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司卡林 第24章

作者:青江一树l 标签: 破镜重圆 近代现代

江惟英摸了摸他的脸颊,温热的,就着这个动作,林预竟然向着他的手心靠了靠。

“你走了好多天。”

他的指甲已经被啃的发白了,凹凸不平,指尖发红,江惟英一时没有说话,也摸了摸他的手指,汗湿,冰凉。

“嗯,我最近很忙。”

林预的反应比往常更迟钝,他“嗯”了一声后又开始走神,江惟英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

“吃了什么?”

林预想不起来,江惟英眼见他抬手但竟没来得及拉住,林预用力敲了下自己的脑门,摇晃着头“月饼,吃的月饼。”

他看得心有余悸,按住了林预“怎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还没睡觉?这些天都在吃月饼吗?白天吃了什么?”

林预看着江惟英不停说话的嘴唇,他来不及消化那么多说出口的字,一个劲的摇头,面色从烦恼慢慢转成了痛苦,很快,被江惟英压住的手又在用力,江惟英怕他去敲头,没松开。

“烦死了。”

“你说什么?”

林预奋力挣扎,狠狠推拒江惟英“我说烦死了!不要碰我!”

江惟英忽地松开他。

林预突然又安静下来,他抬头望向江惟英,嘴唇动了动,轻声说“抱歉,对不起。”

江惟英没再理林预,“咚”地一声,他把湿透的手机连同林预的视线一起扔到床头柜上,接着便走进了浴室洗澡。

他很久都没休息好,此刻正是疲乏,对林预的耐心也用到了最尽处,要盘问的东西还有很多,沉默已经是理智的极限,江惟英闭着眼睛任水流冲刷,忽然猛地一掌狠狠拍向墙壁,闷声被水流掩盖,他睁眼目光狠狠盯着门外,终是咬咬牙,忍了下来。

门外林预来回踱步,江惟英一进浴室,他就立即从床上跑了下来,看着紧闭的门有些焦灼,来来回回地走,却连目的是什么也弄不清,江惟英一出门就是林预赤着脚漫无目的咬指甲的样子,他浑身水汽,面目尚有些阴鸷,林预快步地上前再次道歉“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每天做好的饭菜不想吃?对不起新买的手机扔进水里也不接电话?对不起一声不吭翘班躲在家里睡觉?你就是这么在我的医院当医生的?你就是这么让我花钱受气的?”

江惟英也推开他,走到床前一把扯下了被林预踩脏的床单被套,扔到了他脚下,指着他说道“我再说一次,不许再弄脏我的任何地方,和我的任何东西。”

林预很僵硬地站在原地,江惟英在床上躺了很久林预依然没有来睡觉,江惟英没有管,背过身去却又睡不着。

又是很久后,江惟英迷蒙中感觉到林预躺在身边,一次两次地不断翻身,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支起腿撑着疲惫的头“林预,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预浑身冰凉,黑暗中一动不动,江惟英泄气“那个孩子,就那么重要吗?”

“孩子没了,你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知所措,方寸大乱?”他在黑暗中揪过林预的衣领,深海般的眼中浪潮汹涌“让那个野种出生,想都不要想,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才是他幸运。”

林预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如同退潮般离他越来越远,他知道早晚的,早晚会有那么一刻,这些浪潮会千倍万倍的再回来,有可能下一分钟,也有可能是明天或后天,它们会像一场海啸冲过来把他淹没,他会在下一个时刻到来时立即死掉一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林预的眼睛是通红的,红彻眼眶,他不在意江惟英对他说了什么,他是每天都会死亡的人,没有人愿意用痛苦来迎接死亡前的最后一秒。

他朝江惟英的方向更靠近了一点,江惟英在黑暗中抱着肩看着他,林预轻声开口“你能不能离我近一点。”

“还要多近?就这么睡。”说完他便翻身过去,林预哽了哽,他又一次往前,直到头抵在江惟英的肩背,江惟英一动,林预立即道“对不起,但是我很久没有睡了,让我睡一会儿”

江惟英有点愤怒“你为什么很久没睡?”

