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莫青荷摇摇头:“跟我们这边一样,山上那帮国军根本不让人靠近,也根本不配合,咱们的人一过去就被他们当鬼子打,电报不回,派出去的通信员统统被赶回来。”
“晋绥军那边呢……”
他还没说完,莫青荷继续摇头道:“没动静,还窝在吕家庄当缩头乌龟。”
接着又骂道:“什么地方军中央军,关键时刻连自己的军队都指挥不动,妈的,老蒋打的哪门子仗!”
他忧心忡忡的走到窗边,举起望远镜查看对面山坡的战况,只见一团团黑色浓烟从树丛升起来,隐约有人在山间快速挪动,日军戴着王八钢盔,借助山石掩护,一点点往上艰难推进,速度越来越慢,开始有撤退的趋势。表面来看国军占据高地的有利地形,然而莫青荷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国军那边的炮火比起几天前明显减弱了,大约是弹药储备已经出现缺口。
张参谋也跟着走到莫青荷身边,把烟卷夹在手里,突然又是一声近在咫尺的炮响,土石从草棚屋顶的孔洞漏下来,被气浪卷起的沙子下雨一样哗啦啦往里落,他打了个喷嚏,摘下帽子抖上面的土,叹道:“不行,这样下去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他走到桌边,拂开满桌灰尘,摊开一张地图,仔细研究一会儿,道:“我们可以派部队连夜绕过日军,来一次背后偷袭,只要国军肯配合,一定能两面夹击,打小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说完转头望着莫青荷,想听一听他的意见,在他心里,这名相貌过于英俊、甚至偏于秀美的团长一向镇定而乐观,越是身陷险境,越是能想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怪主意,然而此时的莫青荷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位了,就像突然变回十七八岁的一名着急上火的毛头小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对面的山岗,嘴唇抿成一条线,鼻翼扩大,全身肌肉如同弓弦上的利箭般紧紧绷着。
张参谋被他的紧张感染了,唤道:“要不然……咱们还是继续观望?”
莫青荷把拳头捏的喀吧响,一下下砸棚屋的柱子,更弄得砂石如落雨,自己却仿佛浑然不觉,浓密的睫毛扑簌簌的颤抖,他瞪大了一双黑眼睛,冲口而出道:“观望个屁!”
然后陡然暴跳起来,一连串骂道:“他妈的姓沈的,这么多年还是那个臭脾气,一点都不改,这是搞内战的时候吗?越老越犟,比牛还犟,比驴还拗,妈的还不如驴!”
参谋被这一串话说懵了,犹豫道:“团长……你认识沈培楠?”
莫青荷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使劲跺了跺脚,道:“这次小鬼子快撤了,咱们上也没用,叫通信员来,告诉他,我要亲自找姓沈的谈判!”
他往柱子上猛踹了一脚,棚屋塌过一次,本来就不大稳当,挨了这全力一踹,晃晃悠悠的险些又要歪倒,木头柱子吃不住力,发出吱呀一声沉重的呻吟。
“通信员!”他大声喊道,一名小兵用标准跑步姿势冲进棚屋,立定站好,响亮的答应一声,莫青荷把他上下打量一遍,从桌底搬出一箱手榴弹,一支支往通讯员怀里塞,斩钉截铁的嘱咐:“立刻去一趟葫芦山,说莫青荷今晚到访,让他们的沈军座沏好茶等着,再敢不接待,我炸了他们的指挥部!”
通讯员抱着满怀沉甸甸黑乎乎的手榴弹,感到一头雾水,他看看暴跳如雷的莫团长,又看看满脸迷茫的张参谋,小声答应着:“是。”
然后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莫……青荷?团长,你不是叫……”
莫青荷把箱子放回桌子底,终于恢复了一点平静,叹道:“说来话长了。”
说完一脚揣在通讯员屁股上:“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沈师座的军衔问题,请听下回分解。
第85章
放狠话要炸沈培楠的指挥部时,莫青荷正在气头上,等略微冷静了,心里也有些忐忑。
六八一团驻扎的小山叫梭子岭,离国军主力所在的葫芦山还有挺长一段山路,通讯员是个山里长大的淳朴小伙儿,这几天早已跑熟了,上午背着一筐手榴弹下了山,炊事班刚架锅做晚饭的时候就回来了,沾了一身碎草屑和光灿灿的晚霞,在草棚外喊了句报告,莫青荷正捧着一杯热茶在喝,闻言一叠声嚷进来进来。
通信员的前几次都无功而返,这回有了莫青荷的口信,一路突破哨岗长驱直入,不仅见到了对方的最高长官,还用背去用作威胁的一筐手榴弹换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沈培楠不知道怎么想的,听通讯员转述了莫青荷的话,沉吟良久,说你就让他来。
然后让两名小兵当场缴了通讯员的械,也没怠慢他,就是让他自己出去待着,然后叫人端上一只盖碗。之后小通讯员就等在指挥部门口,国军士兵在旁边站岗,他蹲在一旁,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吃鸡蛋。
一直到他把一碗鸡蛋羹都吃完,一名打扮体面的年轻军官从屋里走出来,客客气气的送他离开,他都没再看见那一筐手榴弹的影子。
这些是通讯员回来后报告给莫青荷的,莫团长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往通讯员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没出息,你不知道吃人家的嘴短?吃敌军的东西是犯纪律!”
