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 第32章

作者:尼罗 标签: 江湖恩怨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林子森从舱门口无声经过,从门缝里瞥进一眼,看到顾雄飞亲了叶雪山的手背。

他的脑筋转的很快,而且什么都敢想。思维立刻跳到贺宅雪地上的一串脚印上,他当即拎着一壶开水进了门。

先给顾雄飞的茶杯里添了热水,然后他放下水壶,弯腰把叶雪山拖回了床上。地上零零碎碎的扔了纸口袋和小酒瓶,他知道叶雪山肯定是打了野食。拉过毯子给叶雪山重新盖上,他又从地上捡起一串钥匙,仔细看过之后,他对着顾雄飞一笑:“大爷的钥匙?”

顾雄飞点了点头:“嗯。”

林子森恭恭敬敬的把钥匙双手送给顾雄飞,然后在床边坐下了,一派和气的笑道:“少爷酒量不行,偏偏见酒就喝,喝了就醉。刚才他如果对大爷有了失礼的地方,大爷别计较。”

顾雄飞刚要回答,不想叶雪山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吐字含混:“我喝水。”

林子森没预备叶雪山的茶,这时就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少爷先躺一躺,等会儿我再给你喝水。”

叶雪山伸手一指床尾的小桌:“那不是水吗?我喝水。”

桌上摆着顾雄飞的茶杯。林子森不想离开他,也不能抢了顾雄飞的热茶给他喝。幸而顾雄飞很体谅,主动把茶杯递向了叶雪山:“喝吧。”

叶雪山没能碰到茶杯,因为林子森半路把茶杯接了过去。把叶雪山扶了起来,他把杯沿送到叶雪山唇边,喂给他喝。等到叶雪山喝足了,他转身对着顾雄飞笑道:“少爷就是别病也别醉,否则肯定变成小孩儿。他和大爷不见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大爷也别见笑。等酒一醒,他就好了。”

顾雄飞没接这个话头,直接问道:“进港的日期定了吗?”

林子森摇了摇头:“具体的日子没有定,不过大概就是这几天。”

顾雄飞又问:“食物够吗?”

林子森一笑:“粮食是够,蔬菜可就几乎没有。又不能全船一起吃罐头,罐头比肉贵多了。不过这几天还能对付过去,等到轮船靠了码头,就一切都好办了。”

顾雄飞仿佛都懒得正视叶雪山,单是对着叶雪山的方向一扬下巴:“他怎么病了?”

林子森伸出一只手去,摸狗似的摸着叶雪山的手臂,姿态堪称悠闲:“船上吃的不好,又冷,少爷心里还上着火。前两天站在甲板上吹了一阵冷风,身体大概就扛不住了。也没事,不是大病。”

一切问题在林子森的口中,都一团和气的不成问题,搞得顾雄飞简直无话可说。顾雄飞想走,临走之前瞟了床上一眼,发现混账东西闭着眼睛,似乎是已经入睡了。

在顾雄飞离去的当天夜里,叶雪山和林子森大吵了一架。因为林子森用调笑的口吻问他:“顾雄飞对你一时坏一时好的,是不是对你存了心思?”

叶雪山像受了针刺一样,立刻恼羞成怒,并且气到浑身发抖。推开烟枪愤然下床,他先骂顾雄飞,再骂林子森,仿佛是林子森把他这朵鲜花插到了顾雄飞的牛粪堆上。林子森看着他那轻蔑而又恶毒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叶太太,不禁受到了微妙的刺激。

报仇似的,林子森没让着他,和他一句顶一句的对着干,不知道是在气他,还是在气叶太太。最后的结果,是叶雪山一烟枪抽到了他的脑袋上。一线鲜血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他满不在乎,自己指着脑袋凑上前去:“你打,你打,接着打,打痛快了算!”

叶雪山把林子森当成家里人看待,结果林子森使出无赖泼皮那一套来对付他。他不能真把林子森打死,所以气冲冲的跑去了甲板上吹夜风。

十分钟后,林子森出来,把冻僵了的叶雪山拽回舱里。叶雪山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均匀哆嗦着怒视林子森。林子森开始低声下气的哄他,并且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表示悔过。他刚放下手,叶雪山猛的扑上去,扬手又给他补了两个。

林子森解开衣服,把他贴肉抱住,让他抱着自己取暖。叶雪山挣了两下,挣不开,也就不动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货轮终于得到许可,在青岛靠岸了。

