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周
他起身准备往停自行车的地方走去,却难得被陈寄主动叫住:“洗手。”
啊,忘了这位该死的洁癖。
附近刚好有个洗手台,好在虽然喷泉不运行,洗手台还是正常工作的。秋末的水沾在指尖上有些凉。林思弦看着它带走手上的泥土,突然对陈寄说:“好遗憾,感觉毕业前看不见了。”
陈寄同样在旁边洗手,冷淡地回了他一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
半截话悬在空中,水雾骤雨般降落在洗水台上,将阳光都溶解成碎片。陈寄透过眼睫毛上的水珠,看着笑出声的始作俑者——堵住水管的林思弦。虽然讨厌沾水,但明显报复这位洁癖的快感占了上风:“怎么样?人工喷泉。”
陈寄没有说话,在水流声中无声看向自己,眼神比水的温度还低。
这种视线最近林思弦见过好几次,都是出现在自己无故任性的时候。
上一次是在形体室。那天林思弦刚好取到自己的舞蹈服,因为选了一支比较特别的曲目,所以服装是订制的,原曲是一首西班牙语的音乐剧选段,幽灵在月光中落寞独舞,服装是白色的紧身布料点缀了一些不夸张的羽毛,细看走线很精致,但一身白衣总会让林思弦想到小时候看的鬼片。
于是那晚他便模仿那些幽魂躲在窗帘后,等陈寄到形体室时倏然掀开:“怎么样?晚自习惊魂。”
那时候陈寄的目光与现在如出一辙,沉重、冰凉,比往常更加锐利,看得林思弦有些不安——他始终害怕陈寄格外冷淡的模样。
他认怂了。在水池前,林思弦故作无趣道:“开个玩笑而已,算了,没意思。”
陈寄没有回答他,林思弦自顾自地在衣服上擦干净手,回到自行车上。
他们原路返回,却发现出不去了。原本花卉角还没对外开放,但围栏中间留了个门,这几次都是通过这个小门进出,此刻这道门却被一把锁锁住。
“不会吧,这么倒霉?”林思弦颇觉诧异,“什么都没有还有人看门啊?”
陈寄上前去观察了一阵,回来说:“没有完全锁住,从外面就能打开,但是从里面够不到。你带手机了吗?随便给谁打个电话。”
“带是带了,”林思弦说,“但是这里没有信号诶。”
虽然遇到意外变故,但林思弦并不着急:“无所谓啦,还没天黑,总有人会路过的吧。”
他甚至想到了另一方面:“话说回来,继续等下去是不是有可能看到那个喷泉表演?”
很久没有人应声,林思弦实视线离开手机屏幕,发现陈寄已经走到围栏前。是常见的那一类铁围栏,不算高,但顶上带尖刺。
林思弦一惊:“你不会是要——”
话音未落,陈寄已经借着下面几块木板攀了上去,动作利落地徒手抓住顶端的铁刺,借力翻到对面,一跃而下,再从外面把锁打开。
林思弦目瞪口呆地推着自行车过去,果然看见他掌心在渗血,不算很严重,但还是红了一整片。
“......至于吗?”
“走吧,”陈寄说,“晚上我还要去接陈烁,不要浪费时间。”
他的语气还是不痛不痒,没有怪罪突如其来的锁,也没有责备心血来潮的林思弦。
“有信号了,打车吧,”林思弦有些不知所措,“我饿了。”
在车上时,林思弦总是不由自主去看陈寄的手掌,心里百味杂陈。
或许现在也是修正错误的时机,但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在心中决定,以后再也不来湖滨公园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林思弦说,“下周开始我一天只来两天学校了,周末估计也在外地。”
陈寄看着窗外,良久才应了一句:“嗯。”
接下来一个月,林思弦的确忙得脚不沾地。在去外地考试前,机构集中作了一周的最后冲刺。
临走前两天,培训老师跟每个人单独沟通,提醒他们需要注意的地方。她一向对林思弦评价很高也很有信心,这次也没有说太多,简单交代了几句不要紧张之类的话。
说到最后她倒想起一件事来:“有可能会抽到那种两个人或者多人配合的题型,你倒是要注意一下,你有时候肢体表达不太自然。”
林思弦不解:“肢体表达?”
