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顾雄飞无可奈何的歪头看他:“你个小王八蛋,跟我耍小脾气是不是?什么东西,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白给钱还不要,我给你一顿好打你要不要?”
叶雪山听他骂的滑稽,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他忽然感觉日子还是很有过头的。人生道路免不了高岗下坡,顾雄飞是当过师长的人,不也曾被人一撸到底吗?自己起码可以安安生生的活下去,顾雄飞当时可是逃去日本不敢回国啊!
他心里骤然明亮了许多,主动握住顾雄飞的手,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顾雄飞兴致很高,晚上请叶雪山出去吃大餐。明天一进医院,必然要受一场大苦;叶雪山心里清楚,所以狂欢似的连吃带喝,又随口说道:“明晚就进牢房了,不住满半个月别想出来,连半路越狱都不能够。”
顾雄飞当即斥道:“你少胡思乱想!戒毒就是戒毒,你当你是花钱进去玩?我告诉你,别起越狱的心思,我过两个月回来看你,要是没戒干净,我扒了你小兔崽子的皮!”
叶雪山一瞪眼睛:“你才是小兔崽子!”
顾雄飞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别以为我是跟你逗。等你把大烟戒了,我提拔提拔你。”
叶雪山莫名其妙的问道:“你怎么提拔我?”
顾雄飞答道:“我给你找个体面差事,肯定比你和混混们做买卖强!”
叶雪山并不稀罕他的体面差事,宁愿自力更生。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以吃为主,犯不上为了没影的事情耽误吃喝。
夜里两人回了家,叶雪山因为没喝醉,所以在床上还绷着面子。仰面朝天的抱着个大枕头,他面红耳赤的闭了眼睛,乍一看仿佛是自顾自的要睡,然而两条长腿环在顾雄飞的腰间,松一阵紧一阵的又勒又缠。顾雄飞喘着粗气低头看他,看的心里一阵阵做痒。怎么着都不够劲,怎么着都不解痒,顾雄飞恨不能一鼓作气的干死他。
到了最后关头,叶雪山终于丢开了他的大枕头。欠身把一张汗津津的面孔贴上对方的颈窝胸膛,他贴上之后就不分开了,一边辗转的磨蹭,一边嗯嗯的呻吟。
天气热得早,盛夏尚未到来,夜里就不凉快了。两人鸣金收鼓,洗澡睡觉。叶雪山侧身面对了顾雄飞,又把额头抵上了对方的胸膛。顾雄飞的胸膛实在是宽阔结实,叶雪山似睡非睡的眯了眼睛,总觉着自己是一头顶到了墙上。
忽然沉重的叹息了一声,他想再过几个小时,天便要亮了。天亮之后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该往医院里去了。戒毒毕竟是件死去活来的大事情,身边应该有个家里人陪伴着才好。万一半个月后像个活鬼似的出来了,也有人搀一把扶一把。不过顾雄飞是肯定留不下来的,不留也好,顾雄飞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少爷,指望着他来照顾自己,还不如指望黄二爷。
顾雄飞听到了他的叹息,就摸索着抬手抚摸了他的头脸,又轻声说道:“别怕,医院毕竟是医院,你真挺不住了,医生会打针让你睡觉。”
叶雪山没想到他会听出自己的怕。仰起脸注视了顾雄飞,他的视力忽然变得敏锐,在黯淡夜色中把顾雄飞看了个清清楚楚。顾雄飞生得英气勃勃、大大方方,骂人撒野的时候都是一脸的坦荡,仿佛一生没有瞒人的事。
叶雪山忽然开了口,很迫切的问了一句:“你对我是什么意思?”
顾雄飞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然后他反应过来了,顿时有些忸怩:“睡你的觉吧!是不是等我说两句好听的呢?”
叶雪山嗤之以鼻:“你以为我用你哄?真是想多了!”
