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图
周南生拧了拧身子,将脸彻底埋进身下的床褥。
谢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躺回自己的位子,将额头默默地抵在周南生的背部,轻轻地说:“没关系的,南生,没关系的——”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两个孩子相依相偎的时候,周南生的父亲周志松在送往市立医院的途中断了气。
周南生是在第二日放学回家后才得知的消息。
对那时候的周南生而言,死是太遥远太陌生的名词。他甚至无法真切地感受到致密亲人的离世对他的影响和悲痛,整个人都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被那些大人如同提线木偶般装扮提点。
农村的丧事一向隆重而喧闹,哭丧的人那哭声都是精心编排过的,有着独特的韵律,周南生的母亲、奶奶、姑姑,几次哭得几乎要厥过去,被人扶着劝着下去,但真正的悲伤——周南生真的不知道——他没哭。
大人们也许觉得孩子还不能真正了解那种悲痛,对他甚是宽容,他还不知道,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将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遇到怎样的坎坷辛酸,他只是讨厌着那些同情怜悯的目光。
出殡那天,老太太带着谢暄去吃丧酒,手臂上别着一块长方形的小黑布,小黑布上一朵白色的小绒花。酒桌上,所有跟亡者家沾亲带故的人都到了,吃吃喝喝,好不热闹。谢暄觉得奇怪,这就是死亡——
周南生请了假,他母亲带他去外婆家住了,但到底不能撇下学业,一星期之后,他回来——仿佛瘦了许多,一双黑色的眼睛越发深邃明亮,藏着很多很多的心事,欲言不得。原本飞扬跳脱的孩子一下子变得沉默,好像一下子长了好几岁。
那天,下雨,周南生来找谢暄,两个人来到一贯玩的老戏台——戏班子走了,也一并带走了那些热闹繁华,戏台又变得冷冷清清,甚至那些精美木雕牛腿横梁似乎又旧了一些。
两个人并排坐在戏台上,垂着两条腿,轻轻地踢打着,雨水从头顶落下来,连成线,拍在他们还穿着凉鞋的脚上,洗去了泥沙。
周南生将他外婆买给他的橘子糖分给谢暄吃,说:“三儿,我没有爸爸了。”
谢暄的双手撑在身体两边,听到这个话,嘴里原本甜甜软软的橘子糖变得苦涩。
第9章 升学
谢暄是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升上初中的,被分到当时最好的班级——7班,一同被分到这个班级的还有孙兰烨——她依旧是老师的宠儿,升旗、主持、播音,混得风生水起,随着年龄的增长,天生丽质渐渐觉醒。
但孙兰烨不是那些浮躁的女孩儿——迫不及待地用烫发、涂指甲展露自己肤浅的美,故意大声说笑以引起男孩子们的主意,做作地甩过一个眼神,一丝笑意挂在嘴边,凭着自己年轻鲜活的躯体任意张扬挥霍自己青春靓丽。
她素颜,扎简单的马尾辫,朴素的校服总是干干净净,但眼底深处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危险而隐秘的野心。她风铃般的嗓音、蝶一般轻盈的脚步,宛若湖水的笑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青春期的男孩儿对于尚显生疏的女性世界的全部诱人的内涵。
每次晨跑,总有好事的其他班男生的起哄,喊着孙兰烨的名字。孙兰烨眼神不乱,故作镇定地离开,脑后的马尾轻快地摆动。
谢暄与孙兰烨的关系也有着微妙的转变,孙兰烨不再像小学时那样隐隐将谢暄当做竞争对手,那源自于小学六年级的秋天——
田里的稻子金灿灿沉甸甸,像不小心踢翻了颜料桶,将金色一直铺洒到天边,与通红的落日交相辉映。整个周塘都在为割稻、打谷忙得热火朝天,空气里飘满了谷物饱满的香味。周进因为煨番薯,不小心烧掉了自己的眉毛和眼睫毛,被周大叔满村子追着打。阿峰挽着裤腿跟着他父亲下地了。只有周南生和谢暄两个无所事事的孩子,游荡在砖窑附近——那是周南生的父亲周志松出事的地方。
砖窑那天并未开工,据说自从出了事故之后,砖窑厂的效益便每况愈下。谢暄和周南生去过好几次,都没有开工,他们有时候也会沿着并不明显的台阶,爬上窑顶,从上面那个大洞往里望,高度带来的恐惧让人眩晕——他们并不知道当时周志松究竟出的是什么样的事故,于是猜测是不是从这里掉到里面去了——这些猜测并不让人好受,那时候周南生的脾气总是特别无常,有时敏感纤弱,有时暴躁易怒。
