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禾
“去你家。”洛昙深低喃道,“带我去你家。”
单於蜚眸色深沉,没有答应,但也没有立即拒绝。
洛昙深单手撑着额头,觉得天在旋,地也在转,而自己孤立无助地站在天地间,随时会被抛向看不见的黑暗中。
好像经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单於蜚才有了动作——从他身边擦过,躬身钻进车中,拿出放在副驾上的皮质大衣,轻轻抖开,披在他身上。
整个过程,就像慢镜头一般。
“能走吗?”单於蜚问。
洛昙深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嗯?”
“不远,自行车现在不能载两个人。”单於蜚平静地说:“能走回去吗?”
“能。”洛昙深眼中亮起一片光,那光亮仿佛正是从单於蜚身上投射下来的。可单於蜚穿着秋冬最常见的深色衣裤,整个人像落了一层灰,根本没有任何光亮。
站在一旁的林修翰深感困惑。
面对洛昙深时,单於蜚好像自始至终温和耐心,没有说一句重话。
但这种耐心却是冰冷的,好似一戳就会碎成冰片。
他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耐心”这个词是包含着情感的,而单於蜚显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
这份“耐心”没有温度,却又明明白白存在。
单於蜚推着自行车往摩托厂家属区方向走去,洛昙深跟在他身旁,脑中短暂放空,什么也不愿意想。
这段路确实不远,但对从小养尊处优,几乎没有吃过苦的人来说,在冷天里步行一公里多也并不轻松。
何况他此时心理极端脆弱。
“要坐上来吗?”单於蜚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问。
“啊?”洛昙深怔神,“坐?”
单於蜚拍了拍座位,“上去吧。”
“这……”
“你不是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歇一歇吗?”单於蜚说:“你坐上去,我推你,这样快一些。”
洛昙深自觉不应该这样,但动作却先于思维,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自行车上。
“坐稳。”单於蜚惜字如金,只交待了一句,就加快步伐,推着自行车快速向前走去。
凉风铺洒在脸上,洛昙深一会儿看看周围破败的街景,一会儿看向近在咫尺的单於蜚。
单於蜚身上有机油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鉴枢酒店时闻不到,现在却很清晰。
他有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便顺着鼻腔沉入肺腑。
心中的阴郁竟是随之散去些许。
下午的家属区相对安静,单於蜚锁好自行车,领着洛昙深上楼。
单山海不在家,大概是到厂区活动室打发时间去了。
洛昙深站在客厅,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单於蜚倒来一杯开水,让他握在手中取暖,又从单山海卧室里拿来取暖器,放在自己卧室的床边,“想躺就去躺一会儿,但我这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热毯,床上可能比较冷。”
洛昙深难得地说了声“谢谢”,脱掉大衣与西装,钻进又硬又冷的被窝里。
单於蜚调整了一下取暖器的角度,说:“睡吧。”
洛昙深蜷缩着,本来已经半闭上眼,闻言立即撑了起来。
“怎么?”单於蜚问。
洛昙深死死盯着他,片刻,摇了摇头,重新躺回去。
刚才那声“睡吧”,和昨夜听到的一模一样。
身体在棉被的包裹下渐渐发热,那些弥漫在毛孔与骨骼里的寒气慢慢消退。取暖器发出微小的声响,如催眠曲一般。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洛昙深已经不清楚了。
梦里纷乱,很多面孔像万花筒似的转动。
他看到了正在庆祝十二岁生日的自己,穿着背带裤,个头小小的,嘴角还糊着生日蛋糕的奶油,年纪明明已经不小了,却还显得呆头呆脑。
而二十岁的哥哥却风华正茂,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得体温和,弯腰帮他擦掉奶油,眼中尽是宠爱。
“哥哥。”他笑着喊。
“小深,生日快乐。”哥哥轻轻摸着他的头,然后牵住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玩儿。
他的生日在三月,有时春寒料峭,有时春暖花开,一切都看老天爷的安排。
他喜欢的当然是春光明媚,大地回暖。
十二岁的生日,天气就特别好,阳光洒落在哥哥身上,将哥哥长长的睫毛照得近乎透明。
哥哥问:“小深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让哥哥弯下腰,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哥哥的睫毛,“这就是礼物。”
