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上川
父母手足再烂再坏,但只要还在这世上,总不至于空落落的。邵庭阳不愿再和他们来往,但也绝不希望顾晏津身边孤身一人,要是自己也不在了,那顾晏津就真的成了一叶漂无定处的浮萍。
儿童时看多了动画片总以为未来无所不能,现在才发现世界上改变不了的事情太多了,只能自己学着放下。
但即便是放下,他也不想让对方是抱着怨恨、无奈地放开,就像对待一阵云、一阵风,有会很好,但没有也能不落牵挂。
曾经失去的,他总能从其他地方补给他。
“下次他们再打电话来,你们就给他我的号码。”邵庭阳说,“打给我也是一样的。”
闫漪梅虽然只打过几次电话,但林淑云何其敏锐,也捕捉到了这对母子之间存在的裂痕。只不过她是个心思通透、也不爱管闲事的女人,儿女们若能自己解决,她绝不过问。
两人在电话里又聊了一会儿,邵庭阳关心了下他姐的情况,才说两句就听见邵庭兰在那边大喊,林淑云无奈地说最近你姨妈又在张罗着相亲,她正烦着呢。
邵庭兰和顾晏津一样的年纪,他俩都已经结了又离、离了又结的,邵庭兰却还没有着落,家人难免着急。
邵庭阳帮老姐说了几句话才挂断,回到卧室,顾晏津正兴冲冲地整理衣服,他查了下周的天气,发现比A市冷得多,索性把去俄罗斯旅游时买的厚羽绒服都塞里面了,还戴了几双厚实的手套。
“咱们是落地苏黎世吗?我好几年没去瑞士了,记得第一次去还是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欧洲行,在卢塞恩那边玩了几天就转去了德国……不过后来也不联系了。”
之前怎么说不肯去的人这会儿捣腾得可起劲,一会儿看车票一会儿查旅游攻略。这些年除了影奖评选的邀请外,他出国很少,很多当时的经验都已经过时,什么都得重新准备。
邵庭阳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虽然知道是在轻躁狂期,但心里还是一阵安慰。
“嗯,先去苏黎世,要是想逛的话我们就多待几天。”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从苏黎世转到蒙特勒坐两三个小时就到,本来是想带你换成黄金列车看一看风景,但全程下来要坐五个多小时,之后还是有空再带你走这条线吧。”
“蒙特勒?”
顾晏津打开地图搜了下,有些吃惊:“那怎么不直接买日内瓦的机票?日内瓦到蒙特勒这么近呢。”
“日内瓦要飞20个小时呢。”邵庭阳弯腰捏捏他耳朵,“屁股都坐烂了,而且还要从伦敦转机,麻烦得很。”
从日内瓦坐火车到蒙特勒是很近,只要一个小时,但在飞机上待久了心情也会很憋闷,邵庭阳想还不如多坐两小时的火车,起码周围有风景可看,也能透口气。
顾晏津还在放大缩小地看地图,好像丝毫不关心这趟旅程的目的地,邵庭阳好几次想开口,但都忍住了。
若说医疗水平,蒙特勒并不是第一选择,邵庭阳之所以将地点定在这里,有好几方面的考量。
心理医生之前和他聊天时就说过他认识的一位专家目前在瑞士就职,当时正处在国内舆论环境压力下,邵庭阳就已经动了带顾晏去瑞士休养的心思。但在哪里暂居又成了一个问题。
顾晏津那性格,要是让他待在疗养院,天天和医生护士医疗仪器打交道,恐怕并不利于康复,最好在疗养院附近租一处天气好日晒足、风景也不错的独栋别墅。后面再一打听,那位专家正好就在蒙特勒的一家私立医院就职,有私密病房、24小时一对一护理,多语言和自然舒适的环境,邵庭阳考察了好几家,最后还是觉得和华裔医生交流更方便,也能相互理解,最后就定了这里。
虽说已经做了跨国病历协调,落地就能接手咨询,但临时更换医生是否会造成他的抵触心理,邵庭阳并不知道。
这件事就像暑假作业,知道不得不做,但心情还是那样。
还是带他先玩几天吧。
计划得很美好,但什么事都敌不过变化。
抵达苏黎世后,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去附近的街道散心,顾晏津就发起了烧,眩晕头痛、手脚控制不住的发抖。
接触医生后,邵庭阳第一个了解的关于双相的常识就是突发性的切换,就像双重人格一样毫无理由,甚至不需要按下启动键。有时候还会出现混合型的症状,上午还和几个投资人打过电话,好像一副充满干劲的模样,下午就开始呕吐哭泣。
深夜十一点,一辆瑞士车牌的车辆从苏黎世驶向蒙特勒,两个半小时后抵达了背靠阿尔卑斯山下的一座疗养院。
第63章
到医院后, 因为患者正处于抑郁期,医生暂时开了一点喹硫平,又输了水,挂着仪器监测身体状况。喹硫平常用来治疗精神分裂和双相情感障碍, 但也有个不可避免的特点, 嗜睡。
