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薇诺拉
少年的脸庞被一层朦胧的光晕所笼罩,可褚画却觉得对方似曾相识。或者,他们是终究要去相识。
“嘿,小家伙,我不会伤害你……”
温柔的语声响在耳旁,光晕中的少年靠得更近了些,递来的手掌几乎要触摸上男孩的脸颊——
就在褚画即将看清白衬衣少年的脸庞时,一阵尖锐的警笛声把他从梦中唤了醒。
一旦醒来,那个恍临其境的梦就褪成了灰白陈旧,仿佛刻意被他的意识所抹除。因为没能看清梦中那个少年的脸,褚画十分懊丧地爬起了身。这阵子他一听见警笛声就会产生非常强烈的反射行为,他会心跳急速,冷汗骤下,赶忙去寻躲避之处。
康泊不在身边,窗外头的天还是黑的。
褚画伸手推开房门,一个男人恰好迎面而来。
警探先生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对方看见他也是一愣,随即马上作出一番嘻嘻哈哈的姿态即要离开。
“站住!”褚画几步并一地赶至对方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你怎么会在这里?”
范霍文阖紧齿冠地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无可奉告。
“我揍你,你也不说吗!”褚画挥了挥拳,试图以武力恐吓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律师——被吓了一跳的范霍文马上伸手捂住了鼻子,他的鼻子至今还留存着一片不太雅观的瘀伤。这小子的脑袋太硬,上回相见后鼻子挂彩的他无脸见人了好一阵子。
可褚画刚一拉开架势要动粗,牵动了的多处伤口就让他弓下腰哼哼起来。
范霍文放心地挺直起身子,得意洋洋地打算走人。
满身带伤的年轻人望着对方的得意神情皱起了眉,还未待对方离开,一双清澈眼睛便蓦然一亮。褚画一步近前,绽着一个格外甜美的笑脸伸手摸向了对方的胯间——范霍文只瞧见眼前这张俊俏脸孔上的笑容不断加深、放大,自胯间传递上的一股热流立即涌上了大脑,涌得他两耳轰鸣出声。
他足足愣了近一分钟才想到把肆意撒野的对方推开。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敏感嘛!”褚画带着一脸坏笑地移下视线,努着好看的薄唇指向了身前男人的下身——自己方才的指间刺激已让对方明显兴奋起来,两腿根部隆起了一座小丘。
范霍文面红耳赤,尴尬不已,为自己竟对一个gay的挑弄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我会告诉康泊,你刚才对我动粗。在警局相见之后你就一直对我图谋不轨。你想上我。”褚画突然一把将自己的衬衣扯了开,大大方方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和两粒粉红又可爱的乳头。在律师先生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他拉高嗓门喊了起来,“康泊!”
“喂……老板在和他的妻子商谈,你喊他干什么?”
“如果你打算向我保持缄默,那你现在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和康泊解释你现在的……”褚画抿出甜腻的一个笑,又伸手指了指对方勃起的性器,“现在的……这个状态……”
“你、你……你别嚷!”范霍文真的被唬了住,他受雇于这个极其富有的男人好些年,同样也对他的古怪诡谲早有耳闻。
可褚画不依不饶,照旧昂起脖子,扯开嗓门地叫喊:“康泊!康——唔……”
“你别嚷!别嚷!你想害我被卸成几块儿吗?!”范霍文一步上前捂住了褚画的半张脸,只剩下那两只黑黢黢的大眼睛,扇动着长长的睫毛冲自己眨了又眨。
知道对方浑身是伤难以反抗,范霍文被这楚楚可怜的眼神望得心软,岂知刚一松手,褚画立马又喊了起来:“康——”
这家伙真是甜蜜又无赖!
“好了!好了!”赶忙重又捂住对方的嘴,律师先生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向这野小子缴械,“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别嚷,别嚷了!”