第65章 细雪

叶雪山上岸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交钱。丘八时常比土匪更凌厉霸道,想在谈好的价钱上再打主意,结局必定不会美妙。

然而,他没想到,负责收钱的人竟然会是顾雄飞。

叶雪山没想到,顾雄飞自己也没想到。他手头从来没拮据过,对于金钱就不是太上心,对于沈将军的勒索行为,也不肯十分留意。可他越是大喇喇的粗豪,沈将军越是把他当成心腹来看——从小瞧着长大的孩子,虽然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大好,但是心术绝对不坏。沈将军除了儿子和姑爷,最信得过的就是他了。

在崂山太清宫一带的幽静宅院里面,叶雪山见到了顾雄飞。

天上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雪花,叶雪山带着两名随从,在卫士的引领下穿过一重院落,进入了温暖的会客室内。顾雄飞正坐在室内的长沙发上抽烟,见他来了,只一点头。叶雪山知道他曾主动看望过自己两次,按照人情礼数来讲,自己绝不应该冷淡。不过在笑与不笑之间犹豫了片刻,他最后在作出决定之前,只不冷不热的唤了一声:“大哥。”

长沙发是靠墙摆成一排,前方有个花梨木的小茶几,简简单单摆了一副茶具。勤务兵进门倒了两杯滚热茶水;顾雄飞将其中一杯往旁边一推,然后头也不抬的又吩咐道:“去盛一碟子巧克力卷过来。”

叶雪山已经坐了下来,因为和他距离比较远,所以还不能算是肩并肩。顾雄飞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就见他穿着一身薄薄的藏蓝色皮袍子,领口隐隐现出一圈细密的灰色风毛,把一张脸衬得白净许多,头发也梳整齐了,正是个出门见人的面貌。皮袍子非常合身,显得他肩膀薄而周正,有种荏弱的男子气。

叶雪山端起茶杯,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茶水很烫,从喉咙里向下流出火热的一线。体内的寒气被驱散出来,让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实在是没话说,思来想去的,他决定省略寒暄,直入正题:“款子我带来了,现在点一点数目吧!”

勤务兵端着一只透明玻璃盘子走了进来,里面整整齐齐垒着巧克力卷。说是巧克力卷,其实就是蛋糕卷子上面浇了一层巧克力。顾雄飞也怕双方一言不合再吵起来,所以宁愿找点零食占住他的嘴。

叶雪山很有克制的吃巧克力卷,不想在顾雄飞面前露出馋相。顾雄飞对他一眼不看,叫来一名军官和自己共同数钱。钞票整整齐齐的码在一只大皮箱里面,点验起来倒也容易。数完一遍再数一遍,顾雄飞心里有了底,亲自拎着皮箱走去后方院落,把钱锁进保险箱里。

公务至此彻底完结,顾雄飞一身轻松的回了来。默然无语的坐回沙发,他面对前方问道:“下船之后吃饭了吗?”

叶雪山对着茶杯答道:“吃了。”

顾雄飞又问:“什么时候回天津?”

叶雪山想了想,末了答道:“不一定,我跟着货物一起走。”

顾雄飞斜过目光,发现他的手背还皲裂着,而且有了恶化的趋势,干燥皮肤中露出一线红赤赤的嫩肉。大大的皱了一下眉头,他仿佛是感到了极端的厌恶,其实是在替叶雪山害疼。

“出发之前就住在这里吧!”他不耐烦的说道:“这里安全,清静,又没人来。”

叶雪山颇为惊讶的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这是真心愿意留下自己,还是迫于情面、不得不留。若是能够住在此地,自然是好;不过如果顾雄飞只是随口一说,并无诚意,那他宁可另觅居所。不置可否的端起茶杯,他思索着又喝了一口热茶。

顾雄飞沉默片刻,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不禁怀疑他在摆架子。毫无预兆的提高了声音,他抬手用力一敲茶几:“你到底是住还是不住?住,就给你预备屋子,不住,就滚蛋!”

叶雪山无端受了训斥,恼火之余倒是放下了心,气冲冲的端起茶杯向下一顿:“住就住!”

顾雄飞见他还敢和自己对着干,登时气得一巴掌拍上茶几,对着外面咆哮道:“来人,收拾厢房!”