“嗯。”林预抵在他肩上,声音很快低了下去“我不敢。”

江惟英冷笑,这世上竟然还有林预不敢的事情,不待他问出口,林预已经呼吸渐稳,他真的睡了,江惟英睁着眼睛看黑漆漆的顶,水晶吊灯偶尔会在某个角度划过一道浅光,他盯着看反而睡不着,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林预跟着就朝他挤了过来,江惟英手臂微张,林预已然伏在进胸口,他和以往有了太大的区别,大到不正常,那一丝轻微的依赖随着江惟英的出走再归来演变成了粘人,林预会粘人。

江惟英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夜半时分,江惟英刚刚睡沉,隐约察觉林预在动,他眯着眼看见林预坐起身,也在凝视着他,江惟英无声叹了口气“你又怎么了”

林预盘腿看了他半晌,忽然问“你去哪了。”

江惟英抬手揉起额角“美国。”

林预偏了偏头,睡乱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到处都翘了起来,江惟英竟看出了几分林预还在大学时偶尔才会出现的年轻朝气,隐约的俏皮,他见状觉得林预好玩,就想伸手去揉他的头发,还没有碰到,看见林预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清晰地叹气“怎么还没有回来。”

江惟英心里一凉,浑身都冷“你在问谁?”

林预摇头又低头,他嘴角一撇,鼻尖微红,紧接着眼框整圈都红了起来,江惟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小心拂开林预快要遮住眼睛的碎发,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扭曲“林预,你在问谁?”

林预咬了咬嘴唇,长睫微抬,眼中一片水色,眼泪忽然就从他红透的眼眶里滚落,江惟英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占有了林预大半的人生,见过各种各样的林预,却从没真正见他哭过。

原来他会哭。

原来他哭的时候是这样。

可他为什么会哭。

江惟英想不通,他最先感到的竟然是冷,他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样的林预,只能抬手去擦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自己清晰的脸,但他认不清,这双眼睛很孤独寂寞,孤独到委屈。

江惟英抬起他的脸问“为什么哭,你很难过吗。”

林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垂下眼睛久久坐着,江惟英则半拥着他,想让他赶紧睡过去,只当是场梦,但林预哪怕是做梦都倔强,他只专注于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来”

江惟英轻声答“马上。”

“马上回来,你先睡。”

林预无声摇头,低声哽咽“我不敢。”

江惟英用力绷紧的手臂,林预感受不到,即使把林预抱得再紧,他也感受不到,他们还坐在同一张床上,此刻林预却好像不在这个世界里,至少跟他已经不是一个空间。

第34章

江惟英这一整夜都无法入眠,林预始终不愿意睡觉,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他实在恼火,强行捂住林预的眼睛,天亮后手心得睫毛终于不再眨动,江惟英才觉得他是睡过去了,生物钟使然,江惟英是再也睡不着了,疲乏地起床去冲了个冷水才稍微清醒了点。

林预没有厨艺,江惟英还好上一些,至少会煮点粥跟面,他已经尽量把声音放得很小,但关掉火一回头,林预竟还是醒了,并且已经不知道在远处站了多久,江惟英几乎吓一跳。

把煎好的鸡蛋放进餐盘里,他淡声道“你这个星期都可以不用出门,给你请过假了”

林预不说话也不动,还是站在远处看着,江惟英拉了张椅子坐下,用叉子敲了下瓷盘“叮”的一声“我劝你早点接受现实,你这种状态下去我会怀疑你精神有问题。”

林预听完慢慢走了过来,反应迟钝,江惟英见他也坐了下来,本想奚落两句,看他丧眉搭眼的样子又忍住了,把早餐推到了他面前“先吃饭吧,吃完先解释下为什么把手机放在水里。”

“吵。”

“不是它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江惟英抬了抬眼皮“还是你不想接我电话”

林预一手拿着叉子,一手忽然抬起来撑住头,他闭上眼睛摇头“不是,太吵”

眼见他脸上还残留着几分难以形容的苦痛神色,江惟英也怕他用叉子去捅那本就不聪明的脑袋,继续忍了,没继续盘问。

一直到他吃完了所有早餐,林预也没能吃掉一个煎蛋,很机械地坐在那里,人是机械的,动作也是,叉子把鸡蛋戳的千疮百孔,蛋液溢出铺满了盘子,江惟英冷哼一声,接着他走去卧室,换衬衫打领带,穿袜子,再到带上手表,整个过程江惟英都能感觉到身后的视线,直到他拿了外套,往玄关走去,林预依然亦步亦趋,既不靠近,又不放过,光是隔着一段距离盯着他。江惟英深深吸了口气,回头呵道“你有病?有话就说!”

