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图
谢暄点头,看着何林离开,才扶着老太太回饭厅。
保姆在洗碗,老太太拉着谢暄的手上了楼,进了她与老爷子的房间,然后弯腰,慢慢悠悠地趴到大床里面,打开床里边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些细软的东西,手绢儿、袜子,以及她的念珠,她从最里面拿出一只黄杨木的首饰盒,拉着谢暄坐在床上,打开盒子,里面裹着一方黑色缎巾——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缎巾里密密包裹着的是一只沉甸甸的黄金凤镯,两副金耳环,两条金链子,一只男士的金戒指,还有一只黄金胸针,雕刻成半开的牡丹花,在灯光下,亮澄澄的炫目雍容,极是惊艳。
她的脸上带着怀念,一样一样地拿给他看,给他讲这些首饰的来历,末了,又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合上首饰盒,然后推给谢暄,“给你。”
谢暄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抵着首饰盒,说:“外婆,我又不戴首饰,你留着吧,那枚黄金胸针配您那身孔雀蓝的香云纱旗袍最好看,等天气暖了,您穿上那身,我陪您去省城剧院听戏——”
说起戏,老太太的明显高兴起来,脸上有了笑意,但依旧坚定地将首饰盒推给谢暄,“你拿着,谢亚的那份她结婚的时候我就给她了,开落的我也留了,这是给你的,我怕以后忘记了,现在先给你——”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记忆力的衰退,但没有丝毫惶恐,镇定地为自己准备着将来的事。
谢暄一阵心酸,老太太安静地望着屋子,一时也不说话——
房间依旧一如从前——褪了漆的雕花宁式床,挂着白色的棉帐,绸面被子叠得仔仔细细,搁在最里面。窗下是一只双开门的矮柜,玻璃下压着一些老照片——他的,那时初来周塘神情苍白身体羸弱,他早逝的大哥谢昉的,刚满周岁,抱着皮球坐在游泳圈里,母亲的,阿姨的,那应该是哪一次清明扫墓时拍的,还有她和外公年轻时在北戴河拍的,也有她和妹妹的,她妹妹与她长得很像,谢暄见过一次——大大小小的照片有些都发黄褪了色,也不知几经辗转——柜子上放着一只老式的梳妆柜,打开了就是一面镜子,里面放着她的木梳、篦子、发夹……
靠北墙放着一只五斗橱,五斗橱上放着一只老式电视机,所有的一切,沾染了人太多的气息,都是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味道,只是床头墙上,挂着外公的黑白遗像,静静地俯视着空荡荡的双人床——
老太太将谢暄的手覆在首饰盒上,又重复了一遍,“拿着,现在的金店打不出这样好的首饰了,那个胸针还是无锡的一个老师傅打的,那个老师傅的手艺啊,整个无锡都有名。我原来有个小姊妹,特别要好,咱们总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辫,后来她嫁去了无锡,找那老师傅打了两只一模一样的胸针,她一只,我一只,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听说那个年头里因为成分不好,过得很艰难……这只胸针,你妈妈和阿姨都没舍得给,就给你——”
从前老太太是绝不会这样跟他讲话的,她并不是慈蔼的人,很少话,有些严肃,尤其在谢暄的学业方面,很严厉。但或许随着谢暄的长大,她慢慢将他当做可担当的男子,反而软化了自身,退到一个从属的角色。
她给他讲起自己的心愿,一个极其朴素平凡的念想,无非是想清醒地看着谢暄成家立业,她似乎对自己的寿数有着清醒的认识,觉得可能没办法看着开落了,但谢暄总归还是可以期望的,她将谢暄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圕馫闁苐慢慢揉搓着,说:“其实世上哪来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呢,无非是年年月月的朝夕相对,互相体贴尽责罢了。人活着,就是过日子,结婚,就是两个人搭伴过日子——”
那是她的亲身体验,她对谢暄的外公,也并不是爱情。她是大地主的女儿,读过几本旧书,受过西式教育,会弹钢琴,也会画几笔兰花,而谢暄的外公,真真正正的贫下中农,一开始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若不是世事无常,任凭老爷子再执着再痴心,这两个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她嫁给谢暄外公,在别人眼里是“高攀”,在她这里却是“下嫁”,她是委屈的,只是那时心若死灰,无非将就过日子——