外面立刻有人答应,屋子里则是又寂静了。

林子森还在码头运送货物,叶雪山得了闲,下午在厢房里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睡醒之后他叫了个伙计进来,摆开场面开始烧鸦片烟。正是满室一片云烟缭绕之际,顾雄飞忽然进来了。

叶雪山刚刚吸足,吸足之后立刻就让伙计撤了烟具,以便尽快散尽房内的乌烟瘴气。知道顾雄飞烦这个,他也烦这个,因为据说在鸦片烟雾里躺的久了,会熏出一张灰扑扑的烟鬼面孔。眼神涣散的望着床前的顾雄飞,他有心起身招呼一声,可是周身的关节都销魂的松散开了,他需要几分钟时间把自己重新组合起来。深深吸进一口气,他没打起精神,就只发出一声呻吟:“嗯……”

顾雄飞看他长条条的躺在床上,从头到脚不带分毫力量,仿佛魂魄都散了,只留下一副沉甸甸的骨肉。转身一屁股坐下来,他拉过了叶雪山的一只手,手也是软的,随他拉随他扯,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他把这只手平铺在自己的大腿上,那只手就服服帖帖的真展开了手指。手指不显骨节,手背皮肤粗糙归粗糙,粗糙在了表层,里面还是细腻。

他没说话,从裤兜里摸出一管药膏。药膏几乎没什么味道,挤出来一股子,白白的像牙膏。他把药膏涂上叶雪山的手背,每一丝干裂皱褶都不放过,涂匀之后是油亮亮的一层。

涂完这一只手,叶雪山这一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活气。顾雄飞抓过他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上裂伤严重,顾雄飞用指尖在上面划来划去,口中不带感情的问道:“疼不疼?”

叶雪山很奇妙的放轻松了,忽然感觉自己和顾雄飞也能有话好说:“疼。”

两只手都涂过了药膏,叶雪山彻底活过来了,但是没有起床,仰面朝天的自己看手,又说:“我涂过雪花膏,没有用。”

顾雄飞依旧侧身坐在床边,一条腿抬起来盘在床上,正好面对着叶雪山:“脸倒没事。”

叶雪山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脸,涂了两天雪花膏就好了。”

顾雄飞说:“脸和手不一样。”

叶雪山仿佛深以为然,但是依然不肯看他,只是翻来覆去的研究自己的两只手,手掌薄,手指长,骨头柔韧纤细,尺寸是男子的,细节是女子的。

“不是病吧?”他若有所思的又问,是真在担心。

顾雄飞知道他有点缺乏常识,所以笃定的告诉他:“不是病。”

随即顾雄飞突发奇想,酸溜溜的冷笑一声,画蛇添足的又补了一句:“抽大烟的,不爱害病。”

叶雪山听了这话,毫不动容,也不想和顾雄飞一般见识。百无聊赖的拿起药膏管子,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去看上面的洋文,看来看去一个词都不认识,一双眼睛就渐渐眯成细长,顺着眼尾一路长出去,仿佛是要阖目睡了,然而不知何时却又缓缓睁大回来,原来没打算睡。

房内的气氛又沉重了,人不动,空气也不动。顾雄飞掏出打火机和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浅浅的吸了两口,他垂下眼帘,忽然看到叶雪山的一只手贴在床上匍匐而来,显然是要拿烟盒。烟盒镀金刻花,璀璨的半开着,里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雪白烟卷。

他以为叶雪山是要抽烟,就故意把自己吸过的大半根烟递到了他的唇边。叶雪山愣了一下,随即张口轻轻咬住了烟卷。等到顾雄飞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很执着的伸出手去,终于还是把烟盒摸过来了。

其实他没想要烟,他只是闲得无聊,想要找些事情消磨时间。懒洋洋的趴在床上,他把烟盒里的香烟全都摆得头尾统一。“咔”的一声合拢烟盒,他转身把烟盒送回原位,又拿起了打火机。

打火机很眼熟,还是当年他在北平送给顾雄飞的,六十块钱,对于当时的他来讲,堪称昂贵。他摁出一点幽幽的火苗,随口说道:“还好用吧?”

顾雄飞一口接一口的喷云吐雾,人就躲在云雾后面看他:“好用。”

叶雪山随口说道:“我家里还有个更好的,下次送给你。”

说完之后,他忽然有些后悔,因为不送也可以,何必要送?当然不是心疼东西,他只是不想讨好顾雄飞。

顾雄飞无声的一笑,感觉当初那个喜欢向自己献媚的少年又回来了:“你留着用吧。”

叶雪山扭头看了他一眼,很惊奇的遇上了一张温柔的笑脸。连忙向前趴了回去,他莫名的吓了一跳。

晚餐丰盛,顾雄飞想劝叶雪山喝一点酒,不过叶雪山坚决不喝。林子森说他一旦喝酒,必定丑态毕露;而他不想在顾雄飞面前出丑。当着顾雄飞,他是非常的自尊自爱,简直快要傲骨铮铮。

吃完之后,他和林子森通了电话。林子森那边又冷又累,一直没得闲。在嘈杂的背景音下,他大声嘱咐叶雪山:“别喝酒,你喝多了犯糊涂!”

