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寻秋野
【还是要我的。】温默说,【至少走的时候,应该很想一直要我。】
“可他不是扔下你走了嘛。”鹿依依晃起腿来,又问他,“那你家在哪儿呀?”
【没有家。】
“哎?你爸爸妈妈呢?”
【不要我。】温默说,【我出生起,他们就讨厌我。】
【我没有家。】
或许是他心里的语气都太沉重,鹿依依不做声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又问他:“那你……平时,都回哪里呢?”
【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宿舍楼外阴风阵阵,拔舌地狱里一直没有放晴。温默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上阴得像要下雨,奈何桥上还有白雾,但他即使穿过那里,人世间也没有他的地方。
“已经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吗?”
刀锯地狱里依然阴风阵阵,猎杀场里传出风都吹不尽的血味儿。
鹿依依眼睛亮晶晶地问他。
温默对着她的眼睛,良久无言。
【……嗯。】他半晌才答,【算是有了。】
鹿依依笑了起来。
“那就好。”她说,“默哥儿,我呀,我脑子不太好,平时就总有人说我傻。像今天,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好像发生了很大的事……但我真是不太明白。”
“但你放心,我运气还是不错的。虽然人傻,但身边朋友人都不错。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好好跟着江奕就行啦。”
“你超级喜欢他的,对吧?”
温默沉默不语,片刻,点了点头。
【你坐下来。】他说,【我最后给你梳个头。】
“好呀!”
鹿依依欢天喜地地背过身去,坐了下来。
她真的很不会扎头发,发型很乱。温默伸手,将她的皮筋解了下来,正给她用手一点一点捋通顺时,刀锯地狱的守夜人从猎杀场的树上一跃而下,走到了他面前来。
温默抬头看了眼。这位守夜人一头黑长直,长发飘飘,同样穿着一身黑。
她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右眼眼角到脸颊下方,触目惊心。
他收回目光。
鹿依依抬起头,望着守夜人笼,沉默片刻后说:“默哥儿说,他一会儿就会自己走,不用你费心。”
笼:“……我倒不会费心那个,我只是在意,你为什么能和NPC对话?NPC为什么能记住你?”
鹿依依说:“喔!默哥儿说,因为他是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守夜人笼沉默。
片刻,她说:“你倒真不藏着掖着。”
“因为游戏结束了嘛。”
守夜人笼低头撇她。
鹿依依一脸无辜地指指背后给她扎头发的温默:“默哥儿说的。”
守夜人笼无言。
“我对这些事情无所谓。”她说,“做好了事情,就尽快走吧。我猜到你是拔舌地狱的守夜人了,黑无常把这里的剧本改前,跟我提过。”
“他说,我这里要改成学校,但是因为地狱游戏里已经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学校世界了,所以会直接从哪儿搬到这边来。”
“听说原来的地狱,就是拔舌地狱。”她说,“NPC既然认识你,我就猜,你应该是原本的主子。”
“什么主子不主子,我只是个看门的。”鹿依依说,然后又指指温默,“还是他说的。”
“……你不能说话?”
“默哥儿有一点先天性的病。”鹿依依回答。
她和江奕一样,都不愿意直说温默是哑巴,他们都觉得太伤他——但温默其实真的没所谓。
守夜人笼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温默低着头,没看她,只是用细长的手指将鹿依依的头发一缕缕地梳好。
头发梳通,他给她重新梳了个丸子头。虽然没有梳子,他这次扎得也有些粗糙,但比她自己扎的还是好了太多。
鹿依依蹦蹦跳跳了几下,看起来很开心。
温默上了桥去。临到桥头,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鹿依依站在远处,朝他用力挥着手,大声说再见。
望着她的脸,温默想起半年前。那时光明中学还在拔舌地狱,鹿依依是学校里的小女鬼。她智力残障,被人欺负,被人骂怪胎,被锁在厕所里,死在了里面。她们举着水桶往里倒,所以鹿依依的死相湿漉漉的,是个小水鬼。
温默从来没觉得她可怕。
小水鬼跟他在一间地狱里四十二年,总是在游戏间隙时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
鹿依依是个和江奕一样明媚的姑娘。
她蹦蹦跳跳着,朝着他挥手,笑着说:“拜拜,默哥儿!”
