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寻秋野
一时之间,谁都不说话了,空气里就只听得见温文学吃菜吧唧嘴的声音,和电视里的吵闹声。
气氛尴尬,林红不好解释。
她把视线求救般地转向温文学,大约是想让温文学出面帮她说几句,含糊过去。
可温文学就只是坐在餐桌跟前吃着小咸菜喝着酒,嘴里不停吧唧着,发出一阵把小菜咬碎的动静,然后跟着电视机笑了几声,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们娘仨。
温默也习惯他亲爹这样了,他亲爹一直跟个眼瞎耳聋的皇帝老儿似的。
他转身出门,没再理睬林红。
门关上。屋门上有块玻璃,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院子里面,温默能借光看清。
他抓起挂在晾衣绳上头的两条毛巾,出了门,摸着黑往河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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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默八岁。
在这个村子里也是活了八年。他不会说话,出生后父母就嫌弃。
摸着黑去河边把自己洗干净,他又摸着黑回家来了。路上见不着光,怕摔倒,他是在路上一小步一小步蹭回来的。虽然从家里去河边也就三四分钟的路程,但他这样走一趟来回,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小孩睡得早,他回来时弟弟已经睡下,温文学从餐桌边的位置移动到了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白酒,还在看电视。
林红见他终于回来,一皱眉,就开始骂他:“叫你去河边洗一下,你要花多长时间?有那么金贵吗你?怎么,身子那么金贵,从我肚子里爬出来还是个哑巴?”
“你要不是哑巴,我生了两个带把的,不知道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她说,“你奶奶早就恨不得把我捧天上去了。”
温默没吭声,回头把门关上,挂上锁。
“桌上还有粥。”林红说,“自己拿去吃。”
温默点点头,走过去。桌上的确有个碗,碗里还有半碗粥。但咸菜没了,烙的白饼也没了。
见他打量饭桌,林红又在后边说:“还想吃饼,想吃咸菜?美得你,有的吃就差不多了。”
温默还是没做声,挨骂了也没反应。自己只有粥吃这事儿,也在他意料之中,家里向来只有他爹和他弟弟有最好的吃,他只能混点边角料吃。
温默拿起粥拿起筷子,走到一边去,乖乖在墙边坐下,端着凉了的白粥,吃了起来。
他不能上桌吃饭,哪怕桌上都没人了,他也不可以上桌。
林红看他自觉,才哼了声,没再说什么。
她坐到沙发上,跟温文学一块儿看了一会儿黑白电视。
屋子里一时安宁下来。
片刻,林红随口唠道:“哎,我听赵婶儿说,江胜国家里来了个女的。”
温文学终于出声了:“啊?”
“老江家来了个女的,带着仨孩子。”林红说,“一个老大不小了,瞧着十多岁了,还有个小姑娘,甚至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里头呢。”
温文学讶异:“才那么大点儿?”
“是啊。”
“他在外边搞大的?”
“不是,我听说,那是他嫂子。人说江胜国之前有个亲哥,真假的?不会是找的借口吧?我嫁过来都快十年了,没听说过。”
温文学没吭声,想了一会儿才说:“之前他是有个哥来着,好像叫江什么军。”
“真有啊?我还以为是老江为了给这新老婆打掩护找的借口呢,怕她一上门就带仨孩子,在村子里过不下去。”
“真有,小时候我还见过他哥俩。”温文学说,“你嫁过来之前,那个江什么军就说要去县里闯闯,带着大着肚子的老婆,就坐绿皮火车走了。”
“他走了没几年,江胜国他爹妈就不行了。兄弟俩把葬礼办了,他哥就又风风火火地回城里去了,后来一连好几年都没回来。你要不提,我都要忘了,还有过这么个人。”
一提老江家老头老太太死了的事儿,林红倒是有印象:“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刚嫁来那会儿,村子里是突然死了人。”
“就是老江家。”
“咋死的?”
