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花
秦素梅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小宝,你回答妈妈啊。”
“妈,”方秉雪双手放在膝上,“您先冷静一下,然后告诉我,是谁跟您说什么了吗?”
他动作很乖,脸上也带着点笑意,仿佛还是小时候那个犯错后,用脑袋往大人怀里拱着撒娇的孩子。
“你不用跟我玩心眼,”秦素梅态度有些冷硬,“你是干刑侦的,知道怎么审讯,心理素质好,我不行,我别的什么话也问不出口,我就想听你亲口说,你和周旭是什么关系。”
方秉雪沉默了会,然后抬起眼睛:“我们……在谈恋爱。”
他说话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也稳,一点也不虚,就像高考完报志愿时那样,说我想好了,要考警校。
最终结果,方秉雪如愿以偿。
秦素梅傻眼了,张了张嘴,不知该作何反应似的,扭头瞪着方俊看,过了会儿才叫出声——方俊无意识地捏痛了她的手。
玫瑰花没放在阳台,方秉雪怕晒着,蔫得快,特意挪到了客厅一角,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但也有几枚花瓣落在地上,深红的颜色,质感仿若丝绒。
“妈,您喝口水,”方秉雪起身去厨房,端了两杯温水过来,放在茶几上,“慢慢说,不要太激动。”
如果说刚才房间里凝固得像冰块,那么方秉雪的动作,无异于泼上一盆沸水,秦素梅终于得以哭出声,指着方秉雪的脸:“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气死我了!”
她不管不顾地哭了会儿,痛苦地把脸埋在丈夫肩头,后背不住地抖,方俊用一条胳膊搂住她,表情不太好。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久了?”
“正式在一起是十一月。”
方俊迟疑着:“就是这趟去西北……好上的?”
“嗯。”方秉雪点头。
他今天忙活的时间长,晚上没来得及吃饭,挺累的,骨折的手指这会儿莫名有些疼,一抽一抽的,方秉雪就用左手轻轻地搓着关节。
方俊是脑外科的大夫,平日里情绪波动不大,挺“仙”的一个人,对于很多红尘俗事都看得淡,以前每次秦老师催婚,他都乐呵呵地在旁边喝茶,不劝,看热闹。
除了两鬓有些斑白外,他很新潮,爱玩的东西跟年轻人没两样,最大的梦想就是等退休后开家文具店,说同龄人都跑出去旅游,搞什么夕阳红,他才懒得折腾这些。
“你之前谈过男的吗,”方俊语速很慢,“还有,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性取向的?”
他们家气氛融洽,对于性教育不避讳,父母也很尊重方秉雪的隐私空间,进卧室都会敲门,方俊回想着儿子的青春期,又加了句:“你有没有受到过同性的骚扰?”
“我没谈过恋爱,”方秉雪认真回答,“取向这个问题之前没重视过,是遇见他后才意识到的,没有受到过骚扰,爸,我很会保护自己的。”
方俊本能地接了句:“那你为什么会变成——”
同性恋这三个字,他还是有些说不出口,或者说,是不愿用这个词来形容儿子,虽然书籍和学识告诉过方大夫,性取向和基因无关,不是精神层面的疾病,有些国家甚至承认同性婚姻,但那是出现在纸张和新闻上的,是和自己无关的,可以事不关己地一笑置之。
这并不代表,他们是冷漠而自私的人。
只是,只是——
温热的泪水洇湿了肩膀,方俊艰难地开口:“小宝,这辈子我们不图你有什么大成就,就想着,你能正常地生活,过普通人的日子。”
“爸,”方秉雪喉头发紧,“我很正常,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不正常!”
秦素梅突然抬起头,发丝被泪水黏在脸上:“怎么可能是正常……俩男的!你怎么想的?我都没听说过这种事,你脑子不正常!”
濒临崩溃的她用了最大努力,才把“恶心”这个词咽进去。
方秉雪安静地垂下睫毛,没有辩解。
“你是不是被骗了,”秦素梅用胳膊擦了把脸,语气变得急切,“小宝,你听妈妈说,你不要看外面那些电影什么的,跟着学,都是故意误导你们年轻人!”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但越说越慌,心里没底,秦素梅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庭很幸福,丈夫和儿子都有体面的工作,亲戚之间的关系也和谐,走到哪儿,都是腰板笔直的,所以上午那会,她整个人都傻了。
“……我一看地址,正好是你们家方秉雪,还想问你呢!”