砖窑南面是码得整整齐齐如同长城般的还未烧制的土砖,垒得大概到他们脖子的高度。从窑顶下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砖墙之间,谁也不说话,但也不回去,从这头转过弯从那头再往回,迂回如迷宫,耳边有时会传来不远处的河面上机船开过的突突声。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孙兰烨。孙兰烨的身上背着书包,显然还没有回过家,低着头,一手卷着书包带,面色阴郁凄苦,与往日神气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很稀奇。
孙兰烨是所有父亲母亲夸赞的模范,别人家教训自己的孩子,总会带上一句“你看人家兰烨——”
模样好,学习好,又乖巧开朗,回到家还会主动帮助母亲做家务,这样的人似乎应该是没烦恼的,又怎么会放学之后还游荡在外,迟迟不回家?
农村是没有秘密的。关于孙兰烨,从大人的三言两语中,谢暄逐渐明白孙兰烨家中并不富裕,上有两个哥哥,据说孙兰烨是抱来的,养母是粗俗的妇人,脾气大,对这个女儿并不很喜欢,学校交学费,她不愿出钱,教唆她去向她婶婶要。她婶婶家境过得去,性格爽朗,对孙兰烨倒是很好,孙兰烨便也与她亲。旁人说起来,就说兰烨这丫头聪明,知道拍她婶婶马屁,抱牢这条大腿。又说这个女儿抱得实在太好了。这些闲言碎语虽是无恶意,听在孩子耳中却是十分不中听的。
谢暄不知道孙兰烨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从知道她是抱来的之后,每次见到这个女孩儿,总忍不住怜悯——对孩子来说,不是父母亲生的,那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周南生原本见到孙兰烨就总喜欢欺负欺负她,拿话挤兑挤兑她。只是那天的孙兰烨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牙尖嘴利的回敬,或者干脆仰起高傲的头颅视而不见,而是突然爆发出撕裂人心的哭声,她秀美的眼瞪着周南生,那里面仇恨的火焰烧得人害怕。
周南生忍不住后退一步,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眼泪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却不肯放下面子身段去道歉,只好拉着谢暄跑掉了。
与心不在焉的周南生分手后,谢暄没有回家,他心里面一直记着那个忽然嚎啕大哭的女孩子,忍不住折回去,悄悄挨近墙垛——孙兰烨还在哭,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样深刻的悲伤和哀恸,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用力,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似的。
谢暄站在砖墙的另一面,心里面不知怎的一动,一种无名的哀愁涌上心头,他呆呆地看着,然后将自己叠成正方形的白底蓝条纹的手帕放在砖墙上面,然后默默地走回家去了。
他不知道孙兰烨有没有看到那块手帕。他后来又去看过,那块手帕已经不见了,也许是被风吹走了,这样想着,他有些惆怅。
后来有一天,他在课桌抽屉里发现自己那条白底蓝条纹的手帕,干干净净的手帕里包着一小撮桂花,黄金一般耀眼。一整天,他都被那种甜腻的清香环绕,脸上多了一种陶陶然微醺的神采。
升上初中后,男女之间的学习情况发生了一些逆转,前十名不再被女生垄断,男生开始以迅猛的速度窜上来,尤其在理科这一块,好像无论女生多努力,总赶不上男生认真翻一小时的书。周南生原本就有个聪明的脑瓜,他父亲的过世,让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少年人的恢复力也总是迅速的。
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如意,小孩子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快乐。
周南生被分到3班,依旧与周进同班。开学没多久,他的成绩几乎以火箭的速度往上窜,几次冲进年级前十,喜得班主任连连夸赞。但周南生实在不是循规蹈矩的学生,出入教导处更是家常便饭,让一干老师又爱又恨。