“忘了。好像是老头上屋顶晒苞米,掉下来就摔死了。老太太正好在院子里晒阳阳,亲眼看见了,结果一口气没上来,跟着就没气了,等江胜国到家,就看见爹妈都死院子里了。”
温默听得都心紧了一下。
林红也是倒吸了口凉气:“哎哟喂。”
“你说的那个来老江家的女的,应该真是他兄弟媳妇。”温文学说,“他又没种,生不出孩子,怎么可能能在外面三次搞大女人的肚子,还让她上门来。”
“倒也是。”林红往沙发后面一倒,“他都没那个本事。”
“他嫂子来干啥,还带着孩子。”温文学问,“跟他哥过不下去了,来找江胜国?”
“她说他哥死了。”林红说,“据说是死城里了。娘仨个没钱,就来投奔江胜国。”
温默一顿。
他猛地想起江奕那张笑脸来。
嘴里的粥忽然有些发苦。
温文学没做评价。
“那江胜国他们家热闹了。”他说。
温默咽下嘴里的白粥。
第二天,温默又被林红赶出去,去河边洗衣服。
他衣服不多,一直是穿温文学剩下的。衣服总是大得得把袖子撸到最上面,迎面吹风来的时候,衣服被吹得都鼓包。
已经入秋了,天气微凉。温默坐在河边,迎面吹来河上的冷风,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直打喷嚏。
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孩!”
温默吓了一跳。
他回头,就又见到了江奕。他和昨天一样,一脸的笑,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刚在城里死了亲爹。
尽管温默他爹对温默不好,但他知道亲爹多少是个依靠。死了亲爹,应该很伤心。
“这么巧,”江奕笑着跟他说,“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温默对着他沉默片刻,没有理他,把脑袋扭了回去,继续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吃了个哑炮,在他身后沉默了。
片刻。
江奕“嘿咻”了声,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了。
温默手上动作一顿,一转头,见他居然真坐下了,顿时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我吹吹风。”江奕笑着跟他说,“河边风景不错。”
“……”
温默皱皱眉,懒得理他,继续吭哧吭哧地洗衣服。
江奕也不说话了,就只是肩并肩跟他做在一起。
河边的风又吹过来。
温默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咳嗽了两声。
江奕忽然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手一扬,扔到了他头上。
温默猝不及防。扔来的衣服直接盖到了脸上,他吓得一哆嗦,抓着衣服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江奕。
“穿多了,有点热。”江奕说,“你先帮我穿吧。”
“……”
温默皱了皱眉,有些莫名其妙,不懂他这是哪一出。
江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他叫什么。
很久都没人问过他的名字了,这话一出,温默又愣了愣。
他叫什么来着?
温默真的这样愣住了,甚至为此回想了片刻。
随后,他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
江奕又问他。温默还是摇了摇头,比划起来。可是指天指地的一顿比划下来,江奕眼神迷茫——看得出来,他看不懂。
温默又用力比划了一顿,江奕还是没看懂。
温默叹了口气,不比划了。
“……抱歉啊,”江奕挠挠脸,笑着,“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你是有名字的,对吧?”
温默点点头。
后来,江奕又说什么了?
温默忽然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对着自己叽叽喳喳了好一顿,到最后也问不清他到底叫什么。
他只记得那时候阳光不错,河面上吹来风。江奕说到最后,突然拿过他的盆,说要帮他洗衣服,然后说他十二岁,温默得叫他一声奕哥儿。
他说有你奕哥儿在,以后那帮小兔崽子就不会欺负你。
他说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拿拳头锤锤你奕哥儿,奕哥儿就知道了,就会帮你去出头。
真是从来没人说过要给他出头。
温默再没抬手比划,只是忽然有些想哭。他低下脑袋,闷闷地把江奕给的衣服拉紧几下,耳尖和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有点红。
江奕一直叫他小孩儿。
后来他知道温默的名字了,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是零零星星叫他几声温默而已。更长的时间里,他还是叫他小孩儿。
奕哥儿是有段时间只把他当弟弟看的,温默知道,因为他一直叫他小孩儿。
江奕来了没几天,村子里就传开了他家的传言——江胜国的嫂子李桂兰,带着三个孩子来投奔他了。
这事儿很快被众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