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小初
妈妈让他再想想,其实哪里还需要呢。他已经想了这麽久,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他要想的,究竟应该是什麽。
他确乎是个优柔寡断做事迟疑的人,但只有在爱上江亦这件事情上,他看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坚决和倔强。那种不肯屈服的顽强,一直跳动在他的血脉里,如果硬要逼著它柔顺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他恐怕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他说过,他要来斩断最後一条退路,现在,他已经做到了。
等腿恢复得差不多,顾谨言慢慢站起来挪向厨房。他要给妈妈准备早餐。他们家一直都很传统,连早餐也不例外。顾谨言熬了白粥,切了一叠小菜,又拿出一盒豆腐乳放到餐桌上,看了妈妈的卧室一眼。他觉得眼睛酸涩,鼻翼抽搐。这样一个传统的家庭,竟然出了,一对喜欢的男人的父子。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他实在是太失败了。不仅收获不了爱情,也阻挡不了亲情的流失。
而他也实在太坏了。他竟然为了那份遥遥无期的爱情,伤害了最无私的亲人。
不管哪一面,他都做得差劲十足。
顾谨言本来想给妈妈留个纸条,抽出纸拿著笔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因为没有必要,更没有意义。
他不想再让他的母亲对他“改邪归正”有任何期待了,他明白这样的感受:先是有所希望,然後再无能为力地看著希望,一点一点地破灭掉。
他明明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可是他的的确确伤害了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他也不愿意被人伤害,可是一直在伤害他的,竟然是他付出最多的那个人。
天下,再没有他这样的傻瓜。
顾谨言想通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拖著行李,又坐上了回城的大巴。他坐著旧的一年的末班车回来,又坐著新的一年的第一班回去。
因为昨夜淋了一点雨,顾谨言觉得自己隐隐有快要感冒的趋势。等下了车,头昏目眩的感觉便愈加清晰强烈。而长时间的坐车加上昨夜喝了些酒,胃也翻江倒海起来。
因为被上次胃痛吓怕了,顾谨言这次不敢逞强,便允许自己奢侈了一回,决定坐出租车回去。等车停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顾谨言看著计价器上的数字,真是後悔自己的决定。
他拖著身子回到家。
如果这还能被称之为,家。
将近三个月来,他已经把和江亦以及小臻一起住的地方,当做了真正的家。而他实在是太贪心了,贪心到竟然会天真地以为,他所以为的假设,能成为事实。他真的不应该贪心,因为太多太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可是偏偏,他唯一学不会的事情,就是放开他而已。在学生时代的时候,他用自己做实验,琢磨了很久才悟出“付出就会有收获根本就是一纸空话”,这样一个真理。但是没有人告诉他,最初让这个原则兵败如山倒的地方,其实是情场。
顾谨言看著眼前将近三个月没有住过的房子,脏乱得让他这样不太爱收拾的人都有些受不了了。他勉强收拾了下沙发,便躺倒在上。旅途疲劳加上一夜未睡,顾谨言实在是累了。他想好好休息一下,最好是,能让他休息到足以忘记这沈浮不定的漫漫时光。
顾谨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偏黑了,新年的第一天算是彻底被他废了。顾谨言叹了口气,爬起身来,揉揉了太阳穴。环顾了一下屋子,顾谨言想这一年好歹还是要有个好的开端吧,於是他鼓足精神,先找了一点感冒药吃下去,然後便开始收拾屋子。
等整个屋子变得比较像话的时候,顾谨言瞅瞅表,已经八点多了。虽然肚子咕咕叫,可是现在他全身累的瘫软,冰箱里也空无一物,於是他明智地放弃了自己做饭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决定到外面买份快餐。
顾谨言没想到的是,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乒乒乓的敲门声。顾谨言打开门,愣了下。
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也愣住了,似乎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人来开门。
“叶茗?你怎麽来了?”
叶茗收敛起惊讶的神色,撇撇嘴:“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顾谨言扯扯嘴角笑了笑,虽然他极力想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可是配著他那张苍白的脸,再怎麽看,都是薄弱而勉强。
叶茗的脸上似乎微有怒容,她稍稍提高了点嗓音:“怎麽,不是江亦,你就失望成这样?”
顾谨言被叶茗突然的发怒吓了一跳。可是这一次,叶茗真的说错了。
“你想多了,叶茗,我根本没有期待江亦会来。”他声音压低了些,似乎在思考,然後轻轻地说,“也不想他来。”
或许他曾经还有过这样的奢望,可是他刚刚明白了,做人不能太贪心的道理。现在,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茗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一点。
顾谨言大打开门,把叶茗请进来:“外面这麽冷,快进来吧。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回来了?”