再后来,国内形势紧张,天天都有批斗,她地主家小姐的身份又被再次揪出来,上头也好心地暗示谢暄外公离婚,只是老爷子脾气又臭又硬,软硬不吃,甚至要丢下身上煊赫军衔,跑去和她一起干活。是那段艰难岁月里谢暄外公的不离不弃感动了她,五十多年,两人之间没有轰轰烈烈至死不渝,没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也没有争吵怀疑互不信任,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学习、关照后辈。不管一开始是怎么样的,到最后,已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夜已经很深了,谢暄却没什么睡意,看完何林给他的装在牛皮袋里的资料,他捏了捏眉心——牛皮袋里的一叠资料全是关于玉林余家的,余家本身有一个拖鞋厂,专做出口,在玉林本市内算是小名气,余国信自己本身还算有能力,也有魄力,否则也不会在同期那么多做拖鞋的里面脱颖而出,他的老婆黄美仙也不是安分的性子,她对拖鞋厂没什么兴趣,平时就喜欢逛逛街做做美容打打麻将,听说炒房利润大,又不用费脑筋,她被掇窜着,先拿着自己的私房钱试水,尝到甜头后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将手伸向了公帐,这还没办法满足,甚至开始向周围的人借钱,林林总总算起来,她的债主居然有一百多个。而黄美仙有一个弟弟在上海开一家投资公司,她被他弟弟的所描述的辉煌前景诱惑,又将炒房所得的钱全部投入到了她弟弟的那家投资公司——
黄美仙刚出手了三套房子,转手又将钱投到了她弟弟的投资公司。如今她名下还有二十几处的房产。而去年因为暖冬,余国信的拖鞋厂亏了不少——谢暄随手翻了下何林所列的那些房产目录,扯了扯嘴角,笑了——他当年居然被连个玩意都算不上的余家难住,可不就要笑死?
何林的资料很全,除了余国信和黄美仙,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两夫妻自己的生活过得无比精彩,谁也没心思料理儿女的教育问题,只知道塞钱。儿子余炜,典型富二代,文不成武不就,酒肉朋友遍地,大专毕业后进了他爸的厂子帮忙,天天明目张胆地挪着公款潇洒;女儿余婷,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了,天天打扮得跟个小太妹似的跟人争风吃醋,可不,就出事了——
谢暄将资料扔到一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何林大概会奇怪,怎么好端端地要查一个微不足道的余家,谢暄来周塘对外的说法是,看望他外婆,然后,是考察玉林的情况,谢暄有意在这里开一个楼盘——玉林的经济发展得很快,在如今一线城市基本饱和的情况下,转战二线三线城市正是重要策略,因此,谢暄的提案几乎没有阻碍地通过了。
谢暄望着窗外,微微冷笑——正事,他当然会做,但有些私事,也要了。他从来不是宽仁的性子,即使时隔多年,那种无能为力的自厌自弃也一直深深刻在骨髓,鞭策着他不断地向前,向前——
谢暄侧头,目光落到床上的黄杨木首饰盒上,心,稍稍软了一下。他走过去,打开盒子,掀开缎巾,黑色缎巾上一撮金黄耀眼——他知道他外婆的意思——他拿起里面唯一的一枚男士戒指,这戒指是他外公的,算是他们的结婚戒指,简简单单的一个圈,里面原来刻了“天长地久”四个字,已经磨损得几乎辨不清了,是他外公曾经开玩笑说要留给他当传家宝的。
谢暄的手指摩挲着黄金戒面,想了想,从床内的抽屉找了半天找出一条褪了色的红绳,将戒指串了起来挂到了脖子上,放进衣领里面,金属碰到胸口,有点冷,但他觉得很熨帖。
第70章 一个人 …
谢暄的早饭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何林来了。
老太太招呼小伙子,“来,小林,刚好,吃早饭——”
何林连忙摆手,“老夫人不要忙了,我吃过了。”
老太太嗔怪道:“不是跟你说过来吃嘛——”
谢暄指指斜对面的椅子,“坐下再吃点。”
老太太也附和,“是呀,外面卖的怎么会有营养?再喝点粥——”说着已经开始亲自动手盛粥。
何林盛情难却,只好坐下,双手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粥,老太太又剖了一个咸鸭蛋,何林就着老太太自己做的酱瓜、金针菇和咸鸭蛋慢慢吃起来,吃到七八分才开口,“三少,今天中午约了土地规划局的副局吃饭,地点定在‘泰皇宫’的金桂厅,泰国菜,你看还有什么吩咐?”
