套模具的真实产量吗?小宋总。鞋底不是皮料,一卷一卷可以直接从源头工厂里拿货,只要针车组的工人够,随随便便备个几万双鞋帮。鞋底是要这样一只一只、左脚是左脚,右脚是右脚,一个码,一个码,从模具里撬出来的!五万块钱的模具费下去,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能生产八百双鞋底,想要供上你一家我就需要至少四套模,更何况还有别的客户,我加的模具越多,就需要生产越多的鞋底才能回本,小单鞋的季节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做生意也要赚钱的啊宋老板。”
“模具这种东西,你不加,有的是别的厂会加。”宋洲看向那位被林文婧临时叫来跟自己搭班的司机,既然他爱学话,就好好把在别的鞋厂里看到的景象如实汇报给林文婧。
“真以为我没加模啊,模具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制造的东西都这么慢了,模具是要铸造的啊,铸造!”
林文婧干脆把自己的手机甩给宋洲看,聊天界面里,她刚问温州的模具厂,为什么六天前就订下去的加模今天都还没到自己厂里,明明答应了下午,模具厂老板回复:模具刚从精雕厂回来,还需要时间组装,已经在赶了小老板娘,不要急啊小老板娘。
原来整个供应链上,面对催货的回复,都是这么淘宝客服。
宋洲出厂房后都没来得及走远,就在门口绿化前干呕了几口。
完全是受迫于精神上的压力,他在持续地反胃中吐出涎液。高云歌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额头,稳稳地将他托起,宋洲有人可以借力,反而呕得更厉害。
非常典型的躯体化症状。
尽管宋洲死不承认自己的脑子多少沾点神经症,他的身体非常诚实,在受到足够的外部刺激后触发应激反应,哪怕没有喝酒,晚饭吃得也少,宋洲在跟林文婧声嘶力竭地据理力争后,还是没能忍住,急需一个情绪的出口。
高云歌怕宋洲再这么弯腰下去,迟早真的会吐,那太伤身体了。他趁着两次反呕的间隙将人抬起,宋洲就这么站在自己怀里。
会有唾液拉着丝,擦过高云歌的脸颊,留下口腔里才会有的私密气味,高云歌顾不得擦拭,一手反复抚摸宋洲的后背,另一只手护住他的后颈,安慰道:“办实体工厂就是这样的……”
哪样呢?高云歌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个工人,都时常感到错乱,复杂,无能为力,何况宋洲是个老板。
罗曼蒂克的理想主义在这一刻都赤裸的客观现实打败,五万块钱一套的模具很贵吗,两千双一天的产量也不赚钱啊,山海市的鞋企有因地制宜的本量利图,成本,销量,利润……抛开温州人对制鞋业的滤镜,毕竟绝大多数温州人都是从鞋子上挣得第一桶金,宋洲本质上在做一个无聊、枯燥、日薄西山的传统产业,靠价格卷生卷死,他宋洲每天也在催生催死。
而这才开始十天。
宋洲就已经觉得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这个游戏一点都不有趣,就连高云歌都变得没那么有性吸引力。
他烦躁地要将高云歌推开,大脑又收到需要分泌肾上腺素的指令。他的唇齿在又一次呕吐之前,被高云歌笨拙地含住。
很青涩的一个吻。
饶是之前有过那么多次亲密,高云歌却像是永远都学不会,只要宋洲不占据主导位置,他就只会最简单的靠近,和最直接的触碰。
而宋洲总是非常乐意地接过主动权。
像个溺爱笨蛋学生的老师,宋洲从不会嫌弃高云歌在这方面的学习不够聪明,做不到一点就通,可现在宋老师已经是自顾不暇,任由高云歌怎么挑逗抖没反应。他的小宋总啊,不再是一个吻,就足以安抚。
“啊!”宋洲也知道自己现在很失态,可他实在无法再忍耐。他推开高云歌,呐喊时脖子前伸,经络暴起到眼白都泛红。
他大喊大叫发出声音——
啊!
啊!!
啊!!!
他太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了。
他声嘶力竭,他放肆发泄。
他又在短短地几秒钟后迅速恢复正常,吸了吸鼻子,用被撕扯沙哑的声音平静地和高云歌商量:“咱俩还是要回车间跟林文婧谈判一下,不管怎么样,明天金成的第一批JC23010必须给洛诗妮。”
高云歌怔怔地看着宋洲。
他都看在眼里。
看着宋洲雀跃地拉开序幕,摇着理想主义的军旗,又在这一刻被客观现实逼得几乎要发疯。
生产的环境和出货的节奏已经把宋洲逼到极限,他却还要将自己的理智,从崩溃的边缘生拉硬拽回。
他现在长大了,有一个厂,他的伙计和线上的工人,都在等他这个当老板的把材料搞定。
“……那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谈判。”高云歌喃喃。
“不,不谈判了,还有什么好谈的。”高云歌摇摇头,自言自语的样子,也要魔怔了。
不顾宋洲的抗拒,他紧紧地将人拥抱住。他说:“不干了。”
宋洲感受到他肩膀的窸窣颤抖,逐渐恢复冷静。
轮到高云歌呓语,不断地重复“不干了”,就像他一度坚持“不能停”那样。
“你怎么回事,怎么比我先打退堂鼓。不像你啊。”宋洲吐累了,喊累了,贴在高云歌怀里,声音孱弱的跟快睡着了似的。高云歌扶他上车,地图上输入的目的地不是任何一个山海市内的地址,而是温州市区。
宋洲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高云歌说:“送你回家。”
“家?我以厂为家啊高云歌,洛诗妮才是我的家。”宋洲直到这一刻都还在试图用玩笑话缓解消极的氛围,他看到高云歌哭了,眼眶湿润,没到掉眼泪的程度,但挺翘的鼻头都开始发红。
又是那种断断续续的表达,高云歌说:“你以前和我说过不止一遍,家楼下有一家糯米饭很好吃。可是我吃惯了面条,再好吃的糯米我都不会喜欢的,你偏要勉强,就是喜欢打包一份给我,我这人,哎呀,不忍心扔的,就吃掉,你就继续给我带。”
宋洲很意外,高云歌居然都还记得。
可他以前就是有那么执拗,一意孤行,明明知道高云歌是不舍得浪费粮食,所以才吃掉那些糯米饭,他偏偏隔三差五地给他带,看他勉强地吃完,好像……好像高云歌连糯米都能下咽,就总有一天能接受自己在身边。
他曾经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啊。
“你说办这个厂是你的命运。”高云歌终于笑了,吸了吸鼻子。
他喜欢听宋洲讲这些漂亮话,关于命运和召唤,全都是他在日常生活和工作里不曾拥有的。他有宋洲,宋洲就会赋予他这些意义。
可这份命运让宋洲非常痛苦。
普罗米修斯盗完火后终日受风吹日晒和鹫鹰啄食,真神接受自己命运时也会痛苦,何况肉体凡躯的宋洲。
“那就不要接受这狗屁命运了,咱们不干了,你没必要这么苦的,没必要。”
“哦我的好伙计,那你呢?”宋洲现在看高云歌才像是发疯的那一个。
他倒不在乎已经投入的设备和厂房档口,而是高云歌手底下的工人。宋洲连一个人的名字都没记住,所有黄毛都是跟随高云歌而来的,材料不齐放假一天他们求之不得,但直接解散那就是直接失业啊,损失的是高云歌在工人圈子里的信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