“我给你的江大少爷打了个电话。”叶茗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坐下。
顾谨言“啊”了一声,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不知道该说什麽。因为他想说的,想问的,实在太多。
他想问你为什麽要给他打电话,但这个其实不重要。
他想为江亦对你说了什麽,但是说到底这个也不是很重要。
“怎麽?想知道他有没有问关於你的事情吗?”叶茗皱著眉看顾谨言,语气微微尖刻,“你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顾谨言!你怎麽那麽没骨气呢!”
顾谨言不知道叶茗今天晚上到底吃了什麽炸药,竟然这麽火爆,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叶茗是很看不惯他对江亦这副无可奈何,死缠烂打,十年如一日地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後当个小跟班的谄媚可怜状,可是叶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刻薄过。
顾谨言更加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麽应付这类问题。在感情和人际关系上,他其实比想象的更加笨拙。
所以,也更单纯和执著。
叶茗看到顾谨言那副张皇失措的样子,觉得心里发堵。她垂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放在膝盖的拳头微微攥紧。再抬起头的时候,显得冷静了很多。
“顾谨言,我问你,很严肃地问你。”叶茗突然这麽正经的样子吓到了顾谨言,他急忙走过来坐到叶茗身边,“怎麽了?”
“你觉得你这辈子,还有没有……希望?”叶茗差点脱口而出的,其实是“你这辈子还有没有正常的希望”,但其实她并不是指同性恋不正常,而是她觉得,像顾谨言这样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又无望无求地爱一个不爱他的人,在她看来,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是已经超出了一个人实际能够承受的负担了。
顾谨言听见叶茗这样问,愣了几秒。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幅度虽小,可是叶茗知道,那微微的点头之间,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坚忍执著和心酸苦涩。
叶茗突然又有些激动:“顾谨言!你能不能别傻了!江亦不会爱你的!”叶茗看到估计诺言的身子猛得一僵,心里一软,放轻声音又说了句,“不……也许他会爱你,但是他永远不会像爱许桓一样那麽爱你的……”叶茗突然抓住顾谨言的手,紧紧闭了闭眼睛,然後复又睁开,深吸了一口气,“许桓可能要死了。”
第七十章
顾谨言听到这句话惊得差点从沙发上滑下来。叶茗似乎早料到会这样,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顾谨言坐稳以後,一脸的苍白惊慌,语气颤抖:“……怎麽回事?”
叶茗看著这样的顾谨言,眼神里的疼惜却是越来越掩饰不住,只能用上扬的声调来掩盖内心的煎熬;“你很担心他吗?你为什麽不感到开心呢?”
顾谨言茫然地看了叶茗好一会儿:“开心?我为什麽要感到开心?”
叶茗喉咙哽塞,鼻子一酸,连忙别过脸去,再转回来的时候,硬是生生把本来都快流出来的泪水给憋了回去。她使劲拍了拍顾谨言的脑门,声音却轻飘飘的,似在沈思,又似在感叹:“……世界上怎麽会有你这样傻的人呢。”
顾谨言淡淡笑了笑:“总是有的。”然後他垂著脑袋想了想,又抬起头说,“其实这样说起来的话,江亦也算的。”
叶茗低低说了句:“可是江亦还有那麽多人在他身後陪著他守著他支持著他,反观你呢……”她说不下去了。她懂的。连她这样一个旁观者都看出,尽管江亦和顾谨言的眼前,都面临著得不到的痛苦,可是不一样的是,顾谨言的身後,还有一大片,无边无际蔓延的寂寞,更可怕的是,不知何时才会停息。或许,它永远不会停息。
顾谨言突然想到现在许桓的情况才是他最应该关心的,他猛地抓住叶茗的手臂:“到底怎麽回事?许桓明明是好好的啊……”
叶茗深深看了顾谨言一眼:“说你笨还不够,你是又笨又蠢。”她沈默了一会,才低声开口,“许桓是个警察。”
顾谨言脸色一僵。
叶茗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份报纸:“你真是与世隔绝了,自己看看吧。”
顾谨言手指颤抖地接过报纸,一展开,头版头条就是许桓在案件中受伤的报道,并配上了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许桓在担架上,脸色苍白的陷入昏迷,偏近左心房的地方中弹,鲜血已经染红整个上衣。
顾谨言双手僵硬,他只盯著那张图,连文字都忘了看。叶茗也没强迫他,只是坐在他身旁,静静补充:“具体情况官方也不能透露太多,据说是大毒枭,现在已经被捕了。”
握在手中的报纸似乎要被顾谨言撕碎了,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冲著叶茗露出了一个惨淡至极也难看至极的笑容:“不愧是许桓,果然是他的性格……”