“嗯,”她解释道,“正常接触没关系,有时候一些温情片段,譬如拥抱、依偎、抚摸,你表情是对的,但是身体会很僵硬。”
林思弦知道她说得不无道理。之前跟一个女生配合演夫妻,对方的手抚上自己臂弯时,他下意识躲掉,还被老师提醒:“肢体语言往往反映角色最真实的心理,哪怕剧本没写,你也得代入角色的情感,比如你们是夫妻,是家人,你们相爱,她抚摸你,你应该回以温情的动作,而不是回避,回避就代表你很厌恶他。”
林思弦当时跟女生倒了个歉,事后反思,他举止怪异的原因是因为他几乎没有跟任何人有过这类温情的肢体接触。他在幼年时期因为快摔倒拉过林泓一次,被很快推开,而在那之后所有的接触都来自于酒吧里那些带有暧昧暗示的举止,躲避已成习惯。
这件事让林思弦琢磨了一整天,他很在意自己任何表现不好的地方。
虽然跟老师、跟同学谈及考试时,都是一副轻松自在、根本不在意成绩如何的语气,但林思弦实际是非常紧张的。这半周以来,吕如清跟他说的话大概超过了过去半年,谈话只有一个主题——他得做好,并且得游刃有余地做好,他和她才能一直昂首下去。
出发前一天,林思弦回学校收拾东西。
不想打扰别人上课,林思弦刻意选择晚饭时间去了教室。原本他不想多余来这一趟,打算让陈寄收拾好给他送到家里,但总想起那天他浸血的手掌,最终还是自己来了。
没料到这么巧,教室里就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陈寄。
陈寄正在打扫卫生,另一个人说话了:“抱歉我刚在美术教室回来晚了,你不用替我做值日的,我自己做就好了。”
林思弦听出来是袁寻的声音。
“没事,”陈寄说,“已经快做完了。”
“真的不好意思,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袁寻还在道歉,“诶,桌上的牛奶是买给我的吗?”
“对,”陈寄承认道,“晚自习喝吧。”
原来自己威逼利诱让陈寄做的事情,陈寄会主动给别人做。
不合时宜的,林思弦好像理清那天在湖滨公园,自己那些芜杂的思绪里,其中一部分的内容——一种绝不会被他承认的、名为嫉妒的情绪。
为了陈烁,为了袁寻,为了他在意的人,陈寄可以主动奉献与牺牲,并且得到温暖的话语和听话的乖巧作为回报。
在这个温馨的生态环境里,唯一的坏人只有自己。
第27章 秉性难改
跟不喜欢坐快速行驶的车一样,林思弦也很讨厌坐飞机。每当飞机在跑道开始加速时神经就开始紧绷。尤其冬季风大,起飞时一路颠簸,他更是坐如针毡。
生理性的紧张他无从掩饰,这副模样被吕如清收入眼里。她略微蹙眉:“你紧张吗?还没进考场就怕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见林思弦没有答话,她又继续道:“你知道这考试有多重要,出不得一点差错,你最好尽早调整一下心态。”
林思弦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你想多了,我就是起太早不舒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算是林思弦第一次跟父母一起出行。他对吕如清的陪同并不意外,作为她橱窗中最重要的展示品,现在正是决定他价格的关键时刻,吕如清自当是不放心的。
好在吕如清也只陪他前两天,后面还有几个饭局。在酒店前台登记,林思弦看着她要了两间套房,反倒安心了一些——他从有记忆起便没跟她睡过,都是保姆来照料,而他们俩这一路上除了考试都没什么闲谈话,住一个套房反而有些尴尬。
套房很大,林思弦行李不多,随便扔在某个角落。门口有一个很瞩目的木质衣架,设计得有些前卫,仿照人体轮廓,树枝状的手臂延伸出多个挂钩。当晚林思弦打量了它很久,冒出一些奇特想法。他始终对自己没做好的部分耿耿于怀,于是在衣架面前站定,模仿着影视作品里随便某对普通恋人依偎在衣架上。
还是没能做得很好,几块木头不是很配合。
好在林思弦运气不错,真正到了考场没有抽到他不擅长的题目,只是单人的台词朗诵,考试进行得很顺利,一直到出考场都没太大实感。
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女生将他叫住,林思弦回头发现是佐伊:“吃饭吗?我们一起。”
佐伊是他的艺考同学之一,佐伊不是艺名,是她的真实名字。她在欧洲出生,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到国内参加考试。她朋友不多,无论打扮还是做事都太特立独行,并且个人生活比较丰富,大概小时候受过的文化教育不同,对亲密关系的看法不太一致。林思弦算是她走得近的同学之一,一是因为他说话昧良心的性格跟谁都能维持表面和平,二是因为佐伊认为他们俩是一路人——她听说林思弦也很爱去酒吧,也跟很多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离成年没剩几天,林思弦对外“轻浮”的印象变得更加深刻,有钱又漂亮的人,不干点什么才不正常。林思弦对此并无所谓,水性杨花总比无人收留听着体面。
在吃三文鱼的时候,佐伊问林思弦抽到了什么题目。
“一段《双城记》的台词朗诵,”林思弦说,“你呢?”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佐伊说完还现场还原了两句,“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说实话,当时考官还问我,对这段话有什么想法,我说我不是很理解。”
“你真这么说的?”林思弦有些诧异,“够直白。”
“我已经委婉了,我真正想说的是这也就经过了文学美化,”佐伊边说边吃掉一块叉烧,“要是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我一定嘲笑她。”
吃过饭下午没什么安排,他们去了附近的商场,佐伊要给自己妹妹买一串项链。林思弦无聊地随便逛着,突然看到了一支钢笔,绿色大理石纹树脂,镀金笔环,绿金搭配很像森林里的古典建筑。林思弦突然就想到了陈寄在作文里写过的一句话——“叶落归根,用腐朽成长,用寂静永恒”。他的恒字偏旁总会拖得很长,仿佛一棵真实的树木长在土里。
“这笔挺漂亮的,三千块,倒也不贵,”佐伊凑过来说,“不过你喜欢写字吗?我看你不像练过字的人。”
“确实,”林思弦承认,“我好像没什么买的必要。”
自从林思弦去外地以来,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见过陈寄了。但提到这个名字心中还是烦闷,冬日阴云塞满了胸腔。
上次跟陈寄见面,还是那个去收拾东西的傍晚。他无意一直当个偷听者,没等两人说完便进去,屋内的对话戛然而止。林思弦正常收着自己的包,将两本书和一支笔随便塞了进去,不过没看到自己新买的耳机。他习惯性地问陈寄:“我耳机呢?”
