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江一树l
那残留手心的温度消失得太快,林预下意识抬手去追,可江惟英离开的速度更快。
他看着江惟英用悲痛的表情打开了门,微微地这一低头,就给他凭空添上了一层哀伤沉重,他甚至不用再多一句语言。
林预被很多先后冲进来的各种人挤到角落,被挤到哪,他就站在哪里注视着江惟英,这是很远的距离,隔开了一个人的生死,林预才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
不用再害怕了吗,江惟英说是,那就是了。
但林预不知道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轻松轻快,反而在这个房间的距离里感觉到了落不到地的恐慌,像悬空失重一般,以至于他完全不能移开视线,目光甚至不愿意往那个毁掉他半辈子的人身上投放一秒,生怕中断的时间里江惟英会再次消失不见。
这一天将会非常非常忙,所有人都是,除了林预,他就那么站在角落,看着各种人在眼前穿梭来去,快进得像一段默片。
他的目不转睛得到了江惟英略微皱眉的一瞥,附加唇角边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是的,他总能把这种矛盾的表情表现得极好,与他的本意半点不违和,漫不经心、真假参半的嘲讽。
他们就这样各自站在一边,目光最终都穿过了人群的缝隙,还是落在江伯年黄纸一样的脸上。
江伯年这无比荣耀成就卓绝的一生在这时刻蝉蜕成了一具躯壳,林预料想如果他的灵魂正飘在这个空间的某处地方的话应该是很愤怒的,此时他正在被一群不知身份的男男女女麻利地剥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眼皮下的躯体蜡黄干枯,泡久了污水的落叶般,只剩一层覆在茎叶上的薄皮,有一种不知羞耻的难看,他们用毛巾敷衍地擦边江伯年的全身,然后再被迅速套上了新的衣服,粗鲁极了,生怕再慢一点,那僵硬的肢体就塞不进布料中,
寿衣也许是早就备下的,也许是随便准备的,都不堪于细想,总之不会是让精挑细选的,那黑色蝴蝶结装裱在最后的衣领上,像是一件礼物上打了个结,算是包装完成,然后江伯年被抬出去,林预知道,他要被放到木头箱子里去了,等箱子盖上盖子,就再也出不来了,再用不见看见了,真好。
瞻仰的仪式不在这个房间里,等江伯年被抬出去,这些人都走光,声音安静下来,林预才走了几步,坐在江伯年的床上,死人的气味尚未散去,氤氤氲氲地悬浮在周围,这就是此生跟江伯年的全部交集。
在他传说中所谓的母亲去世那天,江惟英冷笑着问他难不难过,问他跟谁能有感情,林预当时回答不出来,其实现在也是一样,但江惟英说他是个植物,林预有点难过。
高考那年,去了甘西见到二哥的家,林预觉得难过。杭稚出现在家里,抱着江惟英的时候他也难过,江惟英不回讯息的时候他难过,江惟英说没关系的时候,最难过。
离开对自己好的人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一颗钢铁不穿的心,林预离开了江惟英,他总以为他用的是前者,但能让江惟英感受到的只有后者,可这些都不重要了,林预还记得当年江惟英在机场拉住他的样子,竖着的每根头发都骄傲桀骜,眼神凶狠跋扈地盯着自己,整张脸绷紧了愤怒,死死咬着牙关,一语不发地抑制着急速奔跑过的喘息声。
那样的喘息声,在林预的脑子里回映过千万遍。失望,痛恨,不甘,江惟英也总以为他用了很大的力道阻止了自己离开,但他其实不知道,他用的力气很小,跟他的骄傲不相匹配,好像轻轻一挣就能脱开了,那力道已经是林预难过的起点,他甚至不愿意从这力道里抢夺任何东西,江惟英想要,他就松手,在那眼神里不敢回头。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多少年,江惟英就恨了他多少年,如果恨也是一种记得,林预觉得那也很好,他对在这个社会如何生存没有任何经验,但他却早已明白,比起别的东西,恨要保值得多。
“他人呢”江惟英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翻看葬礼致辞,专业的事由专业的人打理,殡葬行业昂贵的一条龙服务费差点让他动了商机,连这致辞都写得洋洋洒洒声情并茂的。
自江伯年断气老胡去看了最后一眼后,就再也没怎么说话,复杂写在脸上,看不出在想着什么心思,闻言迟疑了几秒后才缓缓道“小东家那处院子僻静,叫人暂时安排在那里了,那边不容易吵到,有事也能随时到的,您放心。”
江惟英一笑“老东家都没了,怎么还叫小东家。”
老胡低了低头,脸上沉重更深了几分。
“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我一样给你养老,前提是你得知道愿意给你养老的人是谁。”
老胡深深叹气“自然是江总。我儿子女儿都在国外,以前是仰仗着江家,以后也是一样给江家做事的,老胡不敢忘。”江惟英抬了抬眉,不置可否,他草草看完致辞,轻放在手边,又闭眼按了按太阳穴,眼压太高,看东西发糊。
“我去休息,讣告一发,这两天吊唁的人多,我都不见,后天给林预准备一套衣服,不必安排在显眼的位置,也不要让媒体拍到。”
“这......”
