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凉生
章言礼二话不说,把我抱起来,扛在肩膀上,走到他的摩托车旁边,把我丢到摩托车后座。
夜晚像是一只怪兽。章言礼的左耳上的耳钉,像是一颗黑色的星星,摩托车呜呜地在咆哮,笔直的公路尽头,我知道永远没有在等着我回家的姥爷。
到家后,章言礼在银杏树下,帮我摘掉摩托车的帽子。头发乱得像是一团草,章言礼伸手帮我揉了揉,再拍掉我肩膀上的雪,他说:“小蘑菇,要和我一起生活吗?”
我摇摇头,转身上楼回家。呼吸比刀刃更疼,灼烧喉咙和鼻腔。
用钥匙开门,发现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狭小的房子,装不下我那么多的悲伤。我转过头,看见章言礼双手插兜站在路灯下,灯光勾勒出他俊秀的眉眼。
我转身下楼,左腿隐隐发疼。章言礼朝我微微张开双臂,我奔到他怀里:“哥,带我走。不要让我一个人。”
章言礼摘下他的薄围巾,系在我的脖颈上,把我抱着,答应我说:“好。”
章言礼十六岁,成为我的救世主。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养一个小孩儿,他就只能很笨地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来对我好。
家里的方便面只有一份面饼时,那份面饼就只会是我的。
他兜里只有几个钢镚,忍不住想要去偷去抢时,因为我叫他哥,他就放弃了走这条捷径。
章言礼对黄毛说,唐小西的哥哥绝对不会是小偷和强盗,所以他绝对不会再去偷东西。
章言礼很喜欢我仰慕他的眼神,他总是很高兴,他总对邹乐乐说:“小西只有我了,我不对他好,对谁好?”
黄毛说他是虚伪的英雄主义。
章言礼并不在意,只是问我下个月零花钱想要多少,书本费是否足够,衣服是否暖和,今年过生日会不会想要吃生日蛋糕。
章言礼是很笨拙又很勤劳工作的好哥哥。
第8章
7.易拉罐的告白 上
从那天起,我开始和章言礼一起生活。我和他住在已经没有人要的公寓里,章言礼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去酒吧上班,我白天去上学,晚上回家睡觉。我们像是共同使用这栋房子的两个陌生人,白天章言礼使用,晚上我在使用。
姥爷的房子没有卖出去,因为我不同意。姥爷把房子已经过户到我名下,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卖不了房子。所以本该是二叔收养我的,但二叔因为房子的事儿,对我有了芥蒂,不肯养我。
章言礼于是把我接手,像继承某位亲人的遗产一般,我被转手到他名下,短暂地在他那里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安居所。
几年后,我升入到海城一中,也就是鲁鲁之前就读的学校。鲁鲁考上了华大,交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咪咪知道后,很难过。不久后,咪咪也交了一个男朋友,鲁鲁再也没有和他们聚会了。
咪咪曾经在吃饭的时候说:“鲁雨就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他当初连读书的学费都是我缴的,现在上大学了,就把我甩掉!混蛋!”
章言礼劝她别喝了。咪咪端着酒杯在房间里跳舞,她的腰很细,比电视里白素贞的腰还要细,她的手肘搁在我的肩膀上,脸靠过来,在我耳边说:“小孩儿,别像鲁雨那个混蛋一样,别辜负你哥。你要好好对他,你懂不懂?”
我点点头。咪咪哼着歌,在房间里跳漂亮的探戈舞。她的男朋友过去扶着她。黄毛在闷头喝酒,他的左耳朵上也打了一颗黑色耳钉。
章言礼出去抽烟。黄毛跟着他出去。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闷头吃火锅。房间像是一个狭小幽闭的易拉罐头,火锅是里面升腾的汽水,咕噜咕噜。咪咪嘿嘿笑,说那俩人八成是要在一起了,
我停下吃火锅的动作,看着她:“什么成了?”
