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黄昏 第31章

作者:折周 标签: HE 近代现代

记忆苏醒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的,如同加了滤镜的图像逐渐被擦拭得清晰,剩下唯一模糊的就是坠楼的前一段时日。而对此医生也贴心给出解释,这是受到刺激出现的逆行性遗忘,心理防御机制压抑了痛苦记忆,不会影响日后生活。

因而林思弦没有对此纠结太多。《高楼》撤资之后几个月里他过得稍微有些落魄,有时候一整周没出门,有时候觉得再这样下去会腐烂在屋里于是出门漫无目的地乱走,出现在工地并不是个什么稀奇事,偶尔走累了想抽根烟,不想影响路人就找些巷角楼顶之类的荒僻处,只是天生霉运,碰巧遇到了一个有安全隐患的工地而已。

回想到这里,林思弦又逐渐冷静下来。这样推算的话,自己多半是在那几天里心血来潮去找了家店纹身。匪夷所思的是那会儿存款已经告急,为什么突然为艺术弄出去几百一千块,又为什么非得挑一枚钉子的图案?

林思弦用浏览器搜索这个问题,得到了很多种回答——宗教含义,象征坚韧与抗争,代表亚文化和抽象主义......

没等他探究出哪一种比较贴切,那股药劲去而复返,驱使着他再次进入睡眠。

这次睡得还算充足,醒来后林思弦难得神清气爽。他决定暂时不过多追究这枚钉子的事情,无论如何已成旧事,从现在的角度来看,也算是无痛白嫖一个纹身,至于其中含义,日后能想起来再议。

林思弦跟小胖子在剧组的活都结束了,一起买了后天的火车票,路上还能作伴。扶满跟苏红桃要多待一周。

中午他们相约去吃一家炒菜。小胖子快结束长达两个月的异地恋,心潮澎湃,一直在跟对象视频,隔着屏幕亲亲了长达五分钟,扶满在旁边一整个痛苦面具,大庭广众丢人之痛,以及单身汉的嫉妒之痛。

苏红桃给林思弦说:“你跟他一路回去真是受苦了。要太丢人就装不认识吧。”

“别老埋汰我,”小胖子终于隔空亲完,把手机锁上,“谈起恋爱都这样。”

“不可能,”扶满抵死否认,问林思弦,“你这样吗?”

林思弦今天虽然身体状态好,但精神头还有点飘忽不定,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扶满在问什么。他不怎么做这种无谓的假设,说实话也想象不出来自己谈恋爱什么样:“应该不吧。”

后来聊着聊着扶满又跟苏红桃打赌,说等下次见面四个人可以凑一桌麻将,谁不带家属谁付包间费。

呲啦一声,一股巨大的油烟席卷小店,呛得屋里所有人咳嗽。

林思弦霎那间觉得无法呼吸。在失去氧气的零点五秒里,林思弦又无端闪过一个并不陌生的场景。

一双手卡在他的脖子上,力度很大又仁慈地留了一点氧气,虎口抵着喉结,拇指与食指在颈侧动脉处形成一个闭合的枷锁,比起窒息感,更多的是被彻底压制的禁锢感,仿佛真有钢架将他钉住。汗水覆满下颌,汇聚成细流滑进锁骨凹陷处。

体温热得快要灼烧掉一切,将悬在头顶的话语蒸腾得变形。但还是能辨认出那是陈寄的声音:“林思弦,你到底要怎么样?”

林思弦手一松,木筷子滚落在地。

扶满疑惑地重新替他抽了一双,问:“你今天咋了啊?魂不守舍的。”

无从分辨这片段从而何来。在强大的生理冲击中,林思弦实在无法维持他云淡风轻的人设,痴呆道:“我可能失忆了。”

“害,我知道,”扶满挥了挥手,“你不说过吗?你记不得跟陈编以前打过照面,好端端提这个干嘛?”

“我记得是你拔了他气门芯,”小胖子说,“话说陈编回去了吗?后面还来吗?”

