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至半夜人静之时,周姨娘小心的将匣子拿出来,却是临走时臻玉给她的。周姨娘打开一看,竟是一叠银票,有小额的碎银票,十两、二十两、五十两的最多,大额的,一百两、五百两、一千两的都有,最下面竟是一张一万两的“户部宝钞”!周姨娘一时间泪如雨下,百感交集,她知道儿子是为了让自己能在这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的贾家好过一点子罢,才多大的人,就为她费这般心思,真是……自从林臻玉的铺子赚钱后,每每给周姨娘去信都要夹些银票,可周姨娘体谅儿子不容易,每每回信又再夹回来,最初几次还又添了些,不过是慈母心肠,孝子之情罢了。
自十八日与亲娘相见之后,林臻玉便只一心一意的温书、准备乡试。水泱闲时就来陪他,两个一人翻看这些年所作八股文一人处理些公事或是翻翻闲书,偶闲话几句,十分融洽。本朝不兴仕子考前拜访官员及从属,五服内宗亲参考的官员还必须避嫌,顺天乡试由皇帝和主考命题,其余各省均由主考命题,以防舞弊。是以臻玉这些天颇为闲适,不过偶与好友靳康三人传些话儿罢了。
八月初八,天未大亮,士子们便于顺天贡院前排好队伍,百步开外才是陪同前来的士子们的亲朋,一列军队铠衣佩刀环贡院肃穆而立。林臻玉站在队伍里,扫视前方贡院:大门前有一座“天开文运”的牌坊,贡院大门正中悬“贡院”墨字牌匾,大门东西建立两坊,分别书“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贡院大门外为东西两座辕门,大门分中、左、右三门。因此时贡院大门深闭,臻玉看不到里面格局,只能瞅见贡院围墙遍插荆棘,墙角各有一楼。仰头向贡院上方遥望,能看见一楼高耸,臻玉知道这就是有名的“明远楼”,居高临下,全闱内外形势一览无余,有监临官员登楼眺望,稽查士子有无私相往来、执役人员有无代为传递之弊。“这可比现代还要严些呢。”臻玉想。
前方一阵喧腾,贡院三门大开,此次考官们及卫士从内而出。林臻玉穿拆缝单衣,单层鞋袜,提着考篮徐徐随队伍前行。他之前的这位已头有华发,颤着手将大考篮递给监察官,考篮众物: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须镂空,蜡台须空心通底,毡毯不得有里,糕饼饽饽都要切开……
贡院内的一排排号筒,成一长巷,巷口有栅门。入闱后,栅门上锁,同时贡院大门也封闭,鸣炮为响。
林臻玉打量自己这间号舍,很好,足够简陋!临窗一案,案上以放好卷筒和几张给士子草稿用的白纸,窗子只有空窗框子上,舍门漏风,靠墙放着一块薄木板搭就的床,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水盆,唯一让人欣慰的大概就是墙角放的新恭桶了。
两排号舍相对坐落,中间有三辆马车能并行的甬道,林臻玉的号舍正对对面两间号舍中间儿,斜对面的两位士子已经摆好笔砚,打开卷筒了。
林臻玉拿起扔在墙角的破扫帚,上上下下的把号舍的积灰扫净,又打开考篮,从中拿出一块雪白棉布,浸湿后将桌案、床板、窗棂、水盆一一擦拭干净。斜对面一位士子不屑的扫了臻玉一眼,又赶忙低头看卷。
林臻玉的考篮挺大,里面用薄木板固定隔成几格,里面的东西有林海、贾敏着人准备的,也有水泱添置的,吃食、水罐、药品还有棉布、笔砚烛台各占一格。
臻玉将笔砚、蜡台摆放到桌案上,从考篮里拿出一块很长很长的蓝色棉布,这是水泱着人给他专门织的,单层却比平常棉布厚上三四倍,臻玉将之按床板长度折了三折,余出一段正好折上几道当枕头。林臻玉拍拍床铺,很满意。此时林臻玉的号舍已经整洁一新了,来这排号舍监临的朱衣官员仔细打量林臻玉一番,唇角一勾不知在想什么。