温默朝她挥了挥手。
鹿依依能平安就好了。
他忽然想。他知道,NPC都是地府捏出的灵体,没有真正的生命。可他还是忍不住对着这个曾经的小水鬼想,鹿依依能平平安安地离开这个糟烂学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能一生顺遂就好了。
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等到他也离开,等到下一轮游戏开始,教学楼会恢复,鹿依依也会回到那个该死的高二(一)班。
鹿依依……
……鹿依依,能跟他离开就好了。
这不可能,NPC眼里,根本就没有奈何桥。
她离不开地狱,温默比谁都清楚。眼眶里突然有些发酸,于是温默立刻转身,低头,踏上了桥。
后会无期。
他心里念,转身时,眼角适时地落下一滴血泪。
他不敢让鹿依依看见。
温默没有再回头。他走上奈何桥,进了白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光明中学。
第066章
1974年9月16日。
晚。
天已经黑下来很久。
被江奕送到家门口的时候, 温默家里已经点上了灯。九月已经过了一半,但夜里,村中还是虫鸣依旧。
他和对方告别, 回了家里。
家里已经灯火通明, 听得见粥在锅里煮得咕嘟咕嘟响的声音。黑白电视里似是在播节目,吵闹声夹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在安静的夜里响得突兀。
温默抱着酱油瓶,穿过院子,打开了家门。
家里有一股米粥的香味儿。
餐桌前, 他老爹温文学坐在那儿,手边一瓶白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夹着桌上的小榨菜吃。
梁上一盏吊灯, 照亮了家。
“哥!”
一个小男孩从沙发上跳下,高高兴兴地朝他跑来。这小孩穿白背心和大裤衩,虽说穿得也很简单, 但衣服瞧着很新,背心白白净净。
反观温默, 身上衣服旧得发黄。
小孩儿叫温舟,是他弟弟。村边水路多,老温两口子给他取这个名字, 是想让他乘舟远航,离开村子。
温舟蹦蹦跳跳走到他跟前, 愣了下:“哥, 你身上怎么这么脏?你又被欺负了?”
“什么?”
厨房里, 林红正往外走来, 边走边往围裙上抹着手上的水。听见温舟这么说,便脚步匆匆了几下, 走到温默跟前一看,她皱起眉来,很不耐烦地用力一推他的肩膀:“你这孩子蠢死了,是不是猪啊,我都告诉你绕道走绕道走,别遇上那几个欺负你的,你是不是又走大路被逮到了!?”
温默瘦小,被这么一推,往后一踉跄,撞到门上,差点没跌。
肩膀上顿时痛起来,但他没辩解,只是低下脑袋。
“又来!又这样!好像多委屈似的!一个屁都不会放!”林红夺过他怀里抱着的酱油瓶,骂骂咧咧道,“天天好像我欠你二五八万似的,摆个脸子给谁看!晦气东西!”
“拿上毛巾,去河边洗干净再回来!”她走回厨房,嘴里还在骂,“这么脏,别想进屋!”
温默还是没吭声。他闷闷点了头,转身出门去——他们家的盆子肥皂毛巾一类的洗漱用品,都放在前院里。家里的人会在院外洗漱,所以毛巾都挂在院中。
见他真要出门,温舟忙说:“哥,我跟你一起去。”
一听这话,正转身往厨房里走的林红一急,又匆匆走回来,不轻不重地往温舟肩膀上锤了一拳头。
“瞎说什么呢你!这黑灯瞎火的,你跟着去干什么!万一下河把你卷走了,妈上哪儿找你去?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没了,我怎么活呀!”
温舟怔了下。
“哥也会被卷走啊。”他说,“妈,哥也是你儿子啊。哥被卷走,你就能照样活,就不伤心吗?”
林红表情一僵,顿时青白了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她眼神闪躲几下,一转头,却正好和温默撞上了视线。
视线相撞一瞬,林红又立刻别开眼睛,眼中莫名闪过几分心虚。
温默看在眼里,心里没什么波澜,她一直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