江惟英起身时皱了皱眉,闭眼忍过一阵眩晕后摆摆手“不能被媒体拍,但是要有出席的证据,所以你安排人拍。”
老胡更不解,江惟英显然疲于解释,他朝着客厅深处走去,偌大的房子随着他的离开忽然就空荡了,老胡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他跟他的父亲何其相似,一样立于高处,享受着不胜寒的孤独,这股子悲怆来得莫名,明明什么都有的人,却总是什么都没有似的。
林预很不喜欢江惟英的房间,当然不止是不好的记忆,这个房间太大了,黑胡桃的木质纹路嵌在半面墙上,细看之下如同流动的黑海,沉闷压抑,他和衣躺在主卧柔软宽大的深墨色床褥之间只觉得难以呼吸,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在这隔离了一切声源以及极度平稳的环境里睡着了。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江惟英打开门习惯性放轻声音,又觉得好笑,他在路上就听冯泉说林预找了他好几次,问他什么时候能忙完,等他真的来了,人又已经睡了。
他一点都不忙,纯粹不怎么想看见林预,至于为什么,能想到的原因都很抽象,没脑子去想。
林预连鞋都没脱,整洁地躺在床中央闭着眼睛,在一席深色的映衬之下比江伯年还要安详,看得人心里发怵。
江惟英在床边站了很久,这才看见林预手边放了一盘葡萄,大约是谁给他端过来的,他随手放的,林预即便是看上去再干净,但内里的自理能力极差,顺手乱扔东西的习惯永远改不掉,至少这点还是挺鲜活的,这认知让江惟英莫名松快了些,他脱了衬衫,又脱掉林预系了六个死结的脏鞋,嫌弃地轻声丢在了远处。
袜子一脱,林预脚趾蜷了蜷,光秃秃地,看上去总有点无处着落的不安,这个人啊,连手脚都长得十分标致,哪哪都符合人类的审美,但一点都不妨碍这个人就是讨厌,看着都让江惟英心烦,越看越烦。
他抱着肩侧身躺着,就这么盯着林预的脸,林预脸上凑近看也不咋地,鼻尖有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小痣,皮肤不细滑不柔嫩,要是伸手去摸,保不准揪起来一层缺少蛋白的皮,至于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怎么一天到晚不睡觉的人还会有这么多头发?而且上次那个剪头发的是不是给他把眉毛剪坏了,细看之下有长有短,奇奇怪怪的,还有...
突然间林预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清醒短过刹那,他侧过头,一双尚未填充情绪的眼睛清透直白地望向江惟英,眼神抵达之处是对方来不及收回的情绪的深深眼眸,这份复杂的震荡像寺庙里的大钟被重重撞过,余韵嗡鸣,一层一层从林预心脏的位置像四肢百骸流转漾开。
只是一次眨眼。
在这一次眨眼后,林预对上那满是戏谑的眼神带着惯见的凉薄笑意,淡淡注视着自己,先前看到的就好像只是幻像。
“你找我?”江惟英漫不经心地抬手拨开了林预眼睫上的碎发,拨了一次又掉了下来,他失去耐心,索性撤回了手,懒声道“找我干什么?”
林预挪了挪身体,一翻身就离江惟英更近了,几乎鼻尖相抵,未到深秋的天,他却怕冷似的缩着肩膀和腿,动作和神态都像是企图在这种距离里得到点什么“后天是中秋节”
“嗯?所以呢”
“后天是葬礼吗?”