林臻玉净手、正正衣冠,才坐于案前,研好磨后,轻轻将卷筒打开。乡试分三场,第一场考四书,文三篇,五言八韵诗一首。林臻玉思虑甚久,才在白纸上草稿……
及至午时,天气炎热,考生们已饥肠辘辘,不少士子从考篮里取出糕饼,草草吃完又伏案答卷。林臻玉也拿出用油纸包的肉饼,这些饼是今早四更的时候烙的,为了便于检查,放凉后就被马寿盯着厨娘切成鹅掌大的小块,因为天热,这样的肉饼只准备了这一些,只够中午吃罢了。
林臻玉吃过饼后,拿棉布擦净手指,拿出水罐倒了一瓷杯的水来。因乡试向来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只有每场结束的那天酉时,待考官将试卷收走并响锣后,士子们才可出号舍静立在自己号舍门所对的甬道上,等待巡检官员推着水车来后才能接水,所以士子们的水都要节省着用,不然一场内是没有补给的,只能挨着,若因此晕厥或走出号舍,只会被卫兵拖出贡院,取消此次乡试资格。
臻玉将上午所写细细看过,略改了几处,便放下纸笔,歪在床板上闭目歇息。半个时辰后方起身,小心的从水罐里倒出能没住盆底的水,洗了脸、手,林臻玉精神奕奕的继续答题。一直到酉时末,才停笔。
巡检并卫士抬进两筐蜡烛,分别至各号舍窗口分发给士子们。待用了糕饼填饱肚子,林臻玉点燃蜡烛,在灯下又将下午所作细细品检,增减了几处,又研读一遍。之后林臻玉将考卷、草稿、笔墨一一收拾妥当,吹灭蜡烛,点了把艾草驱蚊后上床休息。此时戌时三刻。
臻玉躺在硬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在心里苦笑,这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多了,这一点子苦都受不得了么?一时又苦中作乐的想,这没有窗纱和窗扇的窗框子倒也有好处,小风吹进来多凉快呀!胡思乱想中慢慢睡着了。
此时扬州林府正院里,如海和贾敏两两相对,都暗自担心贡院那般破旧的环境,臻玉能受得了吗?
水泱暂时没有差事,索性住到林宅臻玉的卧房里,马寿和一众小厮婆子都知这位公子是大爷至交,也不在意,只尽力将他服侍好罢了。
到了第三日,林臻玉将草稿通读一遍,确认无误后,用端正清拔的楷书将之一一誊写到考卷上,至午时才将将写完,待墨迹阴干后,再细检数遍后将之放回卷筒。
酉时,金钟鸣响,考官将各号舍的卷筒整齐码放在被两卫士抬着的木箱中,又有巡检官将草稿纸收起。
金锣敲响后,众士子出场,俱拿着水罐、水壶等物等待接水。不一会,两辆极大的水车便缓缓而来,水车里的水都是井水,并无熟水给他们。
等水车到林臻玉跟前儿时,巡检官和卫士及一众士子们惊异的见臻玉拿出一个硕大的水罐灌满水后,竟又拿出号舍里的破旧水盆子舀满了水,一时间各人脸上五味陈杂。不少士子瞅瞅自己手中比人家这位仁兄小好些的水罐,又瞄眼人家手里擦得干干净净的破水盆子,又悔又妒。林臻玉对这些眼光视若无睹,只将满满的罐儿、盆儿轻移至脚边,朝官员和卫士拱拱手便静立一旁。走在最前穿朱衣的监临官兴味的瞟了林臻玉一眼,勾了勾唇角。
林臻玉不敢直接喝这生水,谁知道会不会拉肚子呀。打开考篮,往瓷杯里放了几片撕碎了的铁苋菜叶子,这还是临来时母亲叮嘱地,铁苋菜又名叶里藏珠,是极常见的草药,能清热解毒,预防坏肚子,可不就是秋闱必备么~
第16章 铺子
十一日,乡试第二场。林臻玉捧水在盆外简单洗漱后,硬塞了些干饼子,便出了号舍静立于门前,卯末,考官依旧着人抬着木箱子,将卷筒一一从窗口放在案上,少顷,钟响,众士子入号舍,称入场,第二场开考!
