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班 第45章

作者:年小初 标签: 近代现代

顾谨言站起来走到窗边,看著外面渐浓的夜色,心绪复杂。

良久,他转过头看叶茗:“……我还是要去医院一趟。”

叶茗的脸色一黑,语气生硬:“跟你说了你进不去医院的!现在去也不过是白跑一趟。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顾谨言转过头看著窗外,然後慢慢将头靠在窗沿。他闭上眼睛,叹息般地说了句:“就是因为知道见不到,所以才要去的。”

两个人坐叶茗的车,很快就到了医院。其实也不能算是到医院,因为在离医院大概还有将近一百米的地方,就已经被层层警车拦住了。

叶茗只能选了个偏僻的位置停下。

现场的状况是,如果有个不知详情的人来到这里看到眼前的景象,肯定会以为是某个大牌明星在这里开演唱会呢。

表面上看,基本上是警察和记者包围了这座医院。但是顾谨言知道,在这里边暗潮涌的,还有江家的势力。

顾谨言没有像其他一些看热闹的人一样,叫嚷著往人群里冲,他在下了车以後反而是背著医院往远处走。

许桓所在的这幢楼是市医院心扩建的主楼,而在它对面的,是多年前建在半坡上的普通病房楼,很是矮小普通,只有四层高。现在,和对面人声嘈杂流言漫天的主楼相比,这幢楼陷落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孤独和单薄。

顾谨言直接登上顶楼的天台,远远俯视著对面。

一眼望去,是一派灯火通明。顾谨言不知道,此时此刻,许桓的生命,究竟是在哪一盏灯光下,安静地流逝著。

而在等候室的江亦,此时此刻,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顾谨言忽觉时光反反复复兜兜转转,拐了那麽多个弯,其实到头来,命运的账簿上赫然写著的,仍然是多年前那笔算不清的烂账。

原来这麽多年来,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只不不过是转了一个怪圈,而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他站在江亦的身後,江亦站在许桓的身边。

叶茗拍了拍顾谨言的肩膀:“喂,你别告诉我你想跳下去啊。”

顾谨言微微一愣,看了看脚下。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就来到了天台边缘。顾谨言稍稍向後退了退,回头看著叶茗,微微一笑:“你想太多了。如果我真的要自杀也要找个曝光度高的地方啊,现在就算我跳下去,对面的警察和记者也是不会过来的。”

叶茗沈默一阵,轻轻点头:“……你知道就好。”

“我一直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知道他的分量,知道他的位置。

或许他忘记过一段时间,但刚才的冷风,又把他的脑子吹醒了。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和人生箴言的话,那麽刚才那一条,无疑是他最应该牢记和遵守的。

即使免不了摔倒,但至少可以让他不那麽痛。

“顾谨言,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三个人到底有过什麽,但是我知道,你绝对不能再和他们有什麽了。”

顾谨言没说话,似乎是在思考。

叶茗叹口气:“你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顾谨言身子一僵。

叶茗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她直直盯著顾谨言,声音不大,但在顾谨言听来却是振聋发聩:“难道你以为你真的进入了江亦的世界吗?”

顾谨言死死握住栏杆,紧得连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你除了知道他是江家的人,你还知道什麽?他告诉过你他平时做什麽工作吗?他有让你进入他的朋友圈子吗?他有带你回过本家吗?”

叶茗一连串的发问让顾谨言腿脚发软,差点直直跪下去。

叶茗停下来,喘了一口,声音不复刚才的激动,但是对顾谨言来说,却是一剑封喉:“他根本没有把你当成要相伴终生的伴侣,从来没有。”

顾谨言觉得眼前一黑,瞬间就要倒下去。叶茗伸出手急急扶住他。

“……我说的是不对吗?”

顾谨言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努力站定。他垂著头,双肩颤抖。

叶茗按住他的肩膀:“谨言……我知道你心里有判断的。”

顾谨言终於慢慢蹲下身子,双手捧著脸,将脸深深埋进两膝之间。

“……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叶茗在顾谨言面前,也慢慢蹲下来。她抚摸著顾谨言的头发,刚才努力假扮的刻薄刚强已经完全土崩瓦解,只剩下,一寸一寸的哀伤。

作为顾谨言的朋友,这样费力不讨好又尖刻不讨喜的角色,就让她扮演了吧。或许,也只有由她来扮演了。即使眼前这个名叫顾谨言的傻瓜还可以继续将他那无怨无悔付出的跟班角色演下去,可是,作为这场戏唯一一个观众,她已经看不下去了。