“嗯。”
“那你肯定要参加的。”
江惟英听了定定地看着他。
林预垂着眼,呼吸之间全是江惟英的气息,薄荷味的漱口水掺杂着很淡的男性荷尔蒙,是那些年宾州通往阿巴拉契亚山脉沿路的白雪松复刻过的味道,很冷冽,也很迷人,此刻却多了可触摸的真实,皆来自于江惟英举手投足间同一个衣柜里和林预相同的衣料熏香,浅淡冰凉,即便林预总有失去神智的时候,却也知道他的灵魂和身体是分开的,灵魂时刻都想逃离这具身体,但身体的每个部位包括嗅觉仍是在眷恋,它会自动追逐这点若有似无的熟悉安全感,用以确认那个人真的在身边。
灵与肉的纠缠在同一个人身体里互相矛盾,困惑是林预抓不到头的线团,张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闭上眼又全是慌乱,尤其是在江惟英不说话的时候,慌乱几乎要成了惶恐。
他很慢地眨眼,微凉的鼻尖蹭到了江惟英,心里一抖,下意识便靠得更近了,试探性的或是不知觉地印了印唇,按林预的习性,那一点浅尝辄止的温度本该立即被收回,但这次有了意外,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在耳边摩擦出了声音,江惟英自始至终睁着眼睛,冷清地抱着肩膀看着听着,看林预笨拙得咬着他的唇,听着林预轻声喘气又慢慢平息,最终疑惑又紧张地盯着毫无反应的自己,一副呆傻样子。
江惟英笑他无知,这才哪到哪,一个吻不被回应就要怀疑人生,那多到几十年的人生,时钟走过的六千圈又该怎么算?
不被回应的人总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会明白,不是每个小龙女都能等到杨过的。
他不是小龙女,他的杨过吃了绝情草,雕都比他有感情。
56-2
林预盘坐在床上打量着江惟英,就真是打量,目光梭巡着,局促着“你困了吗”
“嗯。”
“那你吃过饭了吗。”
“嗯。”
“我晚饭吃了饭,有一些很清淡的蔬菜,还有黄色的果冻,水果..水果闻起来很香。”
“布丁。”
“什么?”
江惟英闭着眼睛,纠正道“黄色的果冻,布丁。”
“嗯,那就布丁。”林预想了想,看到远处柜子上的葡萄,又找到了些话题“那个葡萄没有籽,味道很像葡萄,但是没有皮,你有没有吃过,也很好吃。”
“......”
“还有....还有就是今天在医院里,秦兴打我。”
江惟英皱起眉,随即睁开眼,他看着林预,林预却没有看他,正低着头,语气平和,细听还有些惆怅无奈“一直打我。”
江惟英忍着没动没说话,林预抿了抿唇,偏头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还手,我用掉了他的名额,他打我...我...”
“那确实是你活该。”
林预见他说话,肩膀微松,竟认同地一点头“嗯”随后他低下头,声音沉闷“其实我明白的。”
江惟英撇开眼睛,困意是再也没有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打你正常,挨着吧。”
林预愣巴巴地应了声“好”随后见江惟英闭着眼一脸困倦的样子,顺手还拉过毯子盖在他身上,这动作不知道哪里让江惟英瞬间不开心,江惟英反手甩了毯子,兜头罩在林预的脸上,一把将人拉倒在床上“别学着虚伪,安静点睡觉吧。”林预被罩在里头挣扎了几下,随后江惟英把他连被子一起固定在怀里,他也就不再动了,隔着毯子声音发闷“对不起。”
“什么啊”江惟英闭着眼疲乏道。
“加入了星桥,对不起。”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江惟英把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手法细致地压好毯子边角,看见林预手背手指关节处的红痕时吸了口重气,言语平淡得像一湖静水“还是你觉得在看不见不用面对的时候,说话就可以理直气壮?谁给你的勇气?”
“对不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预想摘掉头上的毯子,江惟英却按得死紧,一股子要闷死他的力道“好吧,确实是看不见的时候适合说真话,但不适合说别的。”
“其实这世上所有三个字能表达的东西都不太有诚意,你都别说,不吉利。”
“那我能说真话了吗。”
江惟英用下颌抵着林预深陷的锁骨,长臂揽着他的腰身,清醒又疲倦地睁着眼“不能,闭嘴,我困了,不许你说话。”
“我看不见..”
“你已经到了非得看着我的脸才能睡着的地步了吗。”
林预果然沉默,许久后江惟英听见他问“黄色的布丁是芒果的味道吗,你说过那种水果叫芒果。”
江惟英咬咬牙“不是,那是西瓜味的。”
“.....”