顾晏津吃完药片后没什么反应地陷入了昏睡中, 并且新药物对他的反应似乎更激烈一些, 这一觉睡得格外久。
初到蒙特勒的两天, 是在疗养院四周白净的墙壁和窗外吹来的微风度过的。
两天后, 邵庭阳吃完饭回到病房,发现顾晏津已经醒了。
他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眼神呆呆的, 不知道是睡醒了还是什么, 邵庭阳拉着他的手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也没有反应,过了十几分钟才慢慢地清醒了过来,但还是迷迷糊糊的,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没想起来已经飞到了瑞士境内。
邵庭阳按铃让护工送来了新鲜定制的营养餐,不知道是不是睡太久, 顾晏津一时间没能坐起来,好在病床可以自动升起, 就这样将就着吃完了一顿午饭。
医院调配的营养餐味道不算好,顾晏津也说不好吃,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吃了很多, 远远超过他平时的饭量。邵庭阳担心他积食,赶紧让人把饭桌收拾走才算完。
“你睡了好久。”邵庭阳坐在床边摸摸他的头发,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悔,“担心死我了。”
他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带顾晏津道这么远的地方来,万一出什么事故,他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了?
“我想醒,但是有点醒不过来。”顾晏津扶着头,慢慢地说,“睡得太好了,前几天一直睡不着,躺着很舒服,就想一直睡。后面睡累了,就想起来看看你,但是眼睛就是睁不开。后面又开始做梦,一个接一个。”
顿了顿,他说:“本来想说给你听的,现在全忘了。”
他的语句也开始变成短句子,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
住院的那晚邵庭阳查了一下,发现喹硫平有速释片和缓释片两种,医生说不同剂量激活的受体是不同的,缓释片峰浓度低,适合抑郁期服用,就只开了300mg/d,连吃了两天。
大概是因为这个,才一直睡着醒不来吧。
但邵庭阳没提:“你睡了这么久,想不想出去走?”
“去哪儿?”
“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看了看,前面有一片很大的院子,光照很好。”他说,“这里人不多,很安静,再往前面走一段路就是日内瓦湖,景色很美。”
顾晏津看向窗外,阳光撒在院子里格外明亮,室内恒温丝毫感受不到秋天的气息。如果忽视掉指示牌上到处可见的法语、德语、罗曼语、意大利语和英语五国语言,以及从走廊经过的五官挺立美丽的护士,看上去和国内的私立医院也没什么区别。
还是一样的阳光,一样的草坪,一样的白色建筑和一样的云杉。
他低头,吃了一惊。
“我怎么穿成这样了?”
他抬起手,记忆中还穿着羊毛针织衫,现在却已经换了一套。不过和病人穿的病号服不同,他身上是邵庭阳自己带过来的柔软的睡衣,只是在疗养院配置的洗衣机下,也染上了消毒液的气味。
邵庭阳起身,把他卷上去的袖口翻了翻,遮住了他纤瘦的手腕。
“外面冷,出去的话得多穿点。”
顾晏津坐了一会儿,哦地一声,点点头。
·
从疗养院向前走,穿过店铺和街道,眼前就是日内瓦湖。
湖水顺着风的方向卷起波澜,野鸭和天鹅落在水面,游动时水尾的褶皱像布料的时尚裁剪,两边种满了枫树橡树和银杏,一到秋天和常青树一起染成红绿黄的一片,三色交加。风吹过,随机卷起一片不知颜色的树叶扫进湖面,湖水清澈澄明。
远处的桥梁上依次排列着瑞士国旗和两面不相识的旗帜,车辆从桥梁上来来往往,但好像被湖水吸去了大半喧嚣,只剩下宁静和清冷。
顾晏津穿上了大衣——折叠着放在行李箱里原本遍布褶皱、但他不肯就这样穿出门,邵庭阳紧急找了个小熨斗熨烫平整才终于出门,异国城市的街道没有人认识他们,好像卸掉了一张戴上很久的面具。
一路上顾晏津没说话,懒洋洋地眯着眼让他牵着走,邵庭阳也什么都没说。走到湖边时,几只天鹅游了过来,黑亮的眼珠盯着他们看,小脑袋微微晃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邵庭阳便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个面包,两人坐在路边的围栏柱上撕面包喂天鹅。
邵庭阳扔下一把面包屑,“走了这么远,有没有不舒服?”