哥哥被他逗乐了,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你啊,怎么这么可爱。”
这时,一把男声传了过来,喊的是哥哥的名字,“宵聿。”
他与哥哥同时回头。
声音的主人是个和哥哥一样年轻的男人,意气风发,却有几分书卷气,挥着手跑来,停在二人面前。
“小深,这是谨川哥哥。”哥哥说:“是我的朋友。”
他抬头看着男人,礼貌而友好地笑起来。
第33章
梦里的一切就像隔着一扇染过色的玻璃,画面清晰如昨,却泛着旧书页般的黄色。
洛昙深站在玻璃的另一边,看着十二岁的自己,看着二十岁的哥哥洛宵聿,还有那个将所有幸福、美好、纯真毁于一旦的周谨川,发狂般地想要冲过去,却被那一扇玻璃挡住。
他们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急切的喊叫。
而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话语,他却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原来哥哥的笑容比记忆中还要温柔,原来哥哥的眼睛比记忆中还要明亮,原来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会脸红。
原来周谨川并不是甫一出现就面目可憎。
他徒劳地捶打着玻璃,玻璃那头的自己与哥哥却转过身,和周谨川一道渐行渐远。
画面开始褪色,渐渐变得暗淡,人消失了,房屋与花园也没有了,色彩互相浸染交汇,最后混合成一副难以理解的抽象画。
整片玻璃被抽象画占据,如同混沌的夜空。
在这片令人恐惧的墨色中,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脸。
二十三岁,并非十二岁。
当年的自己一笑,脸上就会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摸了摸脸颊,记不得酒窝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也许是十六岁,也许是成年后。
他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手指也贴了上去,冰凉而坚硬的触感提醒着他——他不可能穿过去,一如他无法回到哥哥尚在人世的过去。
终于,他背过身来,靠着玻璃缓缓滑坐在地,然后抱住小腿,将脸埋进膝盖。
梦醒了,未睁眼时只觉被一拢暖烘烘的热气包裹,即便隔着眼皮,也能感知到一片橘红色的亮光。
睁眼,瞳孔被取暖器的光芒刺痛。他条件反射用力闭上眼,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呼吸里,是一股熟悉的味道。
脑子终于再次转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单於蜚身上的味道,自己正躺在单於蜚的床上。
他缓慢地坐了起来,看向门边。
掉漆的门关着,外面似乎没有响动。
他将视线收回来,看看花色老气的被子,又看看那个功能过时的取暖器。
躺上床的时候,他没有脱掉穿在里面的衬衣,衬衣背后那一块还是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之前的冷汗,还是睡着时又出汗了。此时离开被窝,才觉得有些冷。
他立即钻了回去,明知汗水将单於蜚的床弄脏了,也不想起来。
这张老得不能再老,毫无舒适感可言的床,竟然让他生出几分暂时的依赖。
床斜对面就是窗户,窗户下摆着一张书桌,他转动着眼珠,观察卧室里的陈设。家具都很陈旧,全是几十年前的“大件”,漆都快掉光了,就算打扫得很干净,也不免散发出一股木头受潮的气味。
床上没有铺电热毯,取暖器与床头隔得近。洛昙深缩着出了会儿神,就感到脚有些凉。
他只得再次坐起来,打横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将脚从被子里伸出来,凑到取暖器跟前。
这时,门被推开了,单於蜚拿着一个暖水袋站在门口。
“啊……”洛昙深自知自己此时的姿势很可笑,连忙将脚缩回去,“你,你应该敲门。”
“这是我家。”单於蜚淡淡地说。
洛昙深头发彻底睡乱了,左右支着,后脑勺还翘着一大片,脸被烘得通红,一侧脸颊还有枕头的印子,眼中映着取暖器橘红色的光。
他靠着墙壁,一只手在被子底下捂着冷冰冰的脚趾头,“那你也该先敲门。”
单於蜚没说话,走到床边,将暖手袋递到他眼前,“要么?”
他几乎没用过这种需要一次次灌水的麻烦玩意儿,垂眸看了会儿,赶在单於蜚收手时连忙接过,然后整个人再次缩进被窝里。
单於蜚注意到墙上的小片痕迹,“你衣服湿了?”
他很尴尬。再怎么说,把人家被子床单汗湿也不太好。
单於蜚走到窗边,将半开着的窗户关上,又朝床上看了一眼,转身出门。
“你这就走了?”洛昙深有些不解,他原以为单於蜚既然知道他衣服湿了,至少应该关心两句,再找来干净的衣服让他换。
但单於蜚居然一声不吭,问完就走。
“嗯?”单於蜚一手扶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