顾雄飞几乎不耐烦了:“哎呀,我对你好就是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叶雪山和他讲不出理来,又知道他明天要起早去沈公馆,所以索性闭了嘴,让他一步。
翌日清晨,顾雄飞果然早早起床。他都洗漱穿戴完毕了,叶雪山还躺在床上没睡醒。他没惊动叶雪山,单是站在床边低头看了对方半晌,直到一双眼睛看饱了,才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叶雪山知道他今日必走,所以醒来之后也不沮丧。按照医嘱饿了大半天,他下午拎着小皮箱出门上车,一路走,一路嘱咐汽车夫。汽车夫算是家里的伶俐人了,他进医院一住半个月,没有汽车夫往来照应是不行的。
汽车夫一边开车,一边倾听,不时点头答应。片刻过后,汽车驶近了戒烟医院大门,不料门口聚集了男女老少一群人,正在乱七八糟的吵吵闹闹。
汽车既然开不过去,叶雪山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小陈,把车停在路边吧,没有多远,走过去算了。”
汽车夫答应一声,很仔细的停好了车。两人拎着小皮箱慢慢的往大门走,同时听出前方似乎只是家庭争端,当然也和戒毒相关,似乎是一家分成两派,意见不能统一。
叶雪山没当回事,哪知刚刚走到近前,人群忽然动起了手,医院门口瞬间陷入混乱。他正要加快速度进入医院,冷不防斜刺里伸过一只手,一手帕就捂上了他的口鼻。
他猝不及防的退了一步,随即拼命转身向后。刺鼻气味缭绕在他的鼻端,他听见自己打雷似的大喊一声:“小陈!”
最后的情景,是汽车夫惊慌失措的向他伸出双手。他身不由己的倒了下去,眼前世界迅速堕入黑暗。
第87章 无天无日
叶雪山在一片混沌中睁开了眼睛。视野从模糊渐渐变为清晰,他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他没有动,静静的开始回忆——一切都终止在戒烟医院的大门前,他耳边响起了自己最后一声呐喊:“小陈!”
年轻的汽车夫去哪里了,他不知道。慢吞吞的坐了起来,他继续研究着周遭的环境。大床是西式的,铺着厚厚的弹簧垫子;大床周围有限的几样家具,也是一色的富丽堂皇。屋子是好屋子,墙壁雪白,电灯明亮,可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就是和正常的屋子不大一样。
叶雪山知道自己是被人绑架了,被人绑架当然是个倒霉事情,不过倒霉归倒霉,总还合乎世上的道理,起码比这屋子合理。绑架就绑架吧,他悄悄的伸腿下床,心中极力的安慰自己:“家里总还有点财产,也不做一年半载的打算了,买命要紧。”
然后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一座梳妆台前。歪着脑袋一照镜子,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发现自己的衣裳全被换了!
西装换成了薄绸子睡衣,脚上穿着的也是拖鞋。刚才光顾着往外看了,竟然没有留意到自身的变化。绑匪要的是巨款,不会贪图他一身好衣裳,于是方才的猜测就不对了。慌里慌张的浑身摸了一遍,他发现自己的钱夹怀表也全没了!
一无所有的感觉让他咽了口唾沫,同时留意到了手指上的钻戒。当年吴碧城送给他的礼物,样式精致,永不过时;他当个好玩意儿戴在手上,从来不曾摘下。现在他周身上下顶数此物最值钱了,下意识的将其往指根推了推,他想大概是扒衣服的人没有留意到它,但是也不应该,怀表都搜走了,钻戒会看不见?
然后他骤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看出了屋子的怪异——没有窗户!
没有窗户,可是还按照窗户的位置挂了曳地窗帘。他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遍,随即开始感觉窒息。窗户本来是存在的,然而用砖全砌了上。墙壁白灰还是新刷的,方方正正一大块白,正好就是个窗户的形状。
没有窗户,没有钟表,屋子里无所谓天日,也无所谓时间。叶雪山抬手揪住自己的领口,转身大步走向房门。房门包了铁皮,或者干脆就是铁门,严丝合缝的锁了,随他踢打冲撞,始终纹丝不动。
叶雪山不是个挑剔环境的,大房子小船舱都能住,可无论大房子还是小船舱,总还都是正常地方,不像此处——屋内的一切蛛丝马迹都在提醒他一个事实:屋子是密封的!
于是他就痛苦了,他平白无故的喘不过气了!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地方?到底是谁在搞鬼?
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继续四处探险,末了只找到一间浴室。浴室四壁贴了雪白瓷片,光滑明亮,一看便知崭新。叶雪山蹲下来,在地面上摸了一把。手掌干干净净的,一丝灰尘都没有。他站了起来,心想绑匪为了关押人质,还要特地装潢打扫吗?是绑匪疯了,还是我疯了?