林预静立在那里,向来漠然的脸上闪过犹豫,很不像他的做派却满是忸怩,他偏了下头,问“你要出门了吗”

江惟英眼底暗沉,漆黑的眸光闪动。

林预丝毫不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多违和,他向前走了几步,半挡在玄关处,紧抿的唇再次松开“你能不出去么”说完他盯着江惟英阴霾满布的脸看了一会儿,低头低声“能么”

“为什么?”江惟英淡淡开口,林预却答不出来,他常常这样,说着哀求的话,却没有哀求的诚意,江惟英没那份耐心,他拨开林预的身体往旁边推了推,继续穿鞋“不出去干什么?哄你睡觉?陪你悲春伤秋?还是你能做点我想做的事?你能吗?你要吐,要发烧,又要缠着我”江惟英看着林预乌黑的头顶“真是好肥的胆。”

他打开门,冯秘书早已经等在门外,见状立即接过了包,又朝矗立在那发呆的林预打招呼“早上好,林医生。”

林预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直到关门之前林预依旧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砰”

江惟英把门狠狠甩上,头也不回。

34-2

室内一安静,林预就觉得冷,他甚至觉得到处都是风,他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开始呼吸,过度喘气让他觉得累,站着也累,可他一步都不敢动。

脚下的地砖在他眼里是没有边的海,客厅的沙发,厨房的椅子,卧室的床,都飘在海上,虽然不远,都在他看得见的距离,但他不会游泳,他动一动就会沉下去,会淹死掉的。

他不敢动。

林预一直看着门,眼里的光越来越淡,渐渐就漫出了些伤心绝望,他只能一直看着门,一直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呢,还要多久呢。

困倦一次又一次袭来,海水也是,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腿脚,再往地上看,好像涨潮一样,水位似乎都比刚才升高了,这让林预有点担心时间不够,这清醒认知让他立刻就不困了,紧张地观察着水位,瞪大的眼睛渐渐焦灼。

“林预”

有温和的声音轻轻叫他的名字,林预立即抬手捂住耳朵,来了,又来了。

“林预,你开心吗?满意吗?你一定很开心吧。”

“林预,你过来躺下,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了。”

“林预,别担心,很快你就能自由了”

“林预,还有一次,只要成功,以后随你去哪”

“林预,再来一次,你知道的,我说话一向算话”

“林预...”

“林预....”

这个名字每次想起来,林预都觉得很恶心,真实的恶心,在耳中每一次响起,围绕在他上空盘旋的秃鹫就会多一只,血红的眼睛,尖长锐利的喙,它们用巨大的翅膀扇起地狱里的冷风,毫不遮掩地窥视着嘲笑着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林预即不敢闭眼,也不敢咽气,闭上眼睛,海水会淹没他,咽下气,那些声音就会啃食他。

他迟迟不愿意死去的代价,就是苟延残喘地看着自己腐烂。

烂掉了,从很久前就开始了。

“林预,你什么都不配得到。”

是的,他什么都不配得到。

他早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那房子有三层,阁楼是书房,二楼是卧室,一楼是医院。

房子里很安静,佣人配好每天要吃的东西,医生做好每天该做的检查,老师教他每天要读的书。房子外面有个不长花的花园,草坪上每年二三月份才会长出新的绿草,到那个时候的某天,围墙的栏杆外面会有个扛着很多新奇食物的二哥出现,他还没有尝过,那是什么味道。

那座房子,他住了十七年。

十七年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味道,也没有名字,他什么都不配得到。

江灿灿在里面住了多久?十个月,林预想,最多十个月,那并不会很久的,眨眼间她应该就会自由了。可是错了,错在他总忘记世界上也有正常的人。

那天之后,他总会在自己睡着后又回到这间房子里,每一次,都会看见自己在里面又长大了一些,从一个婴儿变成了会爬会走的小童,从会笑的小童慢慢长成了会直立行走的小孩,小孩很白,像白色的布单,眼睛很黑,黑到林预不敢多看,他一个人睡在二楼白色的房间里,定期会有人给他量身高,量体重,量身体各个部位的发育,有时候医生会用针管抽一些血,那不会很痛。等他长大了一些,就很痛,医生会要求他侧躺弯腰,用很长很粗的针扎进他的腰椎里。

林预每一次进来,都是这个场面,长长的针抽出来红色的浓稠液体,渐渐,那红色的液体随着孩子长大微微变黄,再后来,再后来..没有人抽了,他成年了。

成年的自己,已经失去了被抽骨髓的作用,他已经可以离开这座房子了,可为什么这个孩子仍然在这里。

林预也停在这里。

孩子苍白的脸色黯淡无光,唇齿颤动,抖着身体蜷缩在床上,林预靠得更近一点,他想看清自己的脸,他靠得越近,孩子缩得越紧,他不由伸出手去,可那一瞬间他发现不是少年的他缩起来了,是变小了,少年变成了更小的少年,一样的苍白无力,又变成了更小的幼年、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