秦素梅的一个姐妹退休早,在附近开了家花店,生意挺不错。
“直接把我店里的玫瑰都包圆了,说要漂亮的,品相好的,可大方了,我还说是哪个姑娘有这么浪漫的对象……”
其实对方也不是八卦,就是随口闲聊,秦素梅单位里有个老师做了个小手术,身为园长,准备买束花去医院看她,结果就听到这么一段,她面色不显,笑着开口:“那是,我儿子上班太忙了,买花什么的都是让朋友帮忙……”
可心里的古怪感却挥之不去,一直到下班的时候,秦素梅才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她一整天都在笑,嘴唇又干又僵硬。
“不行,我得去小宝那看看。”
她是这么跟方俊说的。
进了屋,方俊还在说她多心,买束花而已,有什么好别扭的,秦素梅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就是直觉不对劲,她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偶然间,在卧室的角落里发现了撕下来的铝箔条,很窄。
但能通过上面印刷的字母认出来,这是什么。
周旭很谨慎,用过的纸巾,拆封后的盒子,包括剩下半瓶的油,都统统收进垃圾袋带走,只是昨晚做的时候,这一条小小的包装袋边缘掉在地上,被拖鞋挡住,没看到,又阴差阳错地被秦素梅发现。
对于父母来说,撞见这种计生用品,其实挺尴尬的。
不过他们家不这样,早在方秉雪成年的时候,父亲就教过他如何正确使用避孕套,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彼此,也能更好地尊重伴侣,所以她不会视其为洪水猛兽。
可打扫屋子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个。
那就只能说,是方秉雪回来后,才出现的。
“是不是我想得龌龊了,”她靠在丈夫的怀里,反复地问,“你看那个叫周旭的孩子,挺好的,对吧,不会做坏事。”
方俊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一大束的红玫瑰,又同时沉默。
儿子说过,最近有情况,比他大五岁,皮肤不白,有点黑,也不是双眼皮。
儿子没有瞒着,说对方人很不错,细心,靠谱。
当时正吃饭,方俊还在笑,说你喜欢就行,而她欢天喜地去商场买香水,想着送给那个姑娘。
而前几天,儿子电话里的声音很轻快,明明白白:“妈,我有个朋友要过来,跟我一起住两天……”
那个朋友,送了方秉雪一大捧的红玫瑰。
“小宝,你听我说,”秦素梅还在哽咽,“你要是一时贪玩,觉得新鲜,就赶紧断了,妈妈之后不提这件事。”
方秉雪低头,反复揉捏着手指。
秦素梅抽了下鼻子:“这个真的不正常,我受不了,没听说过谁家出这事的……你们都是跟着网上学,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她失控地叫起来,抄起沙发上的抱枕砸过去,玻璃杯被带倒了,温水流了一地,方俊跳起来抱住她,而秦素梅还在吼,挣扎着去拿另外的抱枕——
“都是我们把你惯的!把你惯的不像样!”
方秉雪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过了会儿,方俊推搡着把秦素梅带进卧室,关好门,长长地叹了口气,朝沙发走过来。
“接下来呢,”他的衣襟被妻子扯皱了,神情疲惫,“你考虑过将来没有?”
“考虑过,”方秉雪站起来,看着父亲的眼睛,“初步打算是,两个月后他处理完那边的事,就过来。”
一时间,方俊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然后呢?”
方秉雪说:“然后,我们就住在一起,我想和他结婚。”
过了好一会儿,方俊闭了闭眼,又睁开,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朝墙壁砸了过去。
“哗啦”一声,玻璃碎片四溅,像是洒了一地的碎钻似的,闪着耀眼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重新恢复寂静,所有的门都大开着,轻柔的风拂过浪漫花束,仿若恋人的低语。
方秉雪蹲在地上收拾狼藉,他真的很爱惜自己,怕划伤手,就用纸巾抱着去捡,只是偶尔才抬起胳膊,使劲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
手机响起默认的铃声,他停下动作,转身去接。
“喂,”周旭的声音传来,“我到地方了,刚下火车。”
方秉雪清了清嗓子:“这么晚啊,累坏了吧?”
周旭说:“不累,你呢,今天是不是特别忙。”
“你还真别说,”方秉雪很重地叹了口气,“给我忙得不行……哎呦,这会正准备睡呢。”
“怎么声音有点哑?”
“累得了。”
周旭心疼了:“那你去睡吧,早点休息。”
“行,”方秉雪笑着,“你也赶紧休息。”
周旭说:“晚安,宝贝。”
他的宝贝躺在沙发上,胳膊搭在脸上面:“嗯,晚安。”
第65章
人生充满戏剧性。
方秉雪野心勃勃奔赴远方,除了工作经验,还收获了一段美好爱情,可当他怀揣着勇气,忐忑地踏上悬在空中的绳索,尚未迈步,安全带却突然断裂——
被发现的感觉,如同从高空坠落。
猝不及防。
原本还想徐徐图之呢,这下可好,直接兜了个底儿清,挂完电话后,方秉雪依然保持着仰面的姿势,用小臂挡住脸。
这天晚上,方秉雪很晚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刚睁眼,就发现外面飘着雨丝,这座城市多雨潮湿,夏季仿若闷热蒸笼,方秉雪用冰块敷了会眼睛,对着镜子一看,还是有点浮肿。
“……昨晚没睡好,”他接完热水回来,“并且,现在居然都有蚊子了?”
同事转着椅子,扭脸过来:“对啊,今年天热得早。”
但西北还在刮风,是冷的,肃穆的,下班时他跟王川聊了会儿,没多说什么,就问那边天气怎么样,王川说你等会看天气预报不就得了,我每晚吃完饭,都得听一下那个片头曲,是渔舟唱晚吧,当当当当——
方秉雪把手机倒扣在桌子上,抬眸看了眼壁钟,已经快六点半了,距离父亲叫他回家吃饭,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他很少有这种逃避的心态,暮色渐起,方秉雪终于起身,刚才短暂的凝滞一扫而空,步伐轻盈,跑跳似的跃下台阶,坐进驾驶室,出发,然后欢快地推门:“我回来了。”
饭菜已经做好了,方俊和秦素梅都在餐桌旁坐着,和往常一样,父亲脸上带着笑意,母亲稍微有点唠叨,窗台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是方秉雪高中时自己做的,一直挂到了现在,每次大扫除的时候,秦素梅都会认真地擦洗干净。
这样健康的家庭,养育出了一个强大的方秉雪,他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无论是情感还是物质,都得到了父母最大可能的托举。
而他,也同样地爱自己的父母。
“今天忙吧,”秦素梅自顾自地给儿子夹菜,“我总感觉你瘦了。”
方秉雪说:“还行,没瘦……哎呦我吃不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