此时各号舍里的味道已经很不好了,天又热,蝇虫嗡嗡乱飞,许多士子边捂着鼻子边奋笔疾书。林臻玉很幸福,多亏他有经验丰富的老爹、细心体贴的母亲和手眼灵通的好友!自己才能准备的这般周全。林臻玉一边想一边将一把干蕲艾点燃,蕲艾是最好的艾,易点燃,烟少香味大,驱蚊虫去瘴气的功效还好,不一会儿臻玉的号舍里就溢满淡淡地清香。林臻玉将一片香蜂草叶子(即薄荷)含在嘴里,很淡定地去答卷了。
十五日,乡试的倒数第二天,林臻玉拿饼子泡着水辛苦的嚼一口,“扑簌簌”饼子掉下许多渣来,臻玉无语的捏着硬的能当凶器的干饼子,继续使劲儿啃。因为天热,士子们只能多准备最抗坏的咸面饼子,任谁几天下来都面带菜色,更有好些身子骨弱或者年老的撑不住在号舍里昏厥到地上,被卫兵抬出贡院去。
十六日,本科秋闱最后一天,今天出场并不按时间,只要答完卷,将卷筒及草稿纸放于案上,经巡查官员略略检视一下就可请出场。卫士凑若干完卷之人开放栅门一次,称作“放牌”。放出后大门复闭。一般是午前放第一牌,午后放第二牌,至傍晚放第三牌,然后就不再闭大门了。到戌初清场。
午时,林臻玉将卷筒草稿纸摆放好,各物事都放回考篮里,用最后一点子水擦把脸,便报了巡检官员。巡检官看了看这位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好的士子,点点头,嗯,至少不必传卫士来架出去……
林臻玉被一群人围着回到宅院,水泱早就命人准备好香汤,臻玉大洗一通,美美吃了一餐饭,倒头便睡。
次日晌午,臻玉一睁眼睛就发现水泱坐在床沿子上正担心的瞅着他。“什么时辰了?”水泱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的怀表道:“午时三刻。”“嗬!”臻玉一惊,“我竟睡了这么久么,怪不得感觉这般饿!”
“呵呵”水泱笑着拉起臻玉,回向外室道:“进来罢。”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走进来,身后跟着拿着药箱的马寿,马寿笑道:“大爷,你可是醒了!”
“可好些了?”水泱问。“回爷的话,这位公子已是好了,只补补便可!”水泱点头,挥手叫他下去罢。
“怎么?难道我还病了不成?”臻玉奇道,他觉得自己大抵就是没吃好加睡不好罢了。
水泱笑道:“不过是求个安心罢了。”马寿笑说:“可多亏了沈爷!我们再没这般周全的,昨儿大爷倒头便睡了,沈爷早找了他府里的大夫候着,给大爷摸了脉,说大爷是劳累虚耗着了,睡一觉补补便大好了,如今,这可不就是好了么!”
臻玉满是笑意的眼望向水泱,温声道:“多谢!”水泱瞅着那双黑亮的眸子,顿了顿,耳根子悄悄红了……
臻玉被水泱拘在府里狠劲儿补了一场,数天后才放他出门去。
醉仙居二楼雅间,顾清之端着玉杯,笑道:“可是过去了,那里头的滋味儿我是再不想尝的。”泯口儿美酒,又道:“想来春闱时要好的多,至少没有蚊虫,食物也不易腐败不是。”林臻玉、席双佑笑。但听靳康幽幽道:“春闱?二月?贡院号舍——可是四面透风的呀……给的还是‘冰’—井—水!”清之惨叫,伏桌不起。林、席大笑。
“唔,听说这都城九艳阁里的美人儿个个千娇百媚,才艺双全。”不一时清之又笑道,“哥哥带你们去瞧瞧?”众人皆撇他。靳康家教十分之严,靳大人翰林出身,最讲究礼仪风范,而席家更不得说,双佑是席家三代唯一才学可望科举入翰林的,席大人恨不得安双眼睛在他身上,稍有懈怠就会招来席大人……至于臻玉,四人中他最小,秦楼楚馆是从未见识过的。
双佑轻轻掬起酒杯,放松道:“距放榜还有月余,此一闲然倒有些不适了。”靳康笑:“可不是,待让我们去将这都城游顽番罢?”臻玉清之的扇子细看,也道:“嗯,要寻么些精致灵气的好玩意才好。”又忧愁道:“重阳日是回不去了罢?馥玉四岁生日给他过不得了,不知会不会伤心?”靳康笑道:“你这般娇宠疼爱妹妹弟弟的,倒是少见。”清之瞥他:“你又招他!谁不知臻玉说起他弟弟妹妹总是不停!”双佑笑道:“小馥玉的生日么,我们这些当哥哥的也要给他些精致小玩意儿才好。”