“你哥,要成乐乐的男朋友了。”咪咪说。
“可是乐乐是男的,我哥也是男的。”我说。
“那又怎么了?男的跟男的在一起,又碍不着别人什么事儿。”咪咪说。
我放下碗筷,眉心拧在一起:“恶心。”
咪咪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恶心。”
咪咪愣住了。她看向门口的方向。我僵硬着身体,转过头,看见章言礼跟黄毛站在门口。
易拉罐被捏扁了,房间里的空气急速变少,压抑得我忘记了呼吸。黄毛的手搭在章言礼的肩膀上,章言礼手里还夹着一根燃着的烟,他抬起黄毛的下巴,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就要跟黄毛接吻。
我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突兀的声音让章言礼的动作一顿。
咪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我捂着嘴,胃里难受得要命,我跑过去,推开他们,然后跑出门,一直跑到楼下,扶着墙,在雪地上,莫名地恶心想吐。
我曾一直认为,我感到恶心是因为生理反应接受不了同性恋,见不得两个男人在一起接吻。直到后来我认识到我喜欢章言礼,和他接吻后,我才知道,我此刻的恶心,不过是因为我对章言礼有强烈的占有欲,而章言礼似乎就要属于别人而已。
我在不懂得什么是喜欢的年纪,先明白了什么是占有欲。
是因为难过到极致的恶心,而不是生理反应的恶心。
而我此刻却无法分辨这两种恶心的区别。
我坐在小区楼下的秋千架上。杂草丛生的小区,秋千架上生长着铁锈,楼上只有一闪窗户明亮着。我抬起头,看见章言礼在阳台站着。
过了会儿,他转身走了。
雪滑过我的脸颊和手掌,冬天在掌心里沉默,咯吱咯吱的秋千架的声音,化成了我耳朵里的阴霾。
章言礼下楼,他走到我面前。
他身上仍旧有烟的味道,不刺鼻,微微苦涩。
他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来,手掌放在我的膝盖上,他问我:“你不喜欢邹乐乐?还是说因为接受不了两个男人在一起,所以才跑?”
我沉默着,章言礼好像一本摊开在我眼前的无字天书,我看不懂他,却强迫自己在理解他。
我张开嘴,一团白蓬蓬的呼吸在眼前散开,雪落在章言礼的脸颊上,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像他抬起黄毛的下巴一样。他认真地注视着我。
我松开他的下巴:“我没有不喜欢他。”
我默认了他给我的第二个选择:“我只是不知道两个男人还能在一起,对不起,我让你感到为难了。”
回楼上时,我牵着章言礼的手,一前一后地上楼。正要进屋,却听见咪咪和邹乐乐在讲话。
咪咪问邹乐乐:“你给章言礼表白了?”
邹乐乐嗯一声:“他拒绝了。”
咪咪好奇地问:“那他怎么在蘑菇的面前装作要亲你?”
邹乐乐一边戴手套准备出门,一边和咪咪讲:“章言礼这个人就是个幼稚鬼,他只是想做小孩儿的救世主,充当冒牌的英雄,享受被小孩儿占有欲包裹的感觉罢了。”
咪咪似乎不可置信:“他真这么幼稚?”
“养小孩儿养久了,可不这样?”邹乐乐说,“他对人小孩儿好,希望人家小孩儿把他当哥宝。他弟弟章宝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他可能把小孩儿当章宝了。章宝以前很黏他。”
咪咪是在职业技术学校里,才认识的章言礼,因此对章言礼已经去世的弟弟章宝不是很清楚。章宝是章言礼的亲弟弟,六岁那年因为发烧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去世了。从此以后,章言礼一直是一个人在生活。
邹乐乐说:“以前章宝还活着时,他更过分。他抱着章宝,问章宝让不让他和我亲嘴,章宝不乐意,章言礼就在章宝的脸上嘬嘬嘬,亲个没完。他特喜欢章宝亲近他,就跟现在喜欢蘑菇对他有占有欲一样。”
章言礼和我在门外,他摸了摸鼻尖,尴尬地看着我:“不是这样的,你不要信。你不是章宝,哥没把你当宝宝看待。”
我晃了晃牵着他的右手。
他弯下腰来揉我的脑袋,我踮起脚,忍受着左腿脚腕传来的微微疼意,在他的左边脸颊上落下很轻的吻,说:“章言礼,你也是我的哥宝。”
如果真的可以,我也希望可以占据他心里宝宝的称呼。
这是很亲密的称呼。
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占据。
章言礼那天送了我一辆全新的自行车,他和黄毛开车送我去卖自行车的店里,带着我一块儿去挑。去的路上,我坐在章言礼的后座,黄毛骑车和他并排着。回来的路上,章言礼为了教我骑自行车,把摩托车留在了附近的百超汽修厂,黄毛一个人先回来了。
