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歌
车子停在人行道前等红灯的时候,一大帮约有十几个青少年挤挤蹭蹭地从车头前走了过去,似乎还在吵嚷着什么。
燕凛仍旧没什么表情,一直没有焦点的目光却似乎在那一行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扭头看着他们走远了。
老李眼明心快,马上就捕捉到这位冷淡得不像个孩子的燕少爷那微末的兴趣,嘴巴立刻就殷勤跟上了。
“那都是附近墨县一中的学生,这个时间刚放学。燕先生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去联系,请您参观一下一中。一中正在评选省重点中学,这两年办得还是挺不错的,不是那种死读书读死书的应试教育风气,响应国家号召,素质教育开办得很有特色,咱们的学生出去可不是那种只会考试的书呆子……”
“不用麻烦了。”燕凛笑了笑,顿了片刻又道,“应试教育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滔滔不绝的老李立刻识趣闭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那双向来善于体察领导上意的慧眼,刚才仿佛从这位小少爷客气的笑容里品出了一丝不屑……
差点忘了,这小少爷也在上学呢。一中办得再好又哪能比得上人家的学校。他提这茬干嘛?!真是吃饱了撑的。
老李正在暗自懊恼自己的失策,却听后座那位冷面神又道:“他们要打起来了。”
老李朝外看了一眼,果然见刚才那一帮学生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推搡到了一起,中间站着一个女生,左右支拙,柔弱地捧着胸口,一脸泫然欲泣。
“没事没事,墨县这些孩子野惯了,出不了大问题。我找民警处理一下。”老李正说着,绿灯亮起,车子缓缓启动,将那一群学生远远地甩在后头。
夕阳下的草地上,十几个学生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批人马。一边是一个挑染着几缕紫毛的高个子杀马特为首,身后站着十几个小弟,个个面色不善地盯着对面。
另一边却只有一个人。个子高挑的少年两手插着裤子口袋,略微凌乱的发丝在微风里轻晃,昂着纤长的脖颈,耷拉着眼皮,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他头发乌黑,修长的眉毛乌黑,眼珠子也是乌黑的,露在外面的脸庞和脖子却在西斜的阳光下白得发光。一中的蓝白条纹校服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露着半拉白皙的锁骨。
站在中间的女生往他这里看上一眼,就不由自主地羞红了脸。
杀马特一看就来气,跳脚指着对面的少年:“墨里!你这个死贱人,你抢女人抢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今天不下跪给我磕头叫爷爷,老子打不死你!”
站在中间的女生两眼含泪地看向杀马特:“周飞,不要这样,你听我说,和墨里没关系。”
杀马特一脸痛心深情,向女生伸出一只手:“铃铃,如果你还爱我,就到我身边来,我不会问你以前的事!”
女生一只手捂住嘴,猛地转头看向墨里,欲语泪先流。
“不,周飞,我不能……”
“为什么,铃铃!不是说好毕业以后就嫁给我的吗?!”
墨里抬手挖了挖耳朵:“周废,你还打不打?不打我可走了。再说你的女人是哪位?我不认识。”
“墨里,你怎么这样?你收了我亲手织的围巾。”女生泪眼朦胧看向他。
“每天有那么多女生送我东西,我记不过来。”
杀马特越听怒火越旺,大喊一声:“墨贱人,你别太狂!”一蹬草皮就冲了过来。
两人从同上一个幼儿园起就不知道互欧过多少回,互相都经验十足。墨里向后退了两步,一闪身长腿一别,就把进击的杀马特绊了一个狗吃屎。
杀马特马上翻身朝上,一挺身爬了起来,手臂大张着扑向墨里。
女生看着两个大帅哥为自己打成一团,脸上露出女主角的表情,啜泣着劝阻。
“你们别打了。周飞,我跟你走,毕业以后我就嫁给你……”
杀马特的小弟们没给大嫂的言情戏捧场,围成一个圈不要脸地玩起了围攻。
一群人打得难解难分,草地上一时间怪叫连连。杀马特脸上的青肿越来越多。对手身形比他细了一圈,手上的力气却一点不弱,拳头捣到他哪里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对方却滑不溜湫任他怎么发力都沾不上手。
他们这方人多势重,却硬是拿他没办法。
杀马特气得发狂:“墨贱人你属蚂蚱的?!有种你别到处跑!”
“蠢货。”墨里冷哼一声,身形一闪就靠近过来,一巴掌扇在杀马特的左脸上。
啪地一声,草地上的众人仿佛听到了一颗自尊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啊啊啊,墨贱人,我跟你没玩!”