“我得向你道歉,上次揍你是我急于脱困,情非得已。”褚画颇感满意地扣好了衬衣扣子,掉头看向了虚惊一场后苦着一张脸的范霍文。上下一番细细打量,他忽然眯起眼睛,一脸认真地望着对方说,“我从你的眼神里能够看出……其实你真的想上我,对吧?”
范霍文没忍住地翻了个白眼,更没忍住地朝眼前的小子挥去一拳,打得他直喊疼。
※ ※ ※
所有的媒体都在播送范唐生的新闻,仿似一张张宣告天下的讣文,警察局副局长被杀一事不可能被轻易瞒天过海。
那个热情奔放的总统千金为他们安排了住处,碧姬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像会对这么个年轻女孩感兴趣。何况他们乍见之时,对方也非常不礼貌。他虽有优雅的举止和容人的度量,却从不喜欢这么被人直截了当地指出自己的残疾。
除了一个人,似乎只有那个小警探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撒野而不受惩处。
“我已经完全按照你说的做了,我给范唐生打了电话,欺骗他说我这儿的生意出了问题,迈克尔叛逃了……”碧姬的手指擦过丈夫的肩膀,眼里隐隐有了些泪光,“我向你表达了我绝对的忠诚,可你居然要离开我……”
“这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的条件,作为我对你的补偿。”康泊轻移手指,将桌上的一叠文件推至妻子眼前,微笑说,“想想你的前几任,这已经值得你开香槟庆祝了。”
“我不会让一个杀人犯抢走我的丈夫!”法国美人拿出电话,突然失控地喊叫出声,“我现在就要报警!”
碧姬颤抖着双手移向手中电话的摁键,还没拨打完那个报警号码,她的手突然被一道银光击中了。
手中的电话砸在地上,似柔软无骨的白皙手背留下一道惨烈的血痕。
“我为我的粗鲁向你致歉,”康泊重又将手杖支于地上,一面冲对方微微倾身低首,一面亲启两片玫瑰似的红唇。他的姿态依旧优雅,可深深蹙眉的表情显得充满警告之意,“可如果你再试图打扰他的睡眠,我不会介意亲手扼断你的脖子——哪怕那在我看来粗鲁又野蛮。”
女人被丈夫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态震慑了住,良久才踩着叫声尖锐的步子起身而去。
“你这是窝藏逃犯。”丝毫不肯退让的法国名模跨出门前忽又收住脚步,回头冷笑着开口,“你利用完我就想将我一脚踢开,那不可能!我不要你的财产,只有同归于尽才是结局。”
※ ※ ※
妻子夺门而出之后,男人又独自坐了一会儿,他能清晰看见多年前的一些事情,清晰得如同翻开一本遗落于记忆墙角的日记。
如同目睹泛黄在箱底的初恋情函重见雨水日光。
拖着一条染血的腿,爬行了漫漫长途的少年再次被抓回了精神病院。残缺疲惫的身体没有得来医生的怜悯,他因为屡次试图逃跑而又一次遭受了残忍的电击。
单薄的身体仍在抽搐,他的嘴角划下了白色的唾沫。
护士长梅夫人走了进来,对于这个美丽又善良的少年她总是心存不忍,却无法阻止院长和那些医生的暴行。她曾亲眼看见他捧着一掬清水替一个满口粪便的老人清洗,也曾看见他试图向一个被医生轮奸的女病人施以援手——他想向前来视察的州长揭发精神病院里的种种恶行,结果却被医生们诬陷成最严重的精神病患,一次次将他电击至休克。
梅夫人将一束铃兰花放在了少年的枕边,淡幽的花香中她也将一个噩耗带给了这个少年,他的腿不可能再复原了,他将终身与跛足相伴。
眼眸久久不瞬,少年仰面望着天花板,忽而开口问,“上帝在哪里?”
