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黄昏 第30章

作者:折周 标签: HE 近代现代

他听见陈寄手机在震,觉得不能耽误对方太久时间,铺垫够了,是时候图穷匕见。

林思弦故意摇摇晃晃站起来,仿佛用了很大力气,然后学着以前的口吻说:“好奇怪,你怎么长这么高了,陈寄,你抱我一下。”

他以为陈寄会像以往那样不说话,然后自己可以发最后的“酒疯”,却听见陈寄说:“别演了林思弦,你根本没喝醉。”

林思弦心尖蓦然一颤,霎那间难以呼吸。

哐当一声,桌子上没放好的半瓶果汁滚落在脚下,林思弦弯腰把它捡起来,在这个动作之内将心率调整了过来。

以至于再说话时,又找到了合适的借口:“没意思,原本今天心情好想捉弄你一下,没想到你竟然学聪明了,也有可能是时间太久我演技退步了。”

陈寄没说话,林思弦晃晃手里的果汁:“水钱我回去转你。”

说完就毫不留恋地移开目光,试图从陈寄身边经过,没走两步被拽住衣领,一股蛮力让他几乎是摔进陈寄怀里,手里的果汁再度滑落,这次滚出了很远的距离。

在林思弦意识到这是陈寄第一次主动抱他时,不远处骤然传来炸裂声响,他在陈寄双臂中吓得一颤,扶满他们捣弄了整整半小时的烟花终于腾升至空中。爆燃声太大,以至于林思弦不知道耳边那声叹息是真还是幻觉。

直到陈寄放开他,林思弦都没来得及回应。他看见宁沛边打电话边过来:“陈寄,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了,你怎么不接......你俩在这儿干嘛呢?”

“没事,”陈寄把地上的水捡起来,递到林思弦手里,“他好像喝醉了。”

“啊?我刚问了这本地酒度数超低,这也能醉啊,”宁沛疑惑道,“怎么说,需要找个人来看着你不?”

林思弦挤出一个相当僵硬的笑:“没关系,您俩忙,我坐会儿就好了。”

第36章 水火

林思弦知道他是一个别扭的人。他习惯跟人维持梳理又客气的关系,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坦然大方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即使这些好意对施舍者来说也许不值一提。他也依旧会过度眷恋,眷恋到害怕无以为报,眷恋到开始思考他们对自己的善良什么时候会被代谢掉。

一开始面对苏红桃也如此,他并没有想跟她建立太深厚的友谊。但也许是曾经断联过一次,苏红桃这次罔顾林思弦意愿,非常坦率、直接地将他拉入她的交际圈,没有给林思弦思考或者缓冲的机会。所以林思弦也不得不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回报,比如明知自己酒量很烂还是要替她挡酒,比如非常不适应也遵守承诺,没有再在她面前撒谎。

而陈寄的情况,又要比这些要复杂得多。因为陈寄一个不明就里的拥抱,就会让林思弦反刍到再度失眠。

隔日是林思弦最后一次跟许苑的补拍。尽管前一晚滴酒未沾,但因为饮食不当加上睡眠不足,第二天到片场时林思弦依然头痛欲裂。

好在他非常习惯忍痛工作,到达后正常地跟服化和摄制团队打招呼。有几句台词在上次拍摄的基础上有所改动,宁沛来向他确认,他流畅地背完一遍,表示自己已经熟记于心;许苑跟他打招呼:“今天任务繁重啊。昨晚睡得如何?“

妆容完全覆盖了林思弦的疲态,让他能够毫无负担道:“昨天那浴池还挺有效,泡完整个人神清气爽。”

今天也不太走运,虽然他跟许苑拍摄时都没犯太大失误,但风太大,似乎是下雨前的征兆,导致有好几条都因为道具突然垮塌而废掉。

真正拍完时林思弦痛到快失声,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向所有人鞠躬道辛苦,迅速坐上了回酒店的车,在车上才终于松了口气,一边自责自己这次来昔关忘了买止痛药,一边又庆幸他今天没有出任何差错。

然而他庆幸得早了一点。刚到酒店就收到通知,今晚统筹特意给他们几个小演员补了个小型饭局——上次拍完没请饭,因为彭骁的事儿一伙人被叫回来补拍,很难不联想到是因为没吃杀青宴才导致他们没能杀青,这次怎么都要把这饭给吃了。

迷信!愚昧!无知!

