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凉生
他刚从栎阳出差回来,我没舍得他走,于是缠着他,将他拽到床上接吻。我们满头大汗,汗水比蜂蜜还黏人。章言礼伸手,手心按着我的额头,将我额前的碎发推起来,露出我额头上的疤痕:“这么多年,也长好了。”
我笑了下,说当然。章言礼抬起头,来吻我额头上的疤痕。他说:“唐小西,去过自由的日子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你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呆愣地还维持着将他圈在怀里的姿势,他从我怀里离开,穿好衣服和鞋子,离开。我像是一朵长在床上的蘑菇,没有供养我的养料,我难受到几乎要死掉。
今天,邹记饭庄刚开业。黄毛叫了好多朋友过来帮忙。有的收拾桌子,有的帮忙抬架子和棚子,还有的在旁边喂小鸭子。喂小鸭子的叫多多,是黄毛的妹妹。多多今年六岁,眼睛生下来就看不见。
因此多多没有上学。
我把章言礼给我的棒棒糖分享给她。她戴着粉色的兔子眼罩,手里捏着我的棒棒糖,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像一朵花。
吃饭时,多多挨着我坐。我挨着章言礼坐。黄毛说:“章言礼,你看你像不像是小孩子的护卫队队长?”
黄毛拿了酒杯,给章言礼满上。淡黄色的酒液,在淡黄色的黄昏中,开出白色的酒花。
章言礼喝醉酒,黄毛说他开车送章言礼回去。他拿了件外套,披在章言礼身上。我抓着他,要跟着。
“小孩儿,你自己找不找得到回去的路?”黄毛问。
我点头。
“那就自己回去。”他说。
我抓着章言礼的手不放:“我要跟我哥走。”除了我哥,我谁也不信。
黄毛一把捞起我,夹在咯吱窝下,一手牵着章言礼,上了车。章言礼被我和黄毛挤在中间。我抱着章言礼,脑袋在章言礼的后背上拱了拱。
黄毛边开车边笑话我,说:“小孩儿,你真这么喜欢你哥啊?你知不知道,他可吓人啦~”
黄毛用逗小孩的语气说。
我不理他,我只喜欢我哥。天下第二喜欢,第一喜欢的是姥爷。
章言礼住在城中村。那是比我家的房子还要破的地方。那栋房子周围的其他房子,几乎都没人住了。
黄毛把车停在一个生锈的铁门前。他扛着醉酒的章言礼往里走。我跟着后面,捡章言礼兜里掉出来的零钱和打火机。哥哥会爆装备了!
我跟着上楼,左顾右盼。
黄毛说:“这是章言礼他妈留给他的房子,后来他妈跟人走了。他就自己住这儿。前几年,政府把这里划为危房,大家都搬走了。这几栋楼里,只有章言礼在住。”
“没有人管他吗?”我问。
黄毛说:“管啊,一开始政府的人来管,不让住危房。后来章言礼的姑妈也来管,章言礼不听。”
黄毛走了。章言礼睡在他自己的床上。我接了热水过来,给他拧了热帕子,帮他擦额头和胸口。兔子绣球放在小桌上。旁边还躺着半包香烟和打火机。我拿了一根,捏在手里,学着章言礼的样子,点燃烟,嘬嘬嘬地吸烟。因为我吃太饱,肚子被桌子卡住。
我挪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才从桌子和椅子之间逃出来。我刚嘬嘬嘬地又吸了一口烟,就见章言礼已经坐起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很凶:“谁让你动我东西了?”
我把烟还给他:“我不动了。对不起哥哥,你别生气。”
章言礼挥开我的手。烟头掉在地板上,挣扎几下,被我一屁股坐下去,彻底跟被坐死的灰色蛾子一样,不再动弹。我的屁股被烫到。
我起身去抓章言礼,被他再次挥开。我的额头撞到桌子边儿。小孩子的皮肤嫩,刚撞上,额头就出了血。
我爬起来去捉章言礼的手。这次他没有挥开了。
“哥,我就是好奇,我不动你的东西了。你别生气,别生我气。”我像一只小章鱼,急迫地去抓他。
他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瞧瞧,看了眼额头:“不疼吗?”