“没有上帝。”女人握住少年的手,摇了摇头,“孩子,没有上帝。”
“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黧黑的夜永难终结,苦难无比漫长。少年慢慢掉过头去望着坐于床边的女人,以哀求的声音说着,“求你……杀了我……求你……替我解脱……”
“我不能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就像只要明日的曙光还会升起,黑暗就不能剥夺眼睛的希望。”
“希望……”少年重又把视线投向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他看不见上帝,自然也看不见曙光,“在哪里?”
梅夫人仍使劲握着少年的手,泛红着眼眶说,“想想被你拯救的那个男孩。”
“是吗……”病床上那个苍白又美丽的少年,突然嘴角嘲讽地上翘,“超过半数的童年受到性虐待的人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其中相当比例的人会在成年后沦为更严重的犯罪者,认知归因理论会让他们被负面自我评价和羞耻情绪围困,创伤后的应激障碍又会让他们扭曲自我的概念,激发内心的阴影,从而去对同类犯下残酷罪行……”
“康泊……”女人试图打断少年毫无情感地、背诵似的话语,结果却适得其反地听见他越说越快。
“他会变得自卑、怯懦、自私又残忍,他会酗酒、嗑药、对人生毫无热情、对整个社会充满敌对情绪……”少年阖起眼睛,眼泪慢慢滑落面颊,“这样一个人……怎么值得我为他付出一生……”
“不,他值得……他一定值得……”梅夫人也同样落下了泪水,但她仍未松开紧握对方的手,只是向这个了无生念的少年作着看似全无意义的保证,“他将因你挣脱泥沼变得无瑕,他将因你蜕去蛹壳获得新生,他定然正义、勇敢、聪慧又善良,他让你的罪咎如同英雄的壮举,他让你所有的苦难都有了意义……”
“可是……也许他一生都不会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正的善行无须指望获得感激……更何况你终有一天会踏出这里,你会在人海中一眼就认出他来……”
这个名为康泊的少年不再说话,只是把脸别向一侧,望着置于枕上的那束铃兰花微微笑了。
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第74章 伟大的婴儿(3)
挣脱了精神病院的少年许多次想过要去寻找那个男孩,最后那样的灵感都昙花一现了。
直到他的老司机把一个黑人女孩儿接来了他的面前。
黑人女孩儿难以发声,当然她此刻也全然发不出声响——艾琳有些怔然地望着男人倾身向自己靠近,他的眼眶泛着令人心悸的血色,肌肤也惨白得骇人,这个近于咫尺的男人看来莫名遥远,仿若惊鸿一瞥的山间精灵,仿若一触即碎的水中倒影。
可他的的确确非常美丽,甚至远远胜过了她曾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人,一个成日醉醺醺的酒吧吉他手。
天知道她曾趁那个吉他手去解手时偷偷亲吻过他的啤酒杯,只为感受他那双柔软芳香的唇。
黑人女孩儿艾琳让康泊想起了她的母亲,一个世人眼里面容丑陋、在他眼中却美似无瑕的独眼妓女。
也让他想起那句突然让他失去重心的话。
以半张被沸油泼过的脸轻轻蹭摸男人的俊美脸庞,独眼妓女对他说,“康泊,我不能答应你的求婚,因为你不完整。”
如同霍乱对阵爱情。这真是一幕太充满玄机又太不可思议的场景,最丑陋的女人竟拥有了世间最俊美的情人。这个样貌俊美的年轻人以温柔轻吻回赠女人的蹭抚,玫瑰花瓣似的红唇吻触上了女人那半边丑陋的脸孔。随后他又执起她的手置于自己颊边,轻轻笑了,“我的确是残疾的。”
“不,我不是说你的腿,我说你的灵魂,你的灵魂缺失了一块儿。也许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将它遗失在了哪里。”粗糙似桑麻的手指拂过一张丝绒般的脸颊,独眼妓女的姿态亦如母亲爱抚自己的儿子,略带沙哑的声音说着,“但如果你曾想过要去找它,就去吧。”
男人显然正为情人的死讯而感哀伤,罗德曼上前对主人说,“她曾写在本子上问我,问我她那染病死去的母亲是否都如旁人所说,是个下贱的妓女。”老司机黯然叹息着摇了摇头,作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她一路都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小女孩儿。”