叶雪山有些不耐烦,咬牙切齿的告诉他:“我他妈知道!”然后不由分说的挂断了电话。

一夜过后,小雪未停。顾雄飞和叶雪山并肩站在房前廊下,看一夜变化出来的雪景。

万物覆了一层白雪,凭空全多了一点冰清玉洁的意味。顾雄飞望着眼前这个清净剔透的世界,忽然问道:“你这生意要干到什么时候?”

叶雪山答道:“干不下去,就不干了。”

随即他起了警惕的心思:“我找条财路不容易,你可别再给我添乱。”

顾雄飞笑着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怕我?”

叶雪山也笑了一下:“怕你逼我。”

顾雄飞侧过脸来看了叶雪山,看过半晌,他压低声音问道:“现在还记恨我吗?”

叶雪山有些无奈,别无选择的答道:“不恨,恨什么恨。”

顾雄飞听出了叶雪山的勉强,立刻就把笑容收回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身段放到很低,低的让自己都感到了羞愧,可是连句真诚的回答都换不回来。

第66章 各怀心事

叶雪山在青岛住了两夜,其间和顾雄飞小吵了一架,吵完之后双方冷战了三个多小时。晚饭的时候二人在饭桌上见了面,叶雪山夹菜时忽然留意到自己的手背,发现干燥皮肤在药膏的滋润下已经恢复了柔软,皲裂伤口也都大致愈合;于是一筷子菜夹起来,就送到了顾雄飞的碗里。

顾雄飞非常严肃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饭碗,把那一筷子菜扒进嘴里,双方就此算是和好。

除了这一场小吵之外,其余时间堪称和平。两人全都谨慎,专挑没要紧的闲话来说。叶雪山素来觉得自己挺会交际,可是在这两三天里,他还是感觉自己言语之中出了好几次错。到底是错在哪里,他不知道,不过看着顾雄飞那张清冷倨傲的面孔,他确定自己是伤了对方的心。

顾雄飞本来就不是慈眉善目的人,闷闷不乐的时候更是让人望而生畏。大冷的天里,他时常是侧身坐在床边,一条腿盘起来。叶雪山懒一点,伸胳膊伸腿的躺在一旁。房内一片沉寂,一句话说出来,下一句不知何时接上,时间久了,顾雄飞会放下腿换几个姿势,叶雪山则是静静趴着,手里拿着点小玩意儿摆弄个不休。偶尔顾雄飞开了口,直通通的让他“过来吃点”。他就摇头摆尾的爬过去,去吃新端进来的点心或者水果。顾雄飞不爱吃那些零七八碎的玩意儿,这时会微微垂头看着膝前的脑袋。看着看着,伸手摸上一把,摸在头发上:“乱!”

叶雪山和他亲近不起来,借着零食堵嘴,正好不回答。

临行之时,叶雪山问他:“大哥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顾雄飞笼统的答道:“过两天就走。”

叶雪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想要对他好一点,可又不知从何好起;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不但说不出,甚至想一想都毛骨悚然。他宁可围着草裙跑到跳舞厅里去跳一支胡拉舞,也不想向顾雄飞嬉皮笑脸。打赤膊跳舞至多是娱乐化的丢人现眼,对顾雄飞示好,则是涉及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与灵魂尊严相关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叶雪山和林子森抵达了天津。仆人盼他们盼的望眼欲穿,因为仆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不回来赏红包,仆人怎么回家过年呢?

叶雪山一进家门,触目之处虽然洁净,然而带着一股子清冷之意,就忍不住对林子森发了火:“不让你去,你非得去!现在好了,我辛辛苦苦回到家,家里连点人气都没有!”

林子森好脾气的笑而不语,其实是没空理他。先把家里仆人的红包发下去了,林子森下午出门,又丰厚的打赏了上下伙计。晚上他载着一车年货回了来,也把家里装饰的喜气洋洋。

及至夜里上了床,叶雪山还在抱怨:“看看,清锅冷灶的,被窝里连点热气都没有。”

林子森还在忙碌,这时就无可奈何的笑道:“少爷,给你讲件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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