“疼……”我低头,不敢去看他。
章言礼给我贴创可贴。他用酒精给我消毒,拿了棉花擦掉血。我从他的创可贴里,选了白色小狗图案的。他给我贴上,我说我下回还要。
章言礼抱我起来,让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很认真地和我说:“以后别喊我哥了,也别跟着我学。不准偷东西,不准学抽烟,不准学我跟别人打架。小孩儿,你懂不懂?”
我眼睛一眨,眼泪掉下来。有点微胖的身体,因为啜泣而像果冻一样,duangduangduang地晃起来。
晚上九点多。有人敲门。章言礼把我藏在卫生间。
是来要债的人。章言礼和他们在外面吵。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他们打了起来。章言礼只有一个人,来要债的人至少有三个。
我用力敲卫生间的门,因为身体微胖,惯性比较大,卫生间的门歘的一声往外倒了。外面的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里几乎能塞得下鸡蛋。
章言礼被摁在地板上。我跑过去,右腿追着左腿跑。我拦在章言礼面前,大声喊:“不准欺负我哥!”
陈未平半蹲下来,摸我脑袋:“章言礼是你哥?”
我嗯呐应了一声。
“你姓什么?”
“唐。”
“冰糖葫芦的糖?”
“不要‘米’的唐。”
陈未平说:“你姓唐,他姓章,他怎么就是你哥了?”
章言礼的爸爸欠了陈未平的钱,后来章言礼的爸爸跑了。陈未平自己媳妇儿在医院里动手术,因为缺那十万块钱,最后无奈放弃治疗。章言礼的爸爸跑了后,他的妈妈因为抑郁,紫.砂了。
这是章卉阿姨告诉我的。我知道后,决定要对哥哥更好一点。他有一点惨,比我还要惨。
陈未平搜了五百块钱走。章言礼从地板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站着去抱他:“哥哥哭吧哭吧不是罪,我不笑话你。”
章言礼后来送我回去。在我家门口,章言礼对我说:“别叫我哥了,我很坏的,以后在路上见到我,就当不认识我懂不懂?”
我摇摇头,抱了章言礼一下,然后转身就上楼。在二楼的楼梯上,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挥手。哥哥,明天一定要再见到你呐。
姥爷在客厅,一边吃炸鱼,一边看深夜的美女走秀节目。
他问我:“跟谁出去玩了?”
我爬上桌子,去抢他的炸鱼吃:“跟苟全,去网吧了。”
“胡说!人家苟全下午四点就在家里照顾妹妹了。”姥爷抡起拖鞋来打我。
我抱着脑袋躲:“跟我哥出去了,他带我去吃好吃的了。你别打我。”
我端着炸鱼跑,边跑边吃。姥爷骂骂咧咧地说,让我不准和章言礼玩。
我打了个嗝,没刷牙就爬上床。梦里都是炸鱼的香气。等文艺汇演那天,我就邀请哥哥来看我表演,我是蘑菇1号,哥哥肯定能够看到我。
然而,章言礼离开了一个多月,成功地错过了我们的文艺汇演。我一边哭,一边在台上扮演蘑菇1号。菜菜穿着白裙子唱歌。我穿着厚厚的黑色裤子,脑袋上顶着个蘑菇头,坐在地上哭。
苟全拉着我回教室后,和我说:“唐小西你也太丢脸了吧。”
我说:“哥哥没有来看我表演,我昨天去他家找他,他不在家。在青青网吧也找不到他。”
暑假来临前,期末考试那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整座城市被大雨笼罩。我考完试出来,撑着一把小黄鸭子伞。茉莉花香从女人手腕上的茉莉花手串传来。我和卖花的老太太讲价,被她从三块钱一串,讲价到五块钱一串。
数学在生活中,似乎完全不顶用。我讲不赢她,气得脸红脖子粗,于是塞给她五块钱假币和三块钱硬币。
她乐得合不拢嘴,给了我最小的一根茉莉花手串。
我要了大一点儿的:“我给我哥买的,给大的。”
我转头就听她和别人说,遇到个不会算数的傻小孩儿了。我急切地跑上公交车,怕她发现假钱。
站在人群中。窗外的景色变得很快,像一张巨大的连环画插画。拥挤的人们像是蚂蚁一样,低着头,朝着各自的方向,躲避着雨水,忙忙碌碌。
章言礼在家里。我爬上楼,手心被茉莉花手串洇得全是香气。
章言礼和黄毛在房子里。他们在争吵。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黄毛去抓章言礼的手,他从章言礼的身后抱住他:“别跟别人说,尤其是我爸。”
章言礼答应了。他们两个人身上都乱糟糟的,衣裳像是被揉得皱巴巴的报纸,怎么抻也抻不平整。黄毛问他:“章言礼,我们还能做朋友对不对?”