林思弦心里怨念万分,然后在群里打了个:“谢谢,您有心了[玫瑰]。”

饭前林思弦本想找个止痛药,但他体质奇怪,很多种止痛药都效果平平,只有一种待因片对他最有效,剧组常备药物里没有这一类,林思弦只能随意吃了粒其他的,硬撑到了酒店二楼。

比当时开机宴还雪上加霜的是,这次专程为他们几个设宴,拢共就两桌。林思弦刚进门就被李主任笑吟吟地招手过去,正好坐在陈寄和宁沛对面。

人混得差的难处之一就在于,哪怕是以自己为主角的场合,都得去伺候别人。好在林思弦那几个同伴多少能说会道,他只用跟着附和就行。

吃到中途那统筹突然问:“思弦,你没喝酒啊?”

“没有,”林思弦随便找了个说法,“我酒量不好,今天就不喝了吧。”

“那哪儿行呢?这是专门给你们设的宴......”

愁人。林思弦不想说自己头疼,显得好像在场就他矜贵,但又没其他能说的借口。

“今天算了吧。我也不想喝。”陈寄突然说,“明天我早班机,别耽误事儿。”

他开完口,话题突然拐他身上去了。宁沛不解:“我是没懂,前天回去,昨天回来,明天又走,你是喜欢坐飞机啊?”

林思弦头太疼,没听清陈寄怎么答的,好像他只是随便应付了一句,在场的人也没追问。

又过了几道不太新鲜的热菜,上果盘时餐桌上几个能喝的已经聊热了,林思弦终于等到合适的时间去洗手间。

他把头发扎起来,用冷水淋着脸,水温让身体一激灵,意识倒是清醒不少。水漫进眼睛让他视线迷迷糊糊,摸索着关掉了水龙头,发现这落魄酒店洗手台都没放纸巾。

考虑撩起衣服擦时一张餐巾纸递到他跟前。陈寄在他身后道:“十多年了也没学会出门带纸。”

林思弦愣了一秒,接过来,擦完脸将纸巾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没纸也能用别的擦啊。”

“以前你说要找个助理,”陈寄也在旁边洗了个手,“我很好奇你这种习惯,一个人能过成什么样。”

林思弦靠在洗手台上,头上顶光照得他有些晕眩:“都跟你说了以前娇生惯养毛病多,现在糙点不也一样过。”

陈寄把水关了,没接话,林思弦接着说:“陈寄,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

陈寄反问他:“你觉得呢?”

“不知道才问你啊。”林思弦说,“你不会是替人操心惯了,对每个睡过的人都这么有责任心?觉得你潜了我,连我你都要心疼。”

陈寄笑了一下,没答话,手揣进兜里。

林思弦从对方的沉默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继续说:“没必要,我说了我活得尚好,虽然那晚睡得不算愉快,但我也不至于跟你计较,跟我睡过的人里没你这么爱当爹的,说实话那天我也没算服务上你,那片子我能不能拍其实——”

他话被一双手截断。陈寄将他嘴攥成一个圆圈,在他骤然变亮的目光里往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

“活得尚好,”陈寄把一盒药扔洗手台上,淡然道,“每个跟你睡过的人都知道你这么嘴硬吗?”