“不来了吧,”扶满说,“我记得是今早的飞机走了。”

菜端上来了,扶满跟小胖子起身去多要两个碗。

苏红桃坐过来戳了戳林思弦的肩:“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啊?”

林思弦重复了一遍:“我可能失忆了。”

“他们俩没在,这儿就咱俩,”苏红桃提醒他,“你可以不失忆。”

林思弦深吸一口气,道:“我可能真失忆了。”

第38章 泥潭

事实上天气预报没有错,苏红桃的预测也没有错,回程那天果然下了很大的雨,而一路上小胖子也确实继续在跟他对象煲电话粥。可能正是因为恋爱使人无心在意周围,所以小胖子才完全没有意识到林思弦恍惚了一路——甚至连淋到最讨厌的雨都忘记躲。

回到自己那间出租房时,林思弦连插钥匙都失败了三次。他全程都无法让自己集中于现实,只能一遍一遍回播那个荒唐的片段,还有那句连想到都觉得滚烫的话:“林思弦,你到底要怎么样?”

林思弦试图认为这个片段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但每个构成这一画面的碎片都太逼真了,触感,温度,落在皮肤上的呼吸,凝聚成这一幕真实存在过的证据。让林思弦不得不思考,在那段他遗失的时间里,是否也同样遗失了他跟陈寄曾见过面的记忆。

可是林思弦想不到他跟陈寄见面的理由,在退学时他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与他永别的决心,决绝到都不肯再拥有一个清晰的告别。总不能再是什么命运捉弄人的意外,两个人走在路上偶然相逢,这大概是编剧都用腻了的套路,林思弦也并不信服。

想着想着那声音又响,如同某种魔咒——“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林思弦裹着被子,虐|待般把玩偶扯出怪异姿势,终于没忍住对自己喃喃自语:“难不成我真做了什么。我到底要怎么样?”

苦思冥想整整两天也没得都什么结果。林思弦决定当福尔摩斯不能靠空想。时隔很久他重新去了趟医院,试图再次就自己的情况得到一些医疗解释或者日后应对的办法,可惜医学水平没有在两年内突飞猛进,咨询结果依旧是存在这种可能性,具体恢复状况因人而异,如果实在想多些数据支撑,可以考虑做一下MRI之类的检查。

林思弦询问了一下自费检查的价格,然后决定更换一些更有性价比的解决问题方式。

但免费的方法也不是那么好用。当初坠楼时手机直接完蛋,在志愿者的陪同下重新更换了一个二手机,推销压力大的运营商业务员连医院都不放过,偷摸地在医院食堂发廉价套餐小传单,还真把林思弦吸引住,直接也将手机号换了一个。导致的结果就是现在翻不到一点有用的记录,云盘相册里一片空白,退学后林思弦也不太爱拍照——看来不仅工作要留痕,生活也得留痕。

总之一周里林思弦一事无成。那段记忆也没有再往前往后扩展,好像目的就是为了呈现陈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甚至连它发生在什么场景都不记得。

在艳阳高照的一天,林思弦再度决定将这件事告一段落。他今天又安排了一场试镜,正是前几天网上看到的那个剧组,响应很快,发过去没两天就收到来电。

这次试镜看起来规范很多,地址也在出名的艺术产业园。林思弦投递的角色是个狂追女主的深情备胎,虽然人设有些愚蠢但也比花花公子正面很多。

为了贴合角色,林思弦将头发剪短了一些,虽然还是要比这屋子里大多数男性要长,但碰到熟人时对方还是差点没认出来:“林……思弦?真是你呀。”

叫他名字的是《日落而息》的选角助理,之前林思弦那剖析原著的用心小作文就是发给她的。得知陈寄是原著后林思弦还为这段文字略感羞耻,还好陈寄也不会发现。

选角助理跟这个组的制片助理是好友,闲来没事今天过来帮忙,她也算好心,现场给人推荐了下林思弦:“恋爱脑还是要好看的人来演比较有观众吸引力。”