陈寄从他的抽屉里,将缠得很整齐的有线耳机递给他,林思弦顺手丢了进去便背包离开。地是才拖过的,他没有刻意避开,在上面踩出几道鞋印。
这一天本该这么普通的结束,说来还是得怪罪突然来临的雨。这本就很不寻常,冬季太阳落下后的雨。
司机堵车,林思弦为此多在学校待了两个小时,中途去了趟厕所。不久前才出了偷拍的事,他虽不介意但多少也心有余悸,最后选择进了隔间。于是他就在隔间里听到了袁寻跟另一个同伴的聊天——看来那天注定要当一个偷听者。
一开始只是在聊圣诞节的事情,林思弦也懒得推门出去,直到同伴提到陈寄的名字,好像再出去就有些不合时宜,他只能把这对话听完。
“......所以,你准备那天约陈寄吃晚餐?我其实很疑惑,你为什么不直接告白啊?他不喜欢男生?”
“倒也不是,他很久之前拒绝别人时跟我说过,他这辈子都不打算谈恋爱。”
“为什么?”
“他说会很麻烦。你也知道他家里......所以我想总有合适的机会吧,再等等呗。”
“那他会答应圣诞节跟你吃饭吗?可是他最近不是跟林思弦关系很好,老是一起出去。”
袁寻语气义愤填膺:“那只是表面上,不过是林思弦仗势欺人而已,陈寄很讨厌他,只是没有办法。”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陈寄答应了的,吃饭的事。”
“那我觉得你还是有希望得诶......”
在四十六中里,袁寻算个例外。其他人无论怎么看待林思弦,无论心里觉得这个连校服衬衫都要敞开领口的人私底下到底有多放荡,提起来时都会客气谨慎。只有袁寻因为当年跟娄殊为的矛盾,对这群人一视同仁的鄙夷。
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回去林思弦把这段话想了很多遍。他本没有这么在意别人的恶语,如果是他出糗犯错他的确无法接受嘲笑,但这种无端的言论他没有在意的必要。
那自己心里阻塞到底是什么作祟?是因为提到陈寄?可是袁寻说得也没有错。
这是个很难研究的问题,所以林思弦到目前为止也没空思考出一个结果。
没回学校的一个月里,他一次都没跟陈寄联系,又偏偏在很多时刻唐突地想到陈寄。在看到绕成一团的耳机线的时候,在看到那支钢笔的时候,又或者是现在,酒吧二层窗户刚好正对一座钟塔,下面有很多拿着气球的情侣。
又是一个元旦,林思弦想起来的也不是别的片段,就是他把那束花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天。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但陈寄看他的眼神还历历在目。林思弦又很唐突地想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台词,他曾经练习时读过,“我仿佛是你口袋里的怀表”——想到这句话多半是楼下这座钟塔的原因。
人群开始涌动的时候,林思弦给陈寄打了个电话。第一次没接,林思弦发了条短信威胁,第二次打过去,陈寄接了。
“你竟然敢故意不接我电话。”林思弦一接通就批评对方。
陈寄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楼下刚好有人欢呼,林思弦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寄问他:“你那边很吵。”
“对啊,”林思弦说,“因为我在喝酒。”
佐伊邀的他,他好几年跨年都在酒吧过,没理由拒绝。林思弦知道陈寄最讨厌这些场合,但这就是他要打这个电话的原因。
果然陈寄沉默良久才问:“打给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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