说完陈寄松手,转身回往宴会厅。熟悉的口感在口中蔓延,林思弦不用去看也知道,陈寄扔在洗手台上的是对他唯一有效的止痛片——他曾经让陈寄替他跑腿买过很多次。

陈寄的情况要比所有人都复杂得多。

因为林思弦在他身上犯过很多次错误,让他随便一点同情就能救林思弦于水火。

他知道,比起承担为了袒护谢洛维承担惹恼彭骁的风险,随手买一盒药对陈寄来说不算什么,但这一盒药又能让他铭记这个夜晚。比起这一天的头疼,这件事好像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对身体发肤之痛的忍耐阈值随岁月增长,而对于陈寄的得失之痛,经过这么多年练习依旧天资愚钝。

这顿杀青宴吃完的时候,止痛药终于见效。林思弦晕晕乎乎地回到417,在床上干坐了很久。直到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这张床上时,他又站起身来,拿过自己的手机,自暴自弃地又在网上搜《黄昏谋杀案》。这次他真的从第一章开始看。

从得知陈寄是“万物沉寂”后,这还是林思弦第一次对比起这个人前后十年的文字。

“我曾有过很多自负又堂皇的时刻。”这是整篇小说的第一句。林思弦觉得这些文字变了很多,省略了很多修辞,省略了很多意象,不变的是留存下来的那些喻体依旧奇特。船是肋骨,墓碑是冻住的浪,但又没有后续描写,点到为止。林思弦很快便能理解这本更大众化的原因,没有烧脑的剧情,精简的文字构画出于山的生活。他很快就看到于山跟明玉珠的片段。

他停住了。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最终决定往下翻。

的确是如评论所说,令人颇有些面红耳赤的描写。在于山的初次性|事里足以窥见日后杀伐的潜质,他将昂贵的旗袍糟蹋得稀烂,毫不怜惜地将碎片塞进阿珠嘴里。后面几次也同样如此,虽然考虑到行文内容一笔代过,但片言只字的细节也能看出狠戾——失温,吼叫,脖子上被掐出的印记......

真实的描述总会让人浮想联翩。一想到那句“有真实经历的人写出来的”,林思弦蓦地胸腔苦闷,好像真有人掐住自己脖子。但琢磨半天又觉得不太对劲,总觉得不像是文字带来的幻象,那种呼吸急促的体验感仿佛存在过。林思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并不疼。

止痛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嗜睡。林思弦还没看完于山跟阿珠的片段,不知不觉间就陷入了睡眠。

不过他一向睡得浅,有人敲门时又立刻醒过来。手机落在他头边,已经只剩两格电。

林思弦轻轻拍了拍自己双颊,前去开门。许苑穿了身睡衣,友好地朝他笑笑:“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想着还不到十二点就直接下来了,你不会睡了吧?”

“没,躺着休息呢,”按理来说应该邀请许苑进门,但今天没到林思弦收拾房间的日子,“有什么事儿吗?要进来坐的话里面有点乱。”

好在许苑也不是想随便扰人清静的人:“没事儿,我就是来拿个东西给你,你不是周末要回去了嘛,我后两天行程都很满,怕没时间。”

许苑递给他一个小铁盒,是一盒茶叶,明显是份礼物:“应该第一天就给你的,一忙就给忘记了。”

“怎么这么客气,”林思弦朝他笑笑,但没接,“我也没什么可以回赠的。”

“拿着吧,不贵,”许苑说,“本来我意外得到这个角色是好事,但不是连累你们多辛苦几天,该我表示的。”

见林思弦接过去,许苑又接着说:“那天我也没料到你不知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虽然苦难没什么好美化的,但既然发生了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让未来的好事都显得珍贵一些。”

林思弦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安慰,于是只能温和地笑得更深一些:“谢谢。我真没什么事儿。”

不想维持这种氛围,林思弦掂量着手里的茶叶转移了话题:“不过你这茶送我有点暴殄天物了,我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

“试试看呗,说不定就有兴趣了呢,”许苑说,“我还以为那天咱们能在浴池里相遇,是因为你跟我爱好一样,都喜欢爬山、喝茶、泡汤呢。”

“太有雅兴了,”林思弦把茶叶放好,“我是个俗人,那天本来想去找个按摩,后来泡久了忘了这一茬。”

“啊,我原本也想按摩来着,听人说本地按摩下手很重,怕疼就放弃了,”许苑接话道,“不过像你这种能接受纹身的人,应该也不怕痛。”

林思弦原本想说的话冻在嘴里。

他好似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我,有纹身吗?”

第37章 纹身

许苑也愣住了,半晌又笑开:“你逗我呢吧,就在你后腰上啊?你不会是纹完自己给忘了吧?”