周南生所在的3班与谢暄的7班并不在同一教学楼,在学校里见面的机会少了,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时时腻在一起,尤其是初中开始大热日本动画片《灌篮高手》,男生中间刮起一股打篮球的热潮,一下课,讨论声便能震耳欲聋。你说樱木是个大天才,我说流川枫更帅,湘北绝对的王牌。又说要是三井没有荒废那几年湘北肯定更强,他可是三分神射手呢。也有认为整部动画里最厉害的是藤真健司的。再有深度点的,便着眼于篮球技术和作战方案的。
周南生也不能免俗,上学天天带着个篮球,课间十分钟也要跑下楼玩。
谢暄所在的重点班,每天留堂到晚霞漫天、夜幕四合。周南生便一边一个人打篮球,一边等谢暄下课一起回家。因为没有人陪练,他便一个人站在三分线外练习投射,练多久也不觉得无聊。
因着出色的数学成绩,周南生曾入选学校着力培养的数学竞赛小组,可是他不耐烦天天留堂补习,于是自动退出,宁愿一个人投篮,玩物丧志。
等过于认真负责的老师终于宣布下课,谢暄随着人流去车棚里取车,然后慢慢推到篮球场——烟蓝色的天幕下,篮球场边的路灯光将少年的射篮的曼妙影子拉得老长,篮球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干净利落地从篮球网中落下,掉到地面又高高弹起。少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抓起衣襟抹了把脸上的汗,看见等在一边的谢暄,便跑过去一手拎起丢在篮球架上的书包,一手抓起篮球夹在臂弯,跑过来,“好了?走吧——”
进入青春期,周南生开始疯了般的抽条,原本略有些鼓鼓的孩子脸迅速拉成干净明晰的线条,初具少年人的青涩英俊,薄薄肌肤下是长期打篮球形成的颇有弹性力量的肌肉,瘦,但并不弱。他一站谢暄面前,谢暄就感到一股夹杂着汗酸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他惹得浑身冒气,发梢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他也不管,只与谢暄讲些一天中的事儿。
周南生并不骑车,每日跑步上学、放学,按他的话说就是锻炼体魄。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跳上谢暄的后座,站在上面,两手搭在谢暄肩上。遇到孙兰烨骑车在前,会在经过的时候故意吓她一下,拉拉她的马尾,或者将随手摘的香樟叶子扔在她的头上,看到女孩儿受惊愠怒的表情便得意地哈哈大笑,然后催促着谢暄加快车速——
第10章 双面
两人在谢暄外婆家门口分手,周南生一个人踏着暮色回家去。
这几年,他跟他母亲依旧住在那个老宅院里。农村有句俗话——寡妇门前是非多——一点不错,何况关绣原本就不是个门风紧的,热衷于跟村里的一些嘴舌油滑的男人打骂几句,她轻佻的行止引来很多不正经的男人——男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贼胆儿,但嘴上占几句便宜也是好的。关绣也不是真正放浪的女人,碰上心情不好,将那些嘴巴不干净的男人指桑骂槐损得爹娘都不认识。但男人有时候就是犯贱,被这样骂,心里还痒痒的,照样舔着脸往前凑——
谢暄回家的时候,正看见关绣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一个男人笑骂:“滚你娘的,香的臭的晚上跟你婆娘被窝里去说道,就怕你降不住——”
被骂的男人是村里人称王独眼的,他因为小时玩弹弓弄伤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瞒着父母不敢说,结果延误了医治而瞎了一只眼。这个王独眼最是能说会道,嘴巴贱。被这样骂,也不恼,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关绣还要骂,一抬眼看见周南生,挂着脸,眼睛阴沉沉的全是阴霾,不由有点脸热,因此表情讪讪。周南生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闪身进了院子。
像每次被儿子这样漠视一样,关绣感觉到一种愤怒,这种愤怒迫使她沉下脸冲着周南生的背影尖着嗓子叫:“又有谁欠着你了,你摆这种脸色给谁看,谁供你吃供你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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