“听好,你的母亲是妓女,但她并不下贱。”在女孩儿面前慢慢蹲下身,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她是我所见过的第二个高贵又善良的女人,比任何窈窕可见的美人都令人心动,无论何时何地你提及她都无须面露愧色。”顿了顿,康泊冲艾琳微微一笑,“事实上我曾满心热望地向她求婚,可她拒绝了我。”
发自肺腑的笑容轻而易举地就彼此传染。女孩儿也笑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十分明亮,还露出两排白极了的牙。
“夫人请了一个花匠,这周末就会登门,她认为满院的铃兰是杂草丛生,她说她想种些玫瑰。我想这实在有必要通知您一声。”罗德曼在男人身后出声提醒,语声很有些担心地说,“还有就是,夫人已经见过艾琳了。她想把她赶走,她认为一个妓女生的孩子注定也会是妓女,不配和她的孩子同檐居住……”
已经站起了身,康泊伸手抚摸向艾琳的头顶,唇边轻轻浮出一笑,“也许不太适合在这里的人是她。”
※ ※ ※
私家侦探将一只大文件袋交到了接他过来的老司机手中。
兴奋满满地摩拳擦掌,他活儿干得不错,正准备等待这个有钱人的额外嘉奖。
把文件袋递给了这儿的男主人,罗德曼带着笑容,存心调侃地说,“你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就像于产房前等待喜讯的一位父亲。”
手杖放置在一侧,康泊也笑了。
没有接话,打开了文件袋。
文件袋里装有一份文字资料,男人粗略看了一眼,随后又取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翻看。
照片上是个挺好看的年轻男孩,黑头发,白皮肤,一笑就眯出月牙眼儿,嘴角旁还时常缀着一只若隐若现的甜腻梨涡。
罗德曼也朝照片撇去一眼,笑着说,“He is beautiful.”
“也许只是徒有其表。”康泊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只抬眼望向眼前的私家侦探,“说说你调查到的。”
“褚画,生父不详,母亲是个据称脾气十分古怪的刺青师,在他八岁的时候被人杀害了。成长于社会福利院,在校时成绩不错,可性格挺顽皮,没少惹是生非。最近他刚毕业于警察学校,成绩非常优秀……”
康泊的目光被一张照片吸引,照片上这个名叫褚画的男孩正被一群同样年轻的大男孩儿高托于肩膀,比着一个两臂摊开的飞翔姿势——额头绽着一道狰狞伤口,可他却咧开一口白牙傻呼呼地大笑。
男人将照片展示给私家侦探看了看,然后问,“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快乐?”
“男孩子们踢球赛,动作常常比较粗野。这孩子干什么都很拼,为了自己的球队能拿冠军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这只能说明他冲动又野蛮。”康泊看似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又翻看起了手中的照片。
过了一会儿,他又向对方展示了另一张,“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照片上这个名叫褚画的男孩已经身着警服,可在人头熙攘的大街上,他竟旁若无人般哀伤哭泣,这张相片诚实地记录下了他捂着一只眼睛流泪的模样,也记录下了他身旁路人纷纷回眸的鄙夷神态。
私家侦探看了眼照片,回答说,“这张相片我照于他第一次执行任务之后,一个亿万富翁的一对女儿遭到了劫持,僵持不下到最后,那个劫持犯被狙击手在超远距离爆了头。”
“这个案子我有耳闻,”又把照片正对向自己,康泊的视线仍停留于这个哭泣着的那个年轻人,淡淡地说,“很显然那个狙击手不是他,这个小警察一定是为失去了表现机会而感懊丧,为徒劳无获于自己的第一个任务而哭泣。好比一只争食失败的秃鹫。”
“可事实和您想的截然相反,”见对方朝自己投来了微微困惑的目光,侦探笑了笑接着说,“他想拯救的是这个劫持犯,可惜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