杀马特正要发狠,一道身影突然横穿进来,一手挡着一个,把两人分开。
“别打了!”李少天左手一发力把杀马特推了个跟头,右手轻轻拦住墨里,“阿狸,别胡闹!”又看向一屁股墩在地上眼睛肿成一条缝的杀马特。
“……呃,墨里下手没个分寸,我替他跟你道个歉。我们还有要紧事,就先走了。”李少天说完,拉着不情不愿的墨里一阵风似地远走了。
杀马特被小弟们围着,半晌哆嗦着手指向那两人:“他、他是跟我道歉?为什么推我一个跟头却抱着墨贱人?!”
小弟们纷纷大骂李少天拉偏架不要脸。
“老大,我都听说你家公司中标南城开发了,你爸没被墨里他爸请去听戏吗?!怕不是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周飞疑惑看向出主意的小弟:“请了啊,可我和墨贱人的恩怨跟我爸有什么关系?这事不能闹到家长跟前,不然挨揍的还是我。”
小弟们一经提醒,纷纷议论起来:“对对,我们都听说了。老大,你没听说墨里他爸逼着他今天回去唱戏呢?李少天来找他肯定是为这事。”
“墨贱人唱戏?”
“是啊老大,我跟姥爷看过墨家班下乡唱大戏,一个个抹得跟大马猴似的,顶着大红花穿着花大褂,捏着嗓子吚吚呀呀,男不男女不女的别提多搞笑了。墨里不就仗着一张小白脸到处勾搭女生么,咱们带着相机去给他拍个大马猴写真,哈哈哈,回头到学校里给他扬扬名,他不就喜欢出风头吗!我们给他一次出个够!”
周飞眼睛一亮,从地上爬了起来:“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南城!”
第3章
墨里跟着李少天过了马路就甩开他的手:“放开我,我不回去。”
李少天无奈地看着他:“阿狸,今天这场戏对墨家班真的很重要,不然师父也不会逼你。师父花了很大心思才邀来这么多人,要是搞砸了,墨家班的生存都成问题。你想想剧团里这么多人,没有墨家班该怎么生活。”
“是吗?”墨里挑着眉毛斜觑着他,“墨家班很重要吗?我不觉得啊。师哥有半年多没来剧团了吧,可是师哥混得更好啊,听说好几家酒吧都要请你驻唱,女粉丝天天捧场。不比在墨家班唱那些老掉牙的戏强多了。”
“那些都不相干。”
李少天不想过多谈论他在外面的打工兼职。虽然比起剧团的事务,酒吧驻唱的工作反倒更像他的正职。他也的确因为在外打工很久没有回过墨家班,但今天的场合却是不得不回的。
“阿狸,别的事都可以随你的性子来,今天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师父为了今晚的宴席操劳了多久,这几个月他眼看着老了那么多,你忍心让他失望?”
“哦,我忍心啊。什么宴席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拍马屁的酒局吗。他要奉承那些富商官员就让我去唱戏?怎么不干脆做戏做全套自己扮上去唱啊?谁爱唱谁唱,我反正不唱。”
墨里回答得没心没肺,任性得油盐不浸,让李少天很是头疼。
他继续抱怨着,懊恼地踢了一脚街边的栏杆:“也不看看他请的那些人,好多都是我同学的家长。以后学校开家长会他好意思去吗?”
墨里对于父亲的安排是感到屈辱的。
以前他就讨厌父亲的专制霸道,从监禁着他学唱戏,他才十五岁父亲仿佛已经连他五十岁的路都规划好了,用戏班里那些老旧的戏服行头,厚重的油彩,灰暗的弦索胡琴,将他牢牢地圈在那一方透不过气的天地。
这次更不同于以往的演出,这次甚至是让他唱戏去取悦那些人,寄希望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物在酒桌上吃喝得满足了,看戏看得高兴了,抬抬手给他们那个卑微的剧团一条生路。
墨里感到难以忍受。他宁愿和那座老旧的戏园子一起在推土机前面化为飞灰,也不愿意屈从这样的安排。
他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小时候在戏班里有叔伯们疼宠,众师兄弟众星捧月。长大上学又被女生追捧,情书塞满书桌,每天中午的午饭都没去食堂吃过,爱心便当就能收到好几份。就算是和他不对付的周飞之流,也是被他踩在脚下的。
现在却要他去给那些人唱戏?如果他去唱了,以后在周飞这些废物同学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宁折不弯是特属于少年的骄矜,他打死都不会唱的。
墨里推开李少天就要走:“你都多久不回戏班唱戏了,我爸催你几次都不回来,还好意思来劝我?今天又回来干什么?你爱唱你自己去唱,走开,别挡我的路!”