他猛的想到了林子森。
叶雪山回到床上,百无聊赖的又躺了下去。一天没吃饭了,他现在饿得心慌,同时关节隐隐酸痛,正是快要犯瘾的征兆。屋子里要什么没什么,他抱着膝盖蜷起身体,惶惶然的开始等待。
与此同时,林子森在门外走廊中席地而坐,正在不声不响的享受着此时此刻。耳朵轻轻贴上门板,他捕捉着房内传出的每一声动静。真好,他想,少爷是自己的了。像一朵花一样,被自己捧在手心里了。
房内先是安静,安静了一个多小时,里面隐隐传出了痛苦的呻吟声音。他知道少爷是犯瘾了,不过不急,还可以再等一等。
他看着表,静候分针再走半圈。这时房内已然闹成翻江倒海了,他轻轻巧巧的站起身,快步下楼去了厨房。不过片刻的工夫,他领着个半大孩子出来了。他在前面走,捧着一套烟具;半大孩子跟在后面,捧了一碗肉粥。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楼梯,二楼的楼梯口还安了一道铁栅栏门,新门,冷森森的锃亮,完全是监狱的风格。
拐进走廊又走一段,林子森腾出手掏了钥匙。打开暗锁推开房门,他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仿佛从未和叶雪山分开过一样,他直接问道:“少爷,是先烧烟,还是先吃粥?”
叶雪山涕泪横流的瘫在床上,气喘吁吁的狠瞪着林子森。两只手痉挛似的抓紧了床单,他颤巍巍的只做了一个口型,有气无声,是在骂人。
于是林子森放下烟盘子,摆开烟具开始烧烟。一个烟泡烧得了,他把烟枪送向叶雪山:“少爷,来一口吧!好端端的戒什么烟,自找罪受。”
叶雪山说不出话,爬上来一口接一口的拼命吸烟。而林子森一边继续烧烟泡,一边对着旁边的半大孩子说道:“你仔细看着,烧烟是要讲手艺的,你能凭着它出去挣饭吃。”
半大孩子捧着粥碗,不错眼珠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是虚心领教了,可是盯了不过半分多钟,两只眼珠就不由自主的要往叶雪山身上瞟。叶雪山吸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子森便放下了烟签子,专心去拍他的后背:“别急,好少爷,咱们不缺这个,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都有。”
然后他情不自禁的俯身抱住了叶雪山,叹息似的说道:“唉,想死我了。”
叶雪山深深吸了一口,随即抡起烟枪,“咚”的一声敲上林子森的头顶:“你要干什么?绑票吗?”
林子森满不在乎的把脸在他身上蹭了一蹭,然后坐直身体望着他笑道:“少爷,有好些事情,你都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就明白我的所作所为了。”
叶雪山已经略略过了瘾,这时就猛然坐起了身:“我要回家!”
林子森依旧是微笑,并且抬手摸了摸他的短头发:“以后你就没有家了。”
叶雪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还要关我一辈子不成?可惜我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一个活人平白被绑走了,就能算了吗?”
林子森一派温柔的笑道:“全包在我身上,我有办法!”
叶雪山看着他的笑脸,忽然怒不可遏的崩溃了。纵身一扑揪住林子森的衣领,叶雪山一直问到了他的眼睛里去:“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要这样害我缠我?看在几年的情分上,我对你是什么都不追究,可是你呢?你不但谋我的财产,沉我的货轮,挖我的伙计,现在索性连我本人也惦记上了!怎么着?你还打算把我当个玩意儿养起来给你解闷吗?”
林子森痴迷的看着他的怒容——苍白的面庞,乌溜溜的眼珠子,一模一样,真是一模一样!张开双臂拥住叶雪山,他的大巴掌由上至下的摸了一把,从后脑勺到脊梁到屁股,全照顾到了。梦呓似的喃喃开了口,他在极度的快乐中叹息道:“小家伙,真要命。”
他是长胳膊长腿的身量,两条手臂环住了叶雪山所有的挣扎。一团和气的又叹一声,他温柔的说道:“再闹?再闹就不给烟也不给饭了。饿着你渴着你熬着你,看你老不老实。”
叶雪山清清楚楚的听着,心里知道林子森完全干得出来。林子森对自己都是心狠手辣,何况对别人?不能硬碰硬,他想,首要之事是活下来,自己年纪还轻,风水轮流转,难道林子森还真能威风得意一辈子不成?
叶雪山在林子森面前,丝毫没有胜算,可是因为心中存了希望,所以直挺挺的跪在床上,他任凭对方对自己又摸又抱。茫茫大海都困不住他,一座房子他就走不出去了?
