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优
“还没长大的时候比较脆弱,以后就好了。”柳息风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笑着说。
“快进来。”李惊浊说,“赶快去洗个热水澡。”
“等一下。”柳息风说,“你站到台阶上去。”
李惊浊说:“你又要作什么妖?这么大的雨,有话进去讲。”
柳息风说:“好吧,你站在这里也可以。”
李惊浊无奈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息风双膝一弯,轰然一声,跪在李惊浊脚边的泥水里。
瓢泼大雨再次打在柳息风头上,蜿蜒的水流顺着长发落到眉眼、鼻梁、嘴唇、锁骨、衣襟,最后汇聚到泥土里。
他没有开口。
一个字也没有。
就这样笔直地、无言地跪下去,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在他黑色的双眼里照出李惊浊的清澈模样。
直到雨歇。
五十九拾风流
国庆黄金周李惊浊有一天假期。
十月二日,他在家里看《太平镇》的手稿。
午饭时柳息风喊了三遍,他才颇为不舍地放下手稿,一抬眼,发现所在之处竟然不是老宅的书房,书桌上没有他刻的“早”字,眼前也没有梅花窗,那一刻便乍疑岁月光阴出了错。
柳息风靠在书房门边,说:“李家少爷,饭上桌了。您赏脸尝一口?”
这是用了《太平镇》里的叫法,李惊浊的祖父几兄弟,初来人世的头几年都是被人叫着少爷伺候吃饭的。
“哟,少奶奶做好饭了?”李惊浊起身,跟着柳息风去餐厅。
餐桌上换了淡茶色的桌布,铺了一张如长卷的水墨桌旗,桌旗中央放一只冰裂纹瓶子,瓶中插了两只风干的莲蓬。桌旗从左至右摆了手撕包菜、香芋蒸排骨、蒜蓉跳跳虾、松茸鸡汤、炒三丝、腊肉饭,每一样分量都不算大,每一样都做得色香味俱全。
李惊浊说:“这是地主家的规格。”
柳息风说:“嫁进地主家,莫得办法。”
李惊浊就笑。
吃着饭,李惊浊又想起《太平镇》里的情节,便说:“少亡鬼是什么东西?我们那里真有那样一块地方?”
柳息风点头:“有。当时人比现在少很多,路也是荒的,什么都没有建设起来,可能走十几里地也见不到一个人。你祖父后来一个人当家,去贩点小东西换粮食回来,就会路经一块坟地,里面埋着很多年轻时就去世的人,他们叫少亡鬼。你祖父年纪还小,一个人走夜路经过,当然就很怕。那个年代大家都怕少亡鬼。”
李惊浊不理解:“为什么怕?他们怕什么?”
柳息风说:“那个年代,很多人都还没有启蒙……其实现在也还有不少的一部分人没有启蒙,你在医院,肯定清楚。你想,年少而亡,要么是生病、意外,要么就是有什么冤情,总之没有寿终正寝,大家就觉得这样死去的人,魂魄不安,会抓着过路人不放。”
“这样。”李惊浊点点头,又问,“那‘塅’是什么?提土旁的塅。太平镇附近有很多叫塅的地名。”
柳息风解释道:“塅就是一片比较大的平坦地区。其实你可以从一些地名中看出那个地方的地形。挺有意思。名字叫某某塅,肯定就很平坦。名字叫某某冲,就是山谷里的小平地。”
李惊浊恍然大悟:“啊,所以那些地名的结尾,比如盆、塘、岭、水……其实都是根据地形来的。你不讲,以前我都没注意。”
“因为现在城市化了,各地都差不多,有时候沿用了以前的地名,虽然城市里还有些地方仍被叫作某某岭、某某冲,但是地面上可能就是商场、银行、宾馆、地铁站……你在城市里住习惯了,也就不会再追问为什么。”柳息风笑笑,眼睛里有浅浅的波光,“追问其实是很有意思的。拂开眼前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去想象另一种已经死去的风流。”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忽然觉得有只手拨了一下自己心里的那根弦,“铮”的一声,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他看《太平镇》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身边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变得死气沉沉,而那种已经死去的风流,活了过来。不是病恹恹地活,而是真正地、有力地活了过来——
四方的天井,中央栽一棵高大粗壮的女贞树,其枝叶繁茂,不知不觉就伸到了天井外面。挂着艾叶的木窗里,一只未点的油灯悬在墙上,窗前有位先生正对着天井漏下的光看书。
行走的剃头匠,背一只木制的剃头箱子,在太平镇的家家户户中进出,傍晚时终于来到了李宅,为先生剃头刮脸。
“先生不要回去教书了。”剃头匠说,“长沙城让大火烧尽了。”
李惊浊听见先生手里的茶盏落地粉碎。
“我的少爷,你在想什么哪?”柳息风笑着喊李惊浊,“吃饭。”
“噢。”李惊浊夹了块排骨,若有所思。
柳息风看他那样,就说:“你还在想《太平镇》?”
“嗯。”李惊浊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在想我为什么会进入它的……时空。语言真是……奇妙。”
一片土地,一缕岁月,竟然就在一页页的稿纸间活了。
这不是听过李家故事的人就可以做到的。李惊浊甚至不觉得那是故事,他觉得那就是历史,柳息风只是掀开门帘,让他自己进去随意看一看,走一走,至于看到了什么,全由他定。
他早就惊叹于语言的力量,却还是不清楚它力量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是不是因为里面用了方言,所以一切都那么……”李惊浊像在问柳息风,又像在自言自语,“恰如其分。对,就是恰如其分的韵致。”讲到这里,他又问,“夹杂方言的写作,是不是很难?既要有楚风,又要让不通方言的人看得明白。而且感觉很多方言,我讲得出来,但是根本想不出来那个字具体怎么写。可是,你竟然把那些字都找到了。”
“其实现在有很多对方言的研究,书也不少。你写不出来,是因为你其实从小还是讲普通话长大的,如果你去问问你祖父这样的老人,就会有很多收获。你可以重新去发现一些东西。一些被我们抛在身后的、觉得太土的东西,只要追根溯源,就可以拾其雅致。”柳息风给李惊浊夹了一筷子菜,“你初中大概学过龚自珍《己亥杂诗》,背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别扭?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不押韵。没办法,龚自珍不讲普通话。你拿吴语念一念,立马就觉得对了。还有这个,”柳息风看一眼手中的筷子,“一筷子,太平镇方言音‘一举’,写起来其实就是上竹下者的‘箸’,跟文言一样。我可以写一筷子,可是只有写一箸,才是太平风流。”
李惊浊一时心潮起伏,胸中万千流年。
吃过饭,他便又去书房继续看《太平镇》。
等他看到“第一部完”几个字的时候,突然心生遗憾。他往下再翻一页,发现居然还有第二部,顿觉惊喜,于是便赶紧接着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