我回到家后,先去洗了澡,因为没有带睡衣进去,我洗完澡后穿了脏衣服出来。章言礼坐在客厅,黄毛骑在他身上,两个人似乎要做一些什么。
看见我后,黄毛从章言礼身上下来。章言礼依旧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投影仪还开着,正在播放《海上钢琴师》的电影。
“我和你哥以后不会在家里打架了,我保证。”黄毛说。
他脸上带着一些伤痕,尤其是嘴角,有淤青,看样子是被人打的。章言礼没有看他。我看得出章言礼是真的生气了,只是他没有把脾气发泄出来。
我点点头,去衣柜里拿了睡衣,回到浴室。花洒的热水落在我脸上,呼吸因此而变得不顺畅。
因为章言礼的家里只有一张床,我来到他家后,一直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我仿佛生出了一种错觉,章言礼合该是属于我的。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这才是让我难过的地方。
晚上,章言礼送黄毛到楼下。我在楼上阳台看着。章言礼和黄毛在楼下拥抱。我翻着手里的那本《金色梦乡》,里面夹着的二十三块五毛钱,还停留在多年前的样子。所以,章言礼也会离我而去是不是?
章言礼回来,他洗完澡上了床。我关掉灯。我问他:“哥,你会喜欢乐乐吗?”
章言礼转过身,面对着我:“他追了我五年。”
章言礼过了会儿说:“喜不喜欢,这很重要吗?乐乐对我而言,足够重要就好。”即便他不太喜欢和男性交往。
“你拒绝他了不是吗?”
“嗯,因为现在要赚钱养蘑菇,不考虑恋爱。”
他看不见我在黑暗中的眼泪。章言礼真的是一个好人,他能够因为一个人追了他五年,就强迫自己接受对方。这也是我讨厌他的地方,在他那里,根本毫无原则和公平性可言。
他一个人生活长大,对他而言,“喜欢”这种私人的感情,似乎真的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一直没有听到我说话,章言礼坐起来,开了床头的小灯。我的脸埋在枕头里,眼泪把枕头打湿了。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脑袋上,揉了揉:“为什么要哭?”
“哥,你会丢下我的,肯定会的,是不是?”我转过头,面对着他。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垂直掉在枕巾上,章言礼伸手过来帮我擦眼泪,我的眼泪在他的掌心,汇聚成小小的水洼,滋养着他掌心错综复杂的掌纹。
“不会。”
我说:“那你不和邹乐乐交往,可不可以?他可以追你五年,我就可以追你十年。哥,别丢下我。”
房间狭小得像是一听易拉罐,心脏与心脏之间于是靠得很近,沉默像是没有被戳破的汽水泡,我看着章言礼,仓促之间留下了十年的约定。
章言礼那晚上,突然对我笑了一下,过了会儿,他起床,穿好衣服后和我说:“我出去一下,你自己一个人睡。”
他穿了羽绒服,拿走了他的电吉他,出去了。我知道,他在邹乐乐家的饭馆里有房间住,他在酒吧里也有房间住,他甚至能够在咪咪那里借住。
我想着他的笑容,却一直睡不着,以至于第二天,眼睛酸得跟被钉了钉子一样。
第二天,苟全骑着自行车来我家楼下等我。我骑上我的新自行车,和他一块儿去学校。
中午吃饭时,我和苟全说了我哥和邹乐乐可能要在一起的事儿。
苟全趴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诧异地说:“你哥和邹乐乐都是男人,他们两个还能在一起?”
我示意他说话小声一点。
苟全谨慎得像是地下党接头一样,靠过来,挨着我,小声地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你会不会是看错了?你哥要是真的打算答应邹乐乐,早就答应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也在怀疑。章言礼真的不像是会因为别人喜欢他,就会爽快答应的人。
下午放学后,我去刘文明的小卖部帮忙。小卖部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面积,小得像是个便当盒一样,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许多东西。
刘文明现在一个小时给我结算两块钱的工钱。他每次都瞧着我,唉声叹气,说:“你爸跟你姥爷都走得早,可惜了。”
可惜什么了?我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