结束试镜后林思弦请她在楼下喝了杯咖啡。工作场合遇到的人开启话题总是围绕工作,她向林思弦感慨合作方很重要,比如《日落而息》除了统筹有些事儿以外,导演制片编剧都很省心,已经算百年难遇;之前碰到的妖魔鬼怪感觉跨火盆都无法避免,得坐宇宙飞船横跨帕卡亚火山。

那之后他们还真的聊了一会儿火山。最后告别的时候她又冒出一个话题:“你今天面的这组团队倒是人挺好的,不过这题材有点旧了,招商也一般,好吧我也不是想冒犯我朋友,就是今天跟你聊得开心实话实说。你没有别的同期考虑的题材吗?问问陈编那边呢?”

林思弦又讨厌起陈寄来。为了让自己当司机他非得跟李主任说他俩关系还不错,这误会传播范围比他想象中还大。

“我跟陈编其实关系一般,”林思弦想了想还是澄清,虽然在这圈子里攀个关系不丢人,但他还是想这事儿告一段落,“再说他也不是好说话的性格,我还是安心写我的求职小作文吧。”

他正打算起身告别,对方却觉得好笑:“什么小作文?你不会投简历还写一段剧情分析吧?”

林思弦这段时间好像特别容易惊讶,硬着头皮道:“我确实是写了的啊。我以为你看了我给《日落而息》写的呢,不是说写点自己的理解机会大一点。”

“什么跟什么,咱俩这颗粒度差得有点远啊,”选角助理说,“《日落而息》是陈编把你名字发我的啊,我领导还给他解释男一到男三制片那边都定好了,最多也就能塞个小角色,他说没事,还特意叮嘱我们别给外人透露这事儿,这样看起来他还确实蛮在意名声的。不过我想的是,你既然能求得动他一次,说不定送个礼也能求第二次,跑龙套也挑好片跑嘛,在这行业脸皮不能太薄。”

林思弦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魔幻的泥潭。像一些无厘头的奇幻电影,认知的常识围绕自己产生畸变,但完全推理不出任何理由依据。

他不得不确认,他肯定遗忘了跟陈寄有关的一些事情。但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让一个恨死自己的人主动出手协助。

他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遗忘的到底是什么。走投无路之际,林思弦甚至开始翻看自己多年前的私人博客日志。他读书时爱在书上乱写乱画又胡乱撕掉,后来纸质草稿变成电子草稿,他偶尔会随手写两句,不对外开放的网页没有被别人看到的风险,所以也懒得删掉。不过博客上的内容也只停留在《高楼》撤资后一个月,再也没有更新过。

而奇幻的畸变并不因他的无知而停止。林思弦正翻到两年前的一条,又接到了李主任的电话。照例寒暄几句后,李主任这次是真的有事麻烦他:“你今晚有空吧?能不能帮我打印一份文件送到陈编家里去。他助理请假了,他人突然联系不上,工作室也说没见过他。”

“我去?”林思弦说,“不太好吧。”

“事发突然,我看你登记的住址离他家近一点,我想尽快找人去看看,陈编不是玩消失的人,联系不上人我心里还蛮没底的。贸然找个跑腿的,我又怕陈编不高兴,他对你比较照顾嘛,就难为你跑一趟。”

林思弦说:“我给他司机还算不上他对我照顾吧。”

“怎么还计较这事儿?”李主任听着像叹了口气,“就是当了司机人家才对你感情不一般啊,不然我当时为什么劝你给他发简历。”

大概人无语时都会添加一些范例,来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当时彭骁跟谢洛维起争执,宁导打电话问陈编意见,陈编本来没什么看法,觉得那段可有可无,删不删都行,让宁沛他们权衡利弊后自己决定。聊到后半途又突然问,如果他俩一直重拍你是不是也得反复落水,得到确认答复后突然改口说那就全删。所以你也别觉得是人家差使你,你付出时间肯定有回报。”

