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 第163章

作者:尼罗 标签: 近代现代

转身走到窗台前,他放回了洋火盒,同时背对着顾承喜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管怎么说,军座今天的举动都是太冒险了。”

话音落下,勤务兵端进了水淋淋的一只果盘,盘子里滚动着几枚黄杏,是路上吃剩下的。顾承喜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拿了个黄杏,不吃,只是摆弄着看。

看了片刻,他忽然发了感慨:“记得那年是在哪儿来着?河南?好像是河南。我们打了一场胜仗,他骑马跑了几十里地,专门给我送了一口袋巧克力糖当犒劳。当时也实在是没什么好东西,巧克力糖还是马从戎的。马从戎你知道吧?就是那个细长条子的小白脸儿,看着挺有派头,到咱家来过好几次。”

说到这里,他把黄杏送到鼻端嗅了嗅:“那时候他还带着伤呢,骑在马上一颠一颠的,能不疼?”

轻轻一吻手中的黄杏,他忽然惆怅了:“他也对我好过,好起来是真好,看我的眼神都和看别人不一样。现在他看我的眼神,也和看别人不一样,跟见了癞蛤蟆似的,好像恨不得一脚踩死我。我这么卖命去找他救他,他还是不领情,看那意思,还是想踩死我。”

一口气把半支香烟吸到了头,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后悔啊!悔之晚矣。”

然后他掐灭香烟,吃了黄杏。端过一杯茶漱了漱口,他往床里一滚,睡觉去了。

裴海生依旧望着窗外,心里爱他这一点深情,又恨他这深情不是给自己的。

苏家别墅静悄悄的,能睡的全睡了,直到傍晚时分,庭院里才又有了低低的人声。

霍相贞虽然自认为不嫩,但毕竟从来不曾打着赤脚走过长路,所以一觉醒来之后,他大惊失色,发现自己居然鼓出了满脚的血泡。

李天宝找来一根缝衣针,坐在床尾摆出绣花的架势,要将血泡尽数挑破。安德烈也醒了,披着毯子蹲在一旁发呆。呆了片刻,他轻声开了口:“大帅,疼不疼?”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答道:“不疼。”

李天宝感觉大帅这话很不客观,因为不疼才怪。可是等他大功告成之后,霍相贞趿拉着一双软底布鞋,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卧室,仿佛是真的不疼。

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李天宝对安德烈作势一戳:“爵爷,别跟我装小宝贝儿了,赶紧下床伺候大帅去!本副官长也得好好歇歇了,没事儿少叫我,听见没有?”

安德烈茫茫然的答应一声——同僚们挤兑他几句,他向来像听不懂似的,不往心里去。

晚饭还没有开,所以霍相贞穿着一身宽松裤褂,慢慢踱到了庭院一角的亭子里。这亭子高踞于山石之上,四周围了石栏,栏下砌着长条子石凳,要说精致,谈不上如何精致,可亭外就是无限青山无限云,在浩渺的风光之前,亭子的有无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霍相贞双脚疼痛,所以进入亭子之后,立刻坐上了石凳。侧身倚着石栏往外望,他恍恍惚惚的失了神,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来不及赶不上似的,纷纷扰扰的从他眼前一哄而过——全走了,然而也总有几个肯留下来的。自己抬手拍了拍大腿,他从山想到了雨,从雨想到了杏,从杏想到了卖杏的小姑娘,从小姑娘想到了白摩尼。

腿上很空虚,少了个白摩尼;除了白摩尼,也没有第二个人坐过他的大腿。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白摩尼弄回来。放到先前,这根本不算事,小弟不听话,自己满可以一个嘴巴把他抽回家;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不知道小弟到底是怎么想的,小弟要是真不愿意,自己也不好强抢民女——不对,是民男。

当然,连毅也是个麻烦,若是没有连毅供着他,他没钱花,自然也不会鬼混得这么死心塌地。提起连毅,霍相贞心里翻腾了一下。连毅像和他有仇似的,自从他掌了霍家的权,连毅就开始挤兑他,其实当时陆永明也起过外心,但是那外心很不持久,一看他真站住了脚,也就罢了。连毅却是不然,几年如一日的整治他,四面八方的嚼舌头,硬说他是赵括,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勉强把心思从连毅身上拉了回来,霍相贞叹了口气,心想山上倒是真凉快,睡了一下午,一点汗也没出。

正在此时,顾承喜来了。

顾承喜睡足一觉,醒来后听说霍相贞正坐在亭子里看风景,便浑身皮肉做痒。抄起一把大剪刀,他把自己左大脚趾的炮筒子截去一半,然后穿上拖鞋,一步一瘸的出了门。

及至走到了亭子下的石阶前,他抬头向上一看,却是看到了安德烈。安德烈居高临下的站住了,虎视眈眈的望着下方的顾承喜,绝无给他让路的意思。

顾承喜也沉了脸,一步一步的上了石阶,他最后停在了安德烈面前。昂首挺胸的微微仰了脸,他挑衅似的瞪了安德烈;而安德烈也睁大了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睛,一脸森森然的寒意——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孔武有力,一晃肩膀就能把顾承喜撞下去!

双方斗鸡似的互相怒视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打个你死我活。然而怒视到了一定的程度之时,顾承喜忽然一侧身,黄花鱼似的贴边溜进了亭子,一边走一边哧哧的坏笑。而安德烈一直准备着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万没想到他一个屁也没放,竟是公然绕过了自己这道防线。双手叉腰做了个向后转,他发现顾承喜已经坐到了霍相贞的身边。

霍相贞正在浮想联翩,冷不防身边多了一个人,几乎吓了一跳。而顾承喜不等他出言驱逐自己,先人一步的开了口:“静恒,趁着现在清闲,你我谈谈正事儿吧——你说,咱们的队伍能在山东驻扎多久?”