叶茗轻轻握住顾谨言的手:“……别这样,许桓会没事的。”
顾谨言放下报纸:“当然……这是当然的,许桓怎麽会有事呢,他那麽强大,那麽彪悍,什麽事都做得到,什麽事都做得那麽好……他是那个时候,我们的偶像啊……”顾谨言似乎有些语无伦次,他似乎是在极力劝慰自己,可是,这样破碎的语句,根本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
他明明知道,即使许桓再怎麽强悍,在很多东西面前,却依然渺小。比如时间,比如命运,比如死神。
叶茗看著惨白的顾谨言,又看了看报纸上,惨白的许桓。明明许桓看起来更惨,可是她却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才让她真正心痛到无以复加。
她知道和许桓比起来,顾谨言赢的机会本来就渺茫得近乎没有。然而现在,命运再次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它似乎是在帮顾谨言,可是只要细细一看,就能看到,命运的那只手,在不为人知的暗处,酒精掀起了怎样波澜不惊的幽深漩涡。
不管许桓能不能活过来,顾谨言都很难再在江亦的心中,赢过他了。
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还是在真正关心许桓的安危,眼睛里,还有隐隐约约的泪水。和现在那些在医院外,把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的记者,许桓的同事或真或假的同情比起来,顾谨言的伤心和关心,实在是太真实也太珍贵了。
顾谨言腾地站起来,突然说:“不行……我要去医院看看他……”
叶茗急忙劝阻他:“算了吧,现在医院外全是人,如果没有特殊关系,你根本进不去的……”叶茗停了一会儿,才说出唯一的办法,“如果你真的那麽想去,只有找江亦帮忙。”
“江亦?”顾谨言的眼神微微闪烁,然後又黯淡下来,“怎麽可能……怎麽可以呢……这个时候,江亦是绝对不愿意见别人的……他最想做的,一定是单独陪在许桓的身边。”
顾谨言慢慢平静下来,语气沈稳而忧伤。他之所以能说的那麽肯定,是因为他太了解这样的感受了。如果真的爱一个人,那麽其实最想做的,也不过就是,能够一直一直陪在那个人的身边,静静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
而最痛苦的,莫过於爱人先你一步而去,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无能为力。
或许,留不住比得不到,更痛彻人心。
叶茗拉了拉顾谨言的袖子,让他坐下来:“再等等吧,看看消息。”
顾谨言缓缓坐下来,突然问:“你刚才说,你今天给江亦打过电话?”
叶茗愣了一会,然後点头,轻声回答:“没错。”
顾谨言只是看著前方,声音飘忽:“在知道许桓的事情之後?”
叶茗叹了口气,点头:“对。”
“……他还好吧?”
叶茗沈默了一阵:“……你觉得呢?”
顾谨言最初僵硬的面部慢慢缓和下来,最後经显得温和而柔软:“真好。”
叶茗有些不解:“你说什麽?什麽意思?”
顾谨言弯弯唇角,笑了:“我说真好。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那麽喜欢许桓,没有改变。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他,喜欢了这麽多年……他没有变,我也不会变。他变了,我也还是不会变。”
叶茗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顾谨言:“你疯了吗?”
顾谨言回头看叶茗,问的云淡风轻,却让叶茗噎得说不出话来:“你觉得呢?”
叶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低吼:“你这个疯子!”
顾谨言只是笑著点头。
那抹笑容,透明得好像马上就要融化一般,恍若梦幻。
叶茗呆呆看了顾谨言许久,终於眼眶一酸,没有忍住,瞬间就淌了满脸的泪。她一边抽噎一边拍打顾谨言的肩膀,近乎歇斯底里地吼:“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怎麽不给自己留条後路啊!你真的准备死在那条路上吗!”
顾谨言看著报纸上的许桓,那个曾经令人仰望的男人,如今却在重症监护室里,和他迄今最大的敌人进行殊死的搏斗。
顾谨言恍惚地想了想,事实上许桓,也是个不给自己留後路的人。只不过,他们的战场相差的太大了。顾谨言毫不怀疑地相信,如果需要,许桓准备要斩断的退路里,甚至可以包括感情。可是他不一样,他斩断所有的退路,恰恰只是为了一份真挚的感情。
无论怎麽毅然决然,他始终,都是个摆脱不了感情的人。
这是他和许桓的不同,却也是他的悲哀。
也许他做错了,但是他不後悔。
至於原因,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找到了。
因为值得。因为这一切让他心甘情愿的觉得值得。
顾谨言安抚了歇斯底里的叶茗很久,才让叶茗稍稍平静过来。他看著泪流满面的叶茗,哑然失笑:“究竟我是疯子还是你是疯子啊!”
叶茗恶狠狠地瞪了顾谨言一眼,然後胡乱抹了把脸,擦干了眼泪。她这辈子还没在除了父亲之外的男人面前,这麽丢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