该结束了,这场演了十年的戏剧。它搞笑过,滑稽过,但仍然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绝望的终局。如今,其中的一个主演,或许就要离开。

叶茗毫不怀疑,如果她不去阻止,顾谨言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演艺事业,发展为终生职业。她实在不忍心看到,明明两个主演都已经离席下台,唯有他这个小角色,还痴痴地站在舞台昏黄的灯光下,等著江亦,或许仅仅只是江亦的一个回眸。

而即使这样,竟然也能让那个敬业的白痴,觉得值得。

她要阻止他,更要拯救他。

可是,她所期待的哽咽和抽泣声并没有出现。而顾谨言本来颤抖的双肩,也渐渐平稳下来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埋著脸,看不清神情。

“顾谨言?”叶茗有些担心,她推了推顾谨言的肩膀。

顾谨言慢慢抬起脸。

叶茗料想中的,满脸泪痕的顾谨言并没有出现。

顾谨言神色如常,嘴角甚至带点轻笑:“谁说我哭了?”

可是这样的顾谨言反而让叶茗更加担心,她伸手拍了拍顾谨言的脸:“喂,你还好吧?还正常吗?”她看著顾谨言不仅嘴角带笑,甚至连眼底,都染上了点点笑意。

“谢谢你,叶茗。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顾谨言的眼神里,闪著感动和感激。但却看得叶茗一阵心酸。

“可是,江亦不是这样的。”顾谨言的眼神飘向远处,声音轻灵。

“什麽?”叶茗半是疑惑,半是愤怒。

“没错,他还不够爱我。可是,关於这一点,他并没有骗我,他一直和我说的很清楚,也表现的很明白。”

叶茗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冷笑著说:“也就是说,他一边玩弄你,一边和你说,我就是在玩弄你吗!”

顾谨言默然无语,良久,突然望著叶茗,语气认真:“叶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

叶茗瞬间语塞。如果是别人做著这样的事,然後再问她这样的问题,她发誓她会毫不犹豫地劈头就骂过去:“是!”

可是她忍住了,因为眼前的人,是顾谨言。她实在不忍心,在眼前这个男人伤痕累累的心上,再划一道伤口,来自朋友的伤口。

顾谨言见她不说话,黯然地点点头,有些艰难地说道:“……也是,我也觉得我……”

顾谨言没说下去,他慢慢站起来,因为长时间蹲在地上,一站起来的时候,大脑有一瞬间的供血不足,他闭著眼,身子晃了晃。

叶茗的瞳孔瞬间放大,她急忙伸出手,想抓住眼前的人的手臂,可是倒映在她渐渐放大的瞳孔里的,只是那个人慢慢往後倒的,单薄的身体。

如落叶般飘零。

第七十一章

“让我来守著他就好,您去休息吧。”

江亦沈默地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看著说话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眼角有隐隐的泪痕,握成拳状的双手,还在微微的颤动。

她努力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可是再怎麽伪装,也掩饰不了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恐惧和惊惶。

江亦静静看著她,看著眼前这个,比她更有资格陪在许桓身边的女人。

她是许桓的妻子。

即使在此时此刻,这个女人也是如此的坚强。尽管江亦知道,在这幅冷静的面孔背後,究竟隐藏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江亦又转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许桓。苍白的脸,大半都掩盖在氧气罩下。

手术刚结束的时候,他们走进来看到的许桓,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许桓其实已经死了。他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他静静站在床边,仔细端详这个男人的脸,有些恍惚。曾经在他的生命里,有过那麽强烈鲜明的存在感的许桓,此时此刻,或许就要消失了。他抓不住他。

他从来都抓不住他。从来。

江亦忽然觉得有些想笑。他曾经以为阻隔他和许桓的,是身後的那个女人。可是在死神的面前,不管是他们两个中的谁,都只能靠边站。

原来说到底,谁都不能真的得到谁。但亏得那麽多人,为了如此无意义的命题,苦苦挣扎了那麽多年,有些甚至是一辈子。

从记事起,他已经面对过无数次死亡。而唯有这一次,让他在死亡中悟出了一些真正的东西,值得记住一辈子的东西。

从许桓做完手术到现在,整整十个小时的时间,他都守在这里。明明在之前那麽长的空白里,他都可以触碰许桓,触碰眼前这个,无论他曾经用了怎样的手段,都没能得到的男人。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许桓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看著他。