林思弦大脑一片空白,又天旋地转起来。一个漫长的吐气后他稳住心神,回答许苑:“啊,你说那个,之前好玩贴的纹身贴,真忘了。”

“现在技术真是发达,泡水里那么久纹身贴都不掉色,改天我也去试试,”许苑不疑有他,“那没事儿我就回去了,如果明后两天我还能抽空的话,咱们再正式道个别。”

“好的,”林思弦维持着淡定的表面,跟人真诚致谢,“真的谢谢你。”

许苑走后,林思弦的困意被彻底一扫而空。

他木头人一般原地愣住长达半分钟,然后又好似精神病附体脱掉自己上衣,赤条条走到洗手间那面镜子前。

他很少光着上半身照镜子,尤其是在两年前出院后。一是那场事故还是在他左肋骨上留了道不太明显的疤痕,二是自那之后他身体一直养不过来。以往青少年时期他多少还有些肌肉,看起来至少健朗;事故后他体重比以前降了不少,没有专门的营养滋补,平日里又老是胃口不好,有次在医院拍片时无意瞅过一眼正面,肤色苍白、骨骼微突,他框架不算小,因为没肉所以更显羸弱,腰细得他自己看都别扭,林思弦便也逐渐不喜欢对镜观察自己的身体。

而此刻镜子前这具身体跟当时没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林思弦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侧头看自己背面,只一眼便头皮发麻——在他脊椎靠下的部分,真的有一个非常细长的纹身,图案浮现在脊柱骨上,第一眼没能辨认出具体是什么。

林思弦覆上去的手在抖,他用力擦拭了一下——手上没有印子,这不是纹身贴。

再凑近些依旧看不清楚,林思弦另寻他法,用手机拍下来放大,才看清楚那狭长的黑色图案是一枚轮廓冷硬的钉子。

为什么会是钉子?这不算是一个很常规的纹身图案,但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更令人在意的是林思弦无法告诉许苑纹身痛不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压根不记得自己去过任何一家纹身店。

事实上他根本不曾有过对纹身的兴趣,人家纹座右铭,纹家人生日,纹猫猫狗狗,以上他都不需要考虑;单纯弄个图案,没这爱好何必花钱又吃苦;退一万步说他还是个演员,万一以后有露背的戏呢?

所以,这枚钉子为什么会出现,这件事让林思弦不寒而栗。

去掉帮派抢人,外星人用超能力留下印记,或者他试图变身钢钉侠以外,好像只有一种可能——林思弦真的曾忘记过一些片段。

在昔关第一次见到陈寄时,因为无法面对他跟自己的地位差,无法淡然处理自己对他的情绪,林思弦原本准备好的敬酒词被梗在喉口,最后脱口而出谎称自己失忆。事后想来这个说法多少有些拙劣,在林思弦生平无数的谎言中排得上水平最次的一回。但不是林思弦为自己找借口,这的确是事出有因。

坠楼事故那几日,林思弦手术后在病床上苏醒,出现过非常短暂的记忆缺失。

身体恢复知觉,声音和画面涌进脑海,却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而前三天里他所见之人又全都是陌生人,医生、护士、隔壁床的病友,以及前来道歉求和解的工地承包商。

林思弦是病房里唯一一个无人陪同、无人照顾、甚至无人慰问的人。医院的社工部门给他安排了一位志愿者,协助他的基础护理和饮食。林思弦在状态良好的一天,主动问护士:“请问我没有家人或者朋友吗?手术谁给我签的字呢?”

护士也有些不明情况,向他解释:“按照优先救治原则,你是急危患者,无论家属是否到场我们都进行了手术。后续我们有联系过你的父亲,他秘书说他在欧洲,目前没办法回来。”

后来医生向他解释,因为事故摔到了后脑,导致脑功能紊乱,所以出现轻微的记忆缺失,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参照以往患者的情况,都是暂时性的,不出意外半个月就会恢复。

林思弦毕竟还算年轻,恢复速度比医生预想中还快一点,只用了五天就基本回想起了自己滑稽的二十多年,有些后悔还多事问了护士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