叶雪山无声的对自己讲道理,要让理智压住疯狂。心中暗暗宽慰了自己许久,他终于心平气和了,开口问道:“你说有好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你还瞒了我什么?”
林子森从半大孩子手中接过大碗,用勺子舀了肉粥喂他:“都是过去的旧事,改天再说吧。”
叶雪山喝了一口粥,然后又问:“为什么把窗户封死?怕我逃跑?”
林子森向他一笑:“可不是?”
叶雪山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小陈呢?”
林子森答道:“死了。”
叶雪山怔怔的看着林子森,有条有理的思路瞬间又成了一团乱麻。小陈从少年时代起就在叶家开汽车,叶雪山从来没多看过他一眼,可是一年三百六十日,两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分开!
林子森镇定的又将一勺肉粥送到他的唇边,知道自己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挺气人。他已经不奢望叶家人会真心爱上自己——事实上,他觉得爱情变幻莫测,本也不值得信任。
他决定一个人独自去爱,他想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再也不吃别人的苦头了。
叶雪山吃过小半碗粥后,就不肯吃了。
他对林子森说:“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有窗户的房间!”
林子森笑了:“一层楼都是你的,你想睡哪间,你就睡哪间。”
然后他转身把碗递给半大孩子,自己也站起了身:“我还有事,闲下了就来看你。你睡吧,睡够了就烧烟解闷。”
林子森说走便真走了,开了门往外出。叶雪山一步跳下床去,紧紧跟上了他:“不,我他妈的不想在这儿坐牢!”
林子森回身握住了他的手,不置可否的领着他往楼梯口走。及至到了铁栅栏门前,林子森忽然将他狠狠一搡,随即闪身出了铁门。叶雪山猝不及防的跌坐在了地上,同时就见旁边的半大孩子捧着瓷碗紧随而出,紧接着“哗啷”一声拉拢铁门,三下五除二的上了锁头。
叶雪山终于真切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疯了似的猛扑上去,从栅栏之间拼命的伸手抓人:“林子森,我操你娘!”他带着哭腔叫骂,然而眼中并无眼泪:“放我出去,你当我家里的人都死绝了?”
楼梯是拐着弯下去的,林子森三步两步就走没了影,半大孩子也跟着消失。人都没了,自然也就没有骂的必要。叶雪山慢慢的蹲了下来,两只手还向上攥着栅栏。
一切都像梦魇,叶雪山尽力的向楼下望,然而楼梯并不对着窗户,只能隐隐看到天光。天光,或许是灯光,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黑夜还是白天?叶雪山奋力摇晃了铁栅栏门,不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88章 部分真相
叶雪山只知道自己所在的一层是顶楼,因为再无向上的楼梯;那么楼下还有几层呢?他不知道。
他在整层楼内摸爬滚打,没有找到一扇窗户。日月天光看不见,钟表也没有,他在彻底的迷茫中感到一阵阵的窒息。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冲到楼梯口对着铁栅栏门连踢带打。从来都没有人理睬他,只有半大孩子的声音会偶尔响起:“饿啦?”
从“饿啦”这句问话到真正端上饭菜,其间不知要过多久。铁栅栏门一开,叶雪山发了疯似的向下冲,撞飞了半大孩子手中的大托盘。半大孩子没有亲自动手阻拦,因为立刻就有几名五大三粗的汉子蜂拥而上,把叶雪山抻胳膊扯腿的硬抬了回去。
半大孩子皱着眉头,重新又弄一份饭食送上去,把大托盘重手重脚的往桌上一顿,他对着叶雪山怒道:“你歇歇吧!窗户也砌上了,铁门也安上了,老板能轻易就让你跑了?”
叶雪山气喘吁吁的靠墙站着,没头没脑的开口问道:“几点钟了?”
半大孩子穿着一身蓝布裤褂,前襟洒了一片菜汤。满脸嫌恶的抬手摘下一片菜叶,他气哼哼的直接告诉叶雪山:“不知道!”
叶雪山知道半大孩子是林子森的人,没有必要善待自己。一口一口的把气喘匀了,他打算和对方套套近乎:“你多大了?”
半大孩子生着一张薄薄的小白脸子,眉眼都算秀气,不能说多么俊,然而干干净净的也挺讨喜。老气横秋的扫了叶雪山一眼,他很有戒备的答道:“十五!”
叶雪山听出他不是本地口音,所以接着又问:“叫什么名字?”
半大孩子不耐烦的横了他一眼:“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