他丝毫没有变。即使现在脸色苍白,虚弱无比,但仍是一派遮不住的俊美高傲。江亦就这麽看著他,在安静的监护室里,用这十个小时的时间,回忆了他们之间难以言说的漫长十年。

可是,江亦发现,无论他回忆到哪个瞬间,他所认为的“他们”,都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在记忆中的这场爱情电影里,除了他和许桓这两个主演之外,始终还有那麽一个小小的身影,活跃在他们的舞台上。江亦慢慢地观赏和咀嚼著这场滑稽无比又伤情万分的爱情剧,忽然惊觉,这十年时光,他和许桓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然而那个人却从最初那麽渺小的存在,渐渐成为了这出戏,最後的主角。

他其实并没有演戏的天分,尤其是演情感戏。他只是凭著他近乎偏执的固执倔强,把所有的戏份都担到了自己单薄瘦削的肩膀上。这样没有存在感的主角却担当了所有苦楚的悲情主角,顾谨言却当的甘之如饴。

或许多年前他和许桓两个人还有演下去的心思,然而到了後来,明明谁都没有心思再演下去的一出戏,只有他,还傻傻地不肯放弃。

於是,在这十个小时的时间里,江亦看著许桓的脸,想的却是顾谨言。

这又是命运的一个黑色幽默。明明在多年前,他和顾谨言在一起,想的只会是许桓。风水轮流转,只是这一转,实在是拖得太长太慢。

他不是一个有足够耐心的家夥,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已经全部耗在许桓身上了。他从来都是个强大的存在,所以他不能接受自己竟然不能得到一份真挚的感情,这样一个对於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最简单幸福的事实。然而现在想来,他到底还是幼稚的,竟然以为感情的事情,靠著天分和努力,就能够轻而易举地信手拈来。

现在,他看著许桓,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只是不甘心而已。

他知道顾谨言喜欢他,後来甚至是爱。可是他只是这麽放任著。他以为他和顾谨言的痛苦是同等的:他得不到许桓,而顾谨言得不到他。他觉得这样很公平。

然而现在想来,那怎麽可能一样呢。他们的筹码是不一样的。他还有那麽多那麽多的候选者,可是顾谨言,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他的感情戏里,除了许桓,还有很多很多的配角,虽然他并不常和他们对戏,唯一多一点的,或许就是顾谨言。可是对於顾谨言来说,他真的就是唯一。

他虽然自傲,但是这个认知,并不是以他的高傲为依据。

江亦有些恍惚。顾谨言和许桓不一样,许桓用他的强大瞬间就折服了他。这是顾谨言做不到的,而顾谨言可以做的,严格来说的话,其实任何人都能做到。只是到头来,做到的人寥寥无几。至少在江亦的世界里,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能有一个人,为了一个他几乎不可能得到的人,默默地坚持那麽久。

这是完全不靠天赋和才能的一种征服,靠的只是最原始最笨拙的努力。然而做到的人,江亦环视他的世界,这麽多年,也只出现了一个顾谨言而已。

这样一比的话,江亦发现,他引以为傲的对许桓的深情,其实只是一张废纸。顾谨言远远不是他看起来的那麽懦弱,相反,他或许比自己更刚烈和坚强。顾谨言站在没有後路的悬崖上,迎著猎猎长风,神情却是不屈的悲壮。而在他身後等著它的,却是一张张软床。只要他想放弃,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倒下去。除了许桓,他还给自己留了很多撤退的阵地。

他曾经这样安慰自己,那是他的魅力太大。其实说到底,只是他没有顾谨言那样决裂般的勇气。

而直到现在江亦才想到,顾谨言本该拥有的正常幸福的人生,被他自己亲手放弃了。这种沈重万分雷霆万钧的放弃,顾谨言做的却是默默无闻悄无声息。

在他和江亦的这场纠缠里,他清楚地诉求过,但更多的,还是沈默地忍受。

而他江亦做的,无非就是模棱两可的拖沓和,折磨他。

江亦想著顾谨言,忽然很想伸手摸一摸许桓的侧脸,却再也不是因为那种感情。

这只是一个告别的仪式。

他知道,即使他们之间没有挥著镰刀的死神,他和许桓,到底也还是有缘无分的两个人。在今夜以前,江亦从来不认为自己输给了身後的那个女人,可是现在,当他看著身後那个女人悲伤的脸,才知道,其实他们都输了。

江亦并没有压抑自己,他伸出手轻轻拂过许桓的侧脸,语气很轻:“好好照顾他。”然後他转过来,微微扬起一个算得上是温柔的笑容。或许,有点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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