挂掉电话时林思弦已经忘了自己有没有答应李主任。

手机恢复到之前浏览的私人博客界面。上面有林思弦非常没有天赋、打胡乱写的文字。时间线从高中时期就开始。

四月十五日。今天食堂超级难吃,第一次发现甜的东西也这么难吃,下次还是点外卖。让陈寄去买布丁,他只买到一种口味,讨厌陈寄。

八月二十日,陈寄嘲笑我看不懂剧本。神经病啊。讨厌陈寄。

中间有一年都没写。

九月三日,陈寄竟然改了志愿。他有毒吧。讨厌陈寄。

又有半年没写。

四月六日。佐伊给我推荐了一款非常好抽的烟。讨厌陈寄。

二月九日。有点难受。

二月十日。真特喵烦死了,我好像也有毒。

五月二十日。可能最后一次见陈寄了。挺好的,真的讨厌他。

两年没再写。

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讨厌陈寄。

今天还真的有点累。讨厌陈寄。

我没懂怎么日子突然就这样了。讨厌陈寄。

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觉得一眼能看到生命尽头。讨厌陈寄。

讨厌陈寄。讨厌陈寄。讨厌陈寄。讨厌讨厌讨厌陈寄。tyaouantaosahdio陈寄陈寄陈寄。陈寄。陈寄。

第39章 刺骨

李主任在电话结束后发过来一个地址和一份PDF文件,文件是《日落而息》剧组跟陈寄的流媒体补充协议,要求传达日期显示的是明天,林思弦理解对方为什么找不到人这么着急。

而地址所在的小区林思弦有所耳闻。不是知名豪宅,但在当地房价排行榜上也靠前,因为地理位置非常好,出入哪里都很方便。就连林思弦租的这偏郊地区过去也只用转一趟地铁。

尽管林思弦转乘时下错了站。

他活得丢三落四,但在外面也很少犯蠢,实在是在地铁上大脑混沌一片,看着人潮涌动就跟人乱走。

好像什么都错了。地铁下错站了,人生也错位了。心脏好像被人把玩,不是以残忍的方式,只是攥在手里,揉捏,收紧,放松,在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方式掌控。

小区有门禁,好在不算严格,林思弦在门口报出了具体的住址和户主名称,门卫就放行——这竟然真的是陈寄买的房子。不过从小区年份上看,应该是二手房。

林思弦顺着指示牌找到5幢,从高层电梯去到顶层。一层楼就三户,林思弦甚至不用看具体门牌号就能知道陈寄在哪一家。另外两户门口挂着对联,放着卡通门垫,只有最里面一户光一个门板,空落落嵌在墙边。

敲门。最简单的事。林思弦做了快十分钟心理斗争。直到觉得再流连下去说不定被当作非法分子带走,才硬着头皮按了门铃。

门铃响了好几声,没人理睬……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林思弦神经质地蹲下来查看地上有没有出门的鞋印——好吧这确实是个有病的损招,陈寄怎么可能容许鞋印出现在他门前。

刚想站起来,门突然开了,于是林思弦就这么被门狠狠撞了一下。而他竟然更神经质地想,按偶像剧的剧情,头受到冲击是不是意味着要恢复记忆?

并没有。林思弦用力回想依旧只有那窒息感和那句话。

而属于那句话的声音出现在头顶:“痛吗?”

废话被门撞了你痛不痛。林思弦慢悠悠站起来:“还好吧。”

李主任口中消失的陈寄好端端站在门口,但戴了个口罩,问他:“来这里干嘛?你怎么知道我地址?”

“李主任说的,”林思弦把打印的东西递给他,“他让我送份文件过来。”

递过去的时候林思弦碰到陈寄的手——很热。虽然在他印象里,因为自己容易手脚冰冷,所以每次触碰到陈寄都觉得对方是温暖的,但显然这次已经超出了温热的范围,结合陈寄的口罩以及比平时更沙哑的嗓音,林思弦不难判断出陈寄应该是生病了。

“行,谢谢,”陈寄虽然病着,说话还是很简洁,“我会回他消息,回去吧。”

说着他真是一副要关门的架势,林思弦脱口而出“等会儿”,但陈寄并没停手,林思弦直接用手扒着门框,门在压到他手指前倏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