谢暄优雅地一块酱瓜,一口粥,闻言,点点头,“可以了,跟李副局的秘书打听打听,看李副局有什么忌口的。”
何林点头,“我知道了。”停了停,终究没忍住,“三少,是不是还是请王局长出面比较好,怎么说李副局也只是个……批不批,不过是王局的一句话,何必那么麻烦,凭谢家……”
何林虽然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谢暄没有丝毫不悦,连眼皮都没抬,“这不过是件小事,人情这东西用的时候当然爽快,等到要还的时候,就不是欠多少还多少了。越是珍贵的关系,越要谨慎使用——”
何林低下头,有点汗颜,“我知道了,三少——”他停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那个余家——”话还没开头,就被谢暄的眼神制止了——
“出去说。”
何林吓了一跳,目光在灶间忙碌的老太太那儿转了一圈,聪明地闭了嘴。
谢暄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用手巾擦了擦嘴和手,起身,跟老太太说过之后,才带着何林走出老宅——
“你刚才说余家怎么了?”
何林整理了下思路,说:“余家的那个女儿余婷,跟人争风吃醋,找了几个混混把那女的给QJ了,还拍了片子。那女的家人报了警,结果只抓到一个小喽啰,余家用钱把余婷摘得干干净净,反说那女的自己作风不正,咎由自取。”何林顿了顿,小声嘀咕了一声,“虽然两个都不是好货——”
谢暄斜了他一眼,何林干笑一下,继续说:“那女的家里不肯罢休,一直没放弃上诉。那女的还有个哥哥在当兵,前不久复员回来,知道这件事,一把火把余家的拖鞋厂烧了大半,有个值夜的工人被重物砸伤,进了医院——”
谢暄很长时间没说话,何林有些疑惑地看看他,“三少?”
谢暄摸着自己左手骨节,问:“你说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胡莎莎——”何林说完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谢暄在周塘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周塘又不大,就四个小学,一个初中,有些迟疑地开口,“三少认识她?”
谢暄回过神,“不认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何林坐到驾驶座,刚关上车门,听见后面传来谢暄没有起伏的声音,“下午你安排一下,我想见见胡莎莎的哥哥。”
虽然心存疑惑,但何林没有多话。
下午天气有些变坏,阴阴的天空飘着雨丝。
派出所与六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显得有些陈旧了。谢暄在审讯室见到胡莎莎的哥哥胡宁军,几乎贴着头皮的板寸,使五官轮廓刀削斧凿般清晰硬朗,一双内双的眼睛黑亮警惕,如狂野中的孤狼,下巴胡茬丛生,略显疲倦——
谢暄在他面前坐下,胡宁军的目光充满戒备和疑惑,打量着谢暄,半晌,忽然开口,“我知道你。”
谢暄扯了扯嘴角——很多年前,在谢暄还是个单薄的青春期少年时,这个人曾经为了他被拒绝的妹妹狠狠地教训过谢暄,那时,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个染着黄头发脾气暴躁轻浮的混混,若不是那是谢暄活到现在唯一的一次挨揍,印象深刻,否则又哪里会记得。就是现在,能想起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或者军队真是改造人的地方,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没有半点当年的轻飘——不过谢暄也不相信,仅凭那一次,就让胡宁军记到现在,但他没兴趣探究——
谢暄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漫不经心地说:“余家告你故意纵火和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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