霍相贞没想到他谈的还真是正事,略略思索了一下,他很有保留的答道:“不知道。”

顾承喜向他微微的探了头,压低声音问道:“我看呆不长久,你说呢?”

霍相贞一点头,没说话。

顾承喜把左腿抬起来,架在了斜前方的石凳上:“有队伍没地盘,可真是不行。我觉着山东挺好,富庶,不比河北差,这要是能长长久久的留下来,你来个省主席,我来个全省保安司令,该有多好?”

霍相贞双手扶着膝盖,扭头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是从何说起。

顾承喜望着他笑,笑而不语。笑了一阵之后,他正了正脸色,开口又道:“你别以为我是在没话找话的扯淡,我估摸着你能有个两万多人,我手里也有三万来人。咱俩合作,对你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自己想想,对不对。”

然后他扶着石栏站起了身,作势要走,临走之前回了头,他又说道:“我对你肯定和对连毅不一样。现在都乱成这样了,咱们应该打打算盘。你不给我机会,但我给你机会,你想想,你好好想想。”

第134章 使命

顾承喜走后,霍相贞独自在亭子里又坐了许久。和顾承喜合作?想想都觉得不可行,最起码不是长久之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他已经认定了顾承喜是品格精神全有问题。

况且,话说得轻巧,实际哪有那么容易?偌大一个山东,凭着他俩就能霸占住了?反正顾承喜画饼给他充饥,自然要画大饼,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又不费他姓顾的什么力气。

但是话说回来,“省主席”三个字对他来讲,着实是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他甚至不挑省份,只要给他一片土地,他就满足,否则总像是没着没落的悬着空。贺伯高对他是不坏,但那是因为怕他被其它方面的势力拉拢跑了,会和南京政府做对。用得着他的时候,自然是一团和气的好,将来天下太平用不着了,谁知道又会如何处置他?反正处置是肯定要处置的,绝不会容许他拥兵自重,如果不信的话,看看当下这一场战争就明白了。

南京政府内部已经是在互相处置,对待北边的冯阎两股势力,将来自然也要处置。裁军裁军,总有一天会裁到他的头上,除非他是块硬石头,并且硬得天下闻名,足以让人知难而退。

霍相贞双手扶着膝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两位将军,上午在北京城里拜了把子,中午就为一县的税款翻了脸,下午出城各回各家,翌日晚上开了战,打了半年,不知怎么着又和好了,互相娶了对方的妹子,成为一桩笑话。

霍相贞感觉现在满天下都是这种将军,人心浮动,自己也要稳不住了。

晚饭上了桌子,李天宝把霍相贞呼唤回了东厢房。霍相贞闷声不响的吃了半盆凉拌野菜,然后背着手出了门,也不远走,只在门前来回的溜达。后来踏上一条小径,他信步往别墅后方走,竟是一路走到了别墅厨房。而厨房门前站着个小姑娘,却是熟面孔,正是白天卖黄杏的丫头。这回她手里依然扶着一根扁担,身前两只新竹筐中装满了桃子。一个妇人踩着厨房门槛,指着桃子和她一递一句的问话。

霍相贞远远的停了脚步,望着小姑娘的小手小脚小脖子,他又想起了白摩尼,并且想得心急火燎,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冷不防的,身后忽然有人开了口,试试探探的陪着笑:“大帅,您看什么呢?”

霍相贞回头看了李天宝一眼,没说话。

李天宝尾随而至,在他身边已经站了半天,这时就凑趣似的又道:“卑职让那小姑娘过来,陪着大帅聊聊天?”

霍相贞转身踏上归途,几乎将要恼羞成怒:“胡说八道!我和个丫头片子聊什么天!”

霍相贞回到东厢房门前,从此再不往厨房方向瞧一眼走一步——从小到大,家里人总是防贼一样防着他,好像他常年发情,见了丫头就要冲锋。霍相贞最恨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每当看到旁人鬼鬼祟祟的瞄着自己,他就怒发冲冠,感觉自己是受了侮辱。

他从十三岁开始,就不再和家里的丫头们说话了,对待年轻一点的女佣也是视而不见。十三的时候是这样,没想到今年都过三十了,还是这样,朝个小姑娘多看了几眼,立刻就有人以为他是欲火焚了身——他怎么就那么眼皮子浅,连个猴子大的野丫头都能看上?

霍相贞越想越憋气,因为李天宝贼眉鼠眼的要让他和野丫头“聊聊天”,这种行径,在他眼中,简直就是拉皮条,而且是最不上台面的那一种。同样的话要是放到马从戎嘴里,绝不会说得这么无耻下流可恨!

拎过一把竹椅往地上一顿,他虎着一张脸正襟危坐。李天宝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说错话了,但是没想到会大错特错。吓得苍白了一张脸,他像吃了毒耗子的猫一般,在距离霍相贞很远的地方团团乱转,越转越慌,越慌越远,最后他躲进了跨院中的卫士群里,整个晚上都没敢露面。

霍相贞气哄哄的睡了一夜。安德烈看他气色不善,因为惶恐,所以也颇想效仿李天宝,在他面前转一转。后来见他裹着毯子躺稳当了,安德烈上了床,开始喃喃的向他问话,问了几句之后,由于霍相贞始终是不理他,所以他又试探着伸手去扳了对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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