“我说那是西瓜,那就是西瓜。”
隔着一层毯子,林预大概很郁闷,江惟英在他脖颈间靠了一阵,听得他呼吸逐渐均匀后将他放平,这人估计也是很久没睡觉,睡得即快又沉,江惟英把毯子拉下来盖好,还是放轻动作解开了他的衬衣去看了看胸腔前腹,入眼间江惟英就很受不了,气得后脑连着太阳穴剧烈地疼痛,如同电钻抵着头骨高速往里钻,耳鸣不止,两眼昏花,一时间恨不得把手按进脑子里去,江惟英几乎整个全身的青筋都乍了起来,在脖子手臂上根根凸出,不甘平复,即便如此他眼前的林预却是在安静沉睡,无知无觉。
江惟英死死咬牙没发出半点声音,僵硬地生熬过一波疼痛,等到视线逐渐清晰,他衬衣的背后前襟也早已湿透,乏力得牙酸手抖,他这才有空长长舒了口气,僵冷潮湿的掌心抚过林预调色盘似的皮肤,那凹陷的腹腔随着呼吸起伏,胸侧肋骨数得清每根线条,沿着腰际腹腔,青色紫色的痕迹大小不一,皆是斑块状的淤痕,下手之重让江惟英心情稀烂到地了。
林预无论说什么在江惟英这里都可以不作数,他一向是靠自己判断,不然光是凭着这么多年的新仇旧怨,林预早已死了十六年,他忍了又忍都没揍他,就怕他真的死了。乍然看见眼前这样真实的惨状他有些无措,仿佛心里有密密麻麻的细针戳过,不那么疼,但不舒服。
林预依旧熟睡,好似这点伤完全不影响,江惟英知道这不代表林预不疼痛,他轻轻一按,林预都会立马皱眉,也会习惯性转身侧睡,光是这种姿势,就已经这让江惟英觉得头疼。
“草”他没好气地扣上他的衣服,坐在床的一侧盯着林预,出过汗后浑身的黏腻紧贴在身上,随着时间一点点逝去逐渐把人都变得冰冷,江惟英缓了一阵,打算去冲个澡,刚起身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声音不大,江惟英看林预没什么动静,这才过去开门。
有这胆色来敲门的自然还得是老胡,门一开,他先是被江惟英苍白的脸色惊了一惊,随后立即说起要紧的事来“东家,那位姜老先生来了。”
“谁?”江惟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刚要再问,老胡急忙擦了擦额头“您的外祖,姜老先生到了,五分钟前进了门,已经在前厅了。”
江惟英心里一暗,转过身眼前就发黑,他来不及想更多,也再顾不得吵醒林预,他快步去房间换了身得体衣服,胡乱在面上冲了冲水,迅速往楼下走去。
56-3
他的外祖不是什么旁的人,跟江家关系说大不大,其中联系又是千丝万缕,细说不请。
江惟英也不是没想过他会千里迢迢赶来,但这样没有通知的出现,预兆就不妙了,他在心中暗骂姜辞,真到了客厅的门前,心思又复杂起来。
许久不见外公,心里没点起伏是不可能的,但一想到这次要面对的东西,烦闷比感慨要多得更多,不留深思的时间,江惟英豁然拉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午夜寂静,室内灯火通明,照不透落地窗外半分夜色,年迈的老人背影伟岸依旧,别着双手站在窗前,只在门响的时候微微抬眼看向玻璃深处。
“外公”
姜晟转过身来,锐利冷厉的一双眼睛气势凛然,眼神居高睥睨,不怒自威,他与席境的父亲曾是战友,也同为过幕僚,江惟英见过数次那人的面孔,在各种时政的屏幕上报纸上,见得多了,认识席境久了,也就渐渐不太在意他有没有母亲这件事了,无论是在看着那人还是自己外公的时候江惟英都会想着,同样的爹,哪怕是席境,都要选条断子绝孙的路,他又何必强求一个女人非要做他的母亲?
他不喜欢姜晟的眼神,哪怕姜晟对他已经几乎算是宠爱。
热水滚烫,顶开了壶盖滋滋作响,江惟英上前亲自沏茶,端到姜晟面前,恭敬低声“外公。”
姜晟只是看着那茶,没有要接的意思,数秒过后,江惟英直腰,姜晟猛然抬手,恢弘落掌,沉闷利落的巴掌将江惟英的半张脸打偏,他未退半步,手中仍是稳稳端着那杯茶,滴水未溅,只有嘴角破损处有了一丝血痕,他不着痕迹地舔舐干净,依旧能摆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和诚意。
待姜晟落坐,江惟英将茶水放在他面前,茶盖掀开,碧翠的茶叶漾出浅淡水面,香气四溢,姜晟一看就知道,这是他常年在喝的茶,峨眉春雨,这茶娇贵难存,倒不是太名贵,只不过产得早,又是在高山深寒处,每年都是江惟英挑着时候寄过去,数十年不断。
姜晟冷笑一声“端得一手好茶,真是我的好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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