“我想在都城盘两间铺子,此一番来见这的宅子虽修葺但也破旧,日后好些时候要来这都城的,不如大肆整修翻新下,有铺子也多些个照应,有些事儿也便宜。”另三人皆坐直了,听臻玉再说。臻玉指指三人道:“你们才学自不必说的,若是将来得中,咱们这般世家,断不会随便放出去做个小官的,少不得翰林或是六部了。双佑在叔父家必非长久之计,清之也要置个好宅子罢,靳家虽有别院,可这人情往来耗费不菲,靠着俸银,还不得睡窝棚?再者虽家中会供给,若有自己的进项,岂不更好些?”三人皆服气。
双佑问:“可是有章程了?”清之言:“莫非臻玉要带我们入伙?那可是大好事儿!”靳康道:“此次来京,家里给了不少的银钱,几乎未动,这倒是便宜。”席、顾连连点头。他们可是眼馋臻玉的铺子好久了,清之善画更喜画儿,双佑爱马,靳康爱印章,三人每每遇见心爱之物,常因银钱之故失之,他们的月银并家常赏赐虽丰厚,却抵不过一幅名画儿、一匹骏马、一块前朝印章动辄上千的价钱啊。眼见臻玉买物,从未在意过银钱,自然羡慕臻玉有自己的进项。
林臻玉早打算好要在都城置些铺子,不说自己将来入仕,便是因着贾府也是很必要的。母亲身体病弱,他和父亲想尽法子也不中用,若是……为了牢牢把握住林海这二品大员的姻亲关系,贾府势必要接他们兄妹来省亲,有些自己的铺子,用的吃的也舒心不是!
来都城前,贾敏私下里给了林臻玉两张地契房契,她知道儿子不缺银钱,但京中不比其他地儿,花费十分惊人,贾敏担心儿子受委屈,就将当年她出嫁时父亲私底下给她的两间铺子的地契给了儿子,万一之时也有个保障儿。这地契是荣国公为小女儿的私房,连贾老太太都不知道。
臻玉道:“这都城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比之江南更胜,且京中之人更为有富贵。都城的东西华贵,江南物事精致,比来还是江南的更美些,又稀少。若有一两间铺子卖些精致灵气的物事,尤其是江南布匹绣品比都城好上许多,那这铺子旺盛也不在话下了。”说的另三人眼睛闪亮。
席双佑因问:“都城物贵,这好铺子更是难寻价高,你且说需得多少银两才得?”靳康道:“曾听别院老仆提起,这中等大小的好铺子也要价万两之多,却还有价无市。”说的三人又愁起来。
臻玉笑道:“我手中有两间铺子的地契,以前租赁给别家了,初来都城时就使人前去商榷,这几日已是空出来了。”三人大喜。又细细商量一番。林臻玉要四人各占两成半股,其余三人不肯,道:“已是占了你的便宜,可不能这么着。”
最终四人商定,两间铺子一间布料绣品,一间珠钗首饰,林臻玉说有一处铺子极大,还可隔出一间来作些胭脂水粉,众人笑他:“怎俱是这女儿家的买卖?”臻玉笑道:“岂不闻这妇人女子的银钱最好赚么?”四人持股:臻玉三分,其他三人各二分,余出一股来作延请掌柜、绣娘、匠人等杂事之用。臻玉笑道:“我这三分里,要单出一分来与一好友,不过不必在意,他再不会管铺子的事儿,也不与咱们的契约相干,只是有时借他名头一用罢,若我作铺子不予他知道,那人可会生气。”
靳康道:“是在你江南的铺子参股的那人?不若我们众人分出一股来给他,岂不更好?”席、顾二人皆称是。臻玉忙摆手道:“可不必如此,在我的股子里分他,他再愿意没有的,不过京城水深,咱们初来,他家势大,借个名头儿。”又笑道:“我与他自小相识,他可从没缺过银钱,只是爱参合我的事儿罢了,最不在意这些的。”又叹说:“小时我怕他瞧不起这‘商’事儿,置铺子瞒着他,可是跟我生了好大一场气,后来又在我的铺子里参了股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