小通讯员挺委屈,咕哝道先前白跑了那么多趟,吃两口热饭又不算啥,又说团长气糊涂了,咱们跟国民党现在是抗日联盟,不是敌军。莫青荷冲他一瞪眼:“我看你就是中了敌人的糖衣炮弹!”
说完气咻咻的问他国军现状如何,小通讯员小名叫栓子,虚岁才十七,生的手长脚长大头细脖子,刚剃了个光头,被问得使劲挠着青青的头皮,说山里到处都是战壕,到处都是人。莫青荷其实想问指挥部的情形,见栓子不开窍,背着手在屋里直转悠,原地转了个身,故意不看他,恨道:“我是问姓沈的怎么样了!”
通讯员心里犯嘀咕,很奇怪他们这个温声细语的团长这两天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最后苦着脸,一横心道:“团长,他们那里啥样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俺真说不出来!自打从俺们村出来,进了游击队,还是头一次跟那么大的长官说话,唬的俺啥都忘啦!”
莫青荷被他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然后栓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用衣服擦了擦,攥在手里往团长跟前一递,五根黑乎乎的手指头缝里露出一抹油汪汪的嫩绿,莫青荷疑惑着接过来,脸色就变了。
那是一块质地温润的碧玉,雕刻荷叶和游鱼,雕工精细入微,有些年头了,缀着的流苏都已经褪了色。
莫青荷记得这东西,那时他刚接到潜伏任务,在北平大戏院登台唱王宝钏,沈培楠喝醉了酒,戏刚散场就大模大样的带人来后台绑他,见面礼就是这块应了他艺名的腰佩。莫青荷那时恨极了他,每每看到这件价值不菲的礼物,满心都是耻辱,因此一直扔在柜子里,分别时也没意识到它的遗失。
小通讯员小心翼翼的问他:“团长,这是啥?挺值钱吧?”
莫青荷盯着玉石上面雕刻的荷叶,他心里生着气,莫名就从这件旧物看出了挑衅的意味,冷笑道:“他是想提醒我,无论混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他养过的鸟。”
他紧紧攥着那枚碧玉,感觉触手生凉,然后把拳头往桌上重重一磕,咚的一声响,石头被他握在手心,并没有碎,莫青荷的手却撞的生疼,他猛地站起来,对通讯员道:“别休息了,跟我挑几个枪法好的人,咱们马上走!”
说是马上,等做好了一番准备工作,夕阳已经西斜,山野乌鸦呱呱的叫,天光慢慢暗了。
莫团长当初挑选驻地时很下了一番功夫,这一带地势险峻,凭借着山势遮挡,小日本近在咫尺,却不敢肆意往上冲,因此附近的形势还算安全。
莫青荷仔仔细细的擦了枪,把一柄小巧的勃朗宁藏在衣服里,重新打好绑腿,在军装底下绑了一圈圈子弹,趁着夜色,带着几名战士和小栓子出发了。
夜晚的山林格外寂静,天气还没有到最热的时候,早晚的风凉津津冷飕飕,扑面一阵清凉。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莫青荷每天一大早带着参谋爬山,用望远镜观望对面的山坡,只觉得青山绿水视野开阔,吸一口气都是清新通畅,却从没想过这条羊肠小道有那么难走。小路时断时连,先七扭八拐的下山再手脚并用的上山,一会儿绕过一截参天老树,一会儿钻进乱石堆出的山洞,等爬上了葫芦山的半山坡,几个人都满身热汗,累的气喘吁吁。
莫青荷没觉得难受,一是习惯了急行军,二是心里放着件大事,越是快接近目的地,越是气冲牛斗,也不知道是真生他沈培楠宁肯被小日本炮轰也不肯让步合作的气,还是找个由头,逼迫自己不去想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他对心里说,现在自己是共方谈判代表,肩负着战斗的成败,对方是进退两难的国军军长,他们是战略盟友,他得冲进去骂醒那头犟驴,除此之外,他俩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莫青荷没想到,他还是高估了自个儿,左思右想准备了一大篇,等真见了沈培楠,一句都没用上。
国军指挥部修在接近山顶的一块山间平地里,即便目前形势严峻,依旧维持了他们讲究体面的做派,征用了山民的三间大土坯房,挂着防蚊虫的绿纱帐,从里面透出暖融融的橙黄灯光。院子里几棵高耸笔直的白杨树,夜里看不清长势如何,只听见树叶在风里飒飒作响,屋门左右各一名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见到莫青荷一行人,身姿笔挺的敬了个军礼,其中一名转身进屋通传去了。
正巧屋里帘子一掀,一名年轻校官走出来,高个头,宽肩长腿细腰,下巴剃得发青,长得很是英武体面,看见外面一溜儿穿灰布军装的八路军,略打了个楞,视线来回游移几趟,停在莫青荷身上,突然讶异的张大了嘴,露出一丝久违的顽皮笑容。
他快步走下台阶,张口就亲亲热热地叫:“小荷叶儿……”
话说到一半,看见他的帽徽,发现不合时宜,用两声咳嗽当掩饰,硬是咽了下去。
他笑起来时右边的唇角比左边高一点,透出一种跟年龄无关的、大男孩式的坏,莫青荷立刻认出了他,正是沈培楠一手带出来的护卫队孙教官,曾带他在天津卫打过一场深夜巷战的孙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