李少天不敢狠拦这个师弟,不然以他的脾气更要对着干,他太了解墨里的任性。却也不能放他走,只好跟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地劝阻。
墨里捂着耳朵自己念叼,盖过李少天的声音:“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李少天被骂得好无奈。
“唉哟我们小阿狸骂谁是王八呢?”
墨里闷头往前走,冷不丁就被迎面的来人揽到怀里。
小城市就是这点不好,走哪都是熟人,躲都躲不开。
墨里放下手郁闷地看着来人,肩膀还被对方揽在怀里,他也不能甩开,因为是长辈。
李少天在一边先唤了一声:“鲁伯,您也出来找阿狸的?阿狸马上就回去了。”
“我不回去。”墨里还在坚持,倔强地抿着薄唇。
鲁伯是墨家班最年长的老艺人,七十岁的老人一辈子没干过别的,就在戏班里唱戏,儿孙也都继承了衣钵,两个儿子现在都是墨家戏班的演员,小孙子也在拜师学艺。
他唱了一辈子墨家戏,也在那个戏园子里住了一辈子。他就是李少天所说的那种戏园子被拆了之后,就无以谋生的那一类人。即便是小辈的儿孙们,只会唱戏却没个一技之长傍身,离了墨家班或者回乡专心务农,或者出去打工出卖体力。
但是鲁伯还有心情安慰墨里。
“没事,没事,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们阿狸不想干的事,谁也别想逼你。你爹也是老糊涂了,我去跟他说。”鲁伯慈爱地拍了拍墨里的头顶,“去吧,自己去玩。有钱买饭吃吗?拿着。”
鲁伯掏出手帕包裹的几十块零钱,都塞到墨里手里,扬手叫他走。
“阿狸找同学玩去,去打电动游戏机也行,等酒局散了再回来,别管你爹怎么说。”
“鲁伯——”李少天有些焦急。
鲁伯反倒回头冲他黑脸:“你这个大师哥也不是个好东西,半年不回来一回来就逼阿狸,不怪阿狸骂你。”
李少天唉了一声不敢再劝。剧团里这些叔叔伯伯都溺爱墨里,不然他也不能养成这么娇纵任性的脾气,只是一想到晚上的事他头都要大了。
晚上必须演度狐仙,但墨里不愿意唱,还有谁能演那漂亮的小狐妖?!换了别人根本是要弄巧成拙,换成别的戏本也根本行不通。
对外行人来说,墨家戏的全部剧目中只有度狐仙这一出戏能让人看到美感,换别的戏就不是娱乐是赶客了。
墨家戏的戏本都是取自乡间,本来就是演给村民们看的,故事大多简单粗糙,主角多是村夫村妇,唱腔也很单调,乡土气息浓厚。这些戏受农民群众的欢迎,但是不能搬到今晚那些客人面前。
惟有那一出度狐仙的连台本戏,和墨家戏其他戏本完全不是一个画风,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创作的,没有一丝土气粗俗,从扮相到身姿唱腔,都称得上精巧雅致。
度狐仙的主角是一只狐妖和一个修行的道士。这出戏向来是他和墨里的固定搭配,虽然他们已经很久不唱了,但自小打下的功底早已把这出戏牢牢刻在了记忆里。一连十二本,唱全了要连唱十二天,每一句词都在嘴边,张嘴就能唱。
只是再熟练,他也不能一个人唱独角戏。
李少天无奈地看着墨里犹犹豫豫远去的身影。
“别看了,先跟我回去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去园子里帮帮忙,别光想着为难师弟。”鲁伯哼了一声,背着手先走了。
墨里手里攥着鲁伯给的钱,反倒不知道该去哪了。他在街边徘徊了几趟,又回到之前打架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周飞那个蠢货也走了,草地上只有几个小孩子在跑来跑去地疯玩。
墨里垮着肩膀坐着发呆,锁骨下面挂着的玉佛露了出来。他用指尖摸了摸,触手温润,那大概是整个墨家戏园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是他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几个长辈凑了不少钱请回来的护身符,还请高僧开过光。
平时连买几个包子都要反复砍价的长辈们,却花了一年的收入给他请来了玉佛。
几个小孩子突然跑过来围着他叫道:“哥哥,哥哥,我们要赛跑,你不要在这里挡着路啊。”
“滚。”墨里板着脸一凶。
几个孩子一呆,大概是没想到碰上这么不讲究的大人,居然跟小孩子发脾气。
两个小的嘴一咧就要哭出来,墨里站起身拍拍屁股,弯腰露出一抹亲切的笑容:“别哭别哭,哥哥陪你们一起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