顾晏津摇了摇头,想把面包放在手里让天鹅去吃,被他拦住了。
“鹅叨人很疼的。”
说着,顺便把顾晏津伸出去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
“医生说,这个药之后还要持续吃一段时间。”
医生开完药后,邵庭阳询问过有没有其他副作用。医生便说吃这个药除了嗜睡之外,食欲也会增加,某些患者可能吃十几天就胖了二十来斤。他听过之后立刻拒绝掉了,询问能不能换其他的药。
倒不是他不愿意,是顾晏津自己很介意,本来就是个敏感的性格,万一照镜子看到自己的模样,恐怕会更难以接受。
之前他在国内问诊时,医生就告诉他有部分患者抑郁期很明显的特征就是自毁,一开始不一定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出于完美主义、强迫症和抑郁情绪无法忍受现在的自己,产生强烈的唾弃、厌恶甚至是自毁心理,此后演变得越来越严重。
不过医生解释喹硫平并不是激素药,而是会刺激食欲,再加上药物可能会影响代谢,食量增加后体重就很容易涨上去,他才放心。
今天中午顾晏津一口气吃了两份营养餐,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又想让他多吃点养好身体,又担心被他发觉后抗拒服药。
但不可否认的,喹硫平对于双相患者确实是一剂安稳人心的镇定剂。
顾晏津嗯了一声,“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拒绝。
邵庭阳有些惊讶,试探地问:“不觉得麻烦了?”
他摇摇头,面包吃完后天鹅已经游动着离开了,只剩下几条小鱼来抢食水面的残渣。
他拨了拨水面,感受到刺凉的水温,才收了回来。
“吃完药,才觉得自己是正常人。”他慢慢道,“抑郁期的时候,身体动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不想吃、不想动。”
怕就这样死去,但怕多了,好像也变得习以为常,开始习惯死亡是一件下一刻就会发生的事。
过段时间再回想时,又开始后怕,后怕自己这样一个从来不认命的人,竟然会产生那样的念头,简直不像自己。
抑郁期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吃了药,脑子里却变得轻飘飘、空荡荡。
就好像是被冰层困住的鲸,在快要失去氧气时,终于发现了缺口。
从冰冷的海中猛然潜出,庞大的身体溅起来自深海的水珠,心肺里感知到的是清新冰凉的空气,即便知道寒冷会消耗身体的热量,却又为了生存、沉迷地做着沉下、潜出的游戏。
邵庭阳点点头,没有说话,只在口袋里摩挲着他的手指。
忽然,顾晏津扭过头,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
“之前,你让我吃药,我没有吃。”
他愣了愣,“什么?”
“我压在舌头底下。”顾晏津微微张开唇,给他示意藏药的部位,“然后吐掉了。”
耳边湖风轻轻吹,零上的天气微凉,邵庭阳耳朵被冻得发红,但更明显的感知是舌头也变得僵硬。
“为什么?”过了许久,他才说出这一句。
“很痛苦。”顾晏津转过去,错开了他此刻的表情,“我不想把那个阶段叫做躁狂期,我并没有躁狂,我很正常。但是吃了药,很难表达语言、脑袋里空空如也。吃着吃着,或许又回到抑郁期。”
对于双相二型的患者来说,躁狂期出现的次数并不如抑郁频繁,情节也不如一型的患者那么严重,和抑郁相比,轻躁狂就是短暂的太阳天。在经历了整整两个月晒不干的梅雨季,好不容易才迎来这样的艳阳天,没有悲观的情绪、没有拖后腿的躯体化特征,睡眠也少了一些,好像特意留出时间让他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但是躁狂期服药就是把好不容易摇出来的太阳重新替换成多云天,顾晏津不是一开始就吐掉的,但他实在难以接受。
为了以防健忘、语塞的症状,他甚至将要做什么、和脑海中的灵感提前用纸笔记录了下来。但讽刺的事是他连提醒自己这件事都忘记了。
邵庭阳很久都没有说话。
顾晏津看了会儿湖面,才催促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邵庭阳摇摇头。
他只是想起医生之前叮嘱他的话,抑郁患者总是容易自顾自地停药断药,一来是因为环境造成的病耻感,另一方面,则是由抑郁带来的病态焦虑导致的。换句话说,他们无法控制的做杞人忧天这件事,总觉得药物导致记忆力衰退、或是药物毫无作用、靠自己也可以撑过抑郁期,因为这些错误的自我的判断而中断治疗。
医生说,一旦开始治疗,就尽量不要私自戒断停药,病情反复都是好事了,如果发展到难控制的地步,可能需要用到MECT的治疗手段。有些严重的患者需要进行多次治疗,到这一步,不仅仅是短期失忆、甚至有失去长期记忆的风险。对患者、对患者家属都是一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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