这一次,章言礼没有回答他。
我打了个喷嚏。他们分开来。
章言礼拉开门,我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塑料凳子上,塑料凳晃了一下,稳住了。黄毛问:“你又长胖了是不是?”
我摆摆手,很斯文地说:“微胖微胖。”
我确实算是微胖,只是脸看起来有点胖,其实身上没多少肉,至少黄毛一只手臂就可以把我夹着走。
我拿出茉莉花手串,很灵活地躲过了章言礼拒绝我的手,将手串戴在他的右手上。
黄毛笑着说:“你把你哥当娃娃打扮了是不是?”
我诶一声。章言礼说:“你还敢诶?我说过什么?不准来找我,不准来找我,你怎么就讲不听了?”
章卉阿姨上来了。她给章言礼报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打算让章言礼去读。黄毛和章卉打了声招呼,他拿起自己的车钥匙,临走前看了章言礼一眼。
章言礼没看他,而是在抢我手里的零食。
“你又吃?本来就跟胖蘑菇一样了,怎么还吃?”章言礼把我手里的一根葱零食抢走,我从书包里又拿出一包跳跳糖,章言礼又拿走,我又从书包里拿出两枚金币巧克力。
我主动把巧克力给他:“吃吧,哥哥你瘦,多吃点。”
章卉把她的小包放在桌子上,她笑着说:“小西,你真的得少吃一点,这样对身体好。”
我不服气地说:“我只是微胖,微微胖。”
章卉阿姨弯腰来捏我的脸:“诶呀,是微微胖,这小脸蛋真好捏。”
我给章卉阿姨和哥哥表演《采蘑菇的小姑娘》,我一边唱歌,一边扮演蘑菇被采走。章卉阿姨笑得眼睛都弯了。
“我是蘑菇1号,蘑菇里的男主角!”我双手叉腰,特别自豪地说。
章言礼在旁边补充:“就你这体型,上台也当不了蘑菇2号啊,谁不希望吃胖蘑菇?”
暑假,雨一直下个没完没了。某天,我去青青网吧,有人在网吧里说,邹乐乐喜欢男人。我听到黄毛的名字,转过头。他们已经在聊别的话题。
那年夏天,城里最后一座公用电话亭被拆掉。像是城市钉子一样的建筑,消失得比一阵风还容易。
黄毛和章言礼在那个夏天决裂。我在哥哥家里写暑假作业,黄毛气冲冲地跑上来。他揪着章言礼的衣领,问:“是不是你告诉别人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答应过我不会和别人说!”
章言礼被他压在床铺上。黄毛揪着他的领子,想要揍他,又没能下得去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还喜欢你,你觉得特恶心?我们是兄弟,是好哥们儿,我把跟你的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不喜欢我,行,我们继续做朋友。但是你干嘛和别人说?”黄毛质问他。
章言礼说:“我没有说出去。”
黄毛松开他:“我不信。章言礼,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黄毛气冲冲地离开了。留给我很多的问号。
什么叫男人喜欢男人?哥哥难道也知道?可是苟全说,喜欢只不过是加个QQ,聊聊天,最多最多给对方一点数学答案罢了。
我爬到床上去,低着头,和哥哥对视:“哥,什么叫男人喜欢男人?乐乐为什么这么生气?”
章言礼沉默地把身子转向靠窗的那边。我靠过去,挨着他的脑袋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