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小陌
在一个雨夜,严氏的前夫伸手从帘子上够到一根布条和一只袜子,就用布条和袜子结了个绳圈,寸移了半宿终于把脑袋将就着套进床头的绳圈里,就躺着歪着个脖子,很艰难地把自己吊死了。这男人临走前几天,为严氏留了一条像是遗言的话:“好多年也没疼疼你了,想帮你做一件好事。”
严小刀从煤山请了半天假,带回一些钱交给他养母还债,再将养母的这原配丈夫用板车拉到山上,埋到继任丈夫身边,让活着的时候就很卑微的俩男人凑合做个伴去吧。
之后又过几个月,家中那另一个累赘,或许也不能忍受这毫无乐趣和尊严的人世,也撒手了。严小刀的那个又残又障的弟弟,有次在家中无人时玩火柴点燃了破棉絮,床烧着了,接着房子和猪圈也着了,一场火轻而易举夷平寒门蔽舍,痴呆弟弟终于平生第一次得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丧生火中。
严小刀将傻弟弟也拉上山,埋在那俩男人身边。
雪后的山梁上,母子二人瞧着那三座小坟包,竟都是一脸坚如磐石,流不出泪来。
严妈那时还低声地问小刀:“你说,咱们娘俩是不是命太硬了?咱俩克了一家子……”
这命特别硬的母子二人终于落得相依为命的人世缘分。
严小刀这人从小就不懂得流什么眼泪,也不信命。人生道路上出多大的事都不是能用眼泪博人同情或者用哀伤叹气顾影自怜就能解决。他一定比他的命还要硬。他一向把命含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
……
讲述往事的人心绪平和还偶尔略带风趣,严小刀枕着自己左臂,瞭望星空,挺欣慰身边能有一个人让他乐意说出这些不屑与外人分享的故事。时过经年,他平静开朗得如同在讲不相干旁人的故事。
然而听故事的人完全就不平静。凌河的脸在星光下忽明忽暗,先是透露出专注而疼惜,随后是感动和钦佩,最终是在故事的某个拐点风云变幻突然变了脸色,面容遽然黯淡阴郁下去,浑身都变冷了。
严小刀才发觉被窝有点冷,方才还挺暖和的,凌河的身躯好像突然间就换季了。香椿树发过茬了,漫山遍野油菜花要开了,凌先生又从春天穿越回冬天了?
严小刀伸手过去,隔着棉被握了握凌河:“冷?
“你还要被子吗?
“你感冒了?”
对待他内心尊重和珍惜的人,严小刀愿意谨守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抚摸都是隔着被子。他想探探凌河脑门热度,是用手背轻轻贴上去,觉着自己手背比手心皮肤还细腻些,不会显得太粗鲁。
“我明白了。”点点星光下的凌河唇边擎出一丝满含悲意的笑,“然后,你干爹戚宝山回来了,他拯救了你的命运,他替你还了你们娘俩当时卖命卖身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债,给了你今天!”
“……对。”严小刀时常叹服凌河的头脑。跟凌河这种人聊天交心是很舒服的,善察人意,举一反三,听个故事开头都能猜到连续剧结尾,天生适合做人生大戏的导演。严小刀也怕碰上那种笨蛋不开窍的,聊个天都罗里吧嗦得特别磕碜。
凌河长吁一口气,面色清冷:“严总您继续说,我想听听戚爷当初是怎么行侠仗义在你面前表现的。”
转过年的那个春天,某个平常天,让人完全没意料到的,戚宝山就从南方回老家来了。
这人走的时候兜里都没有两百块钱,说是去南方“下海”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穿一袭浅灰色很有质感的羊绒大衣,器宇轩昂。戚宝山乘坐黑色豪车,随身带有司机和保镖,身后还跟着数辆车,直接进村找人。
戚宝山找的就是严小刀,发现严家原址已成废墟,随即找到了在邻居家破瓦房借住的严氏。
戚宝山取得了严小刀的下落,立即马不停蹄驱车去了煤山。
用严妈妈当时话讲,这个认来的干爹,是真念旧情,真仗义!戚宝山的豪车爬上煤山山脚,下车吩咐保镖把矿区的负责人拎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严家那个男孩在哪?把人弄出来,我现在要带他走。”
那矿区老板从眼前人的作风派头已辨认不出当年摆摊卖鞋小贩的痕迹,可还是那句话,我们矿上有合同在身的矿工,能随便让你带走啊?他活儿还没完成呢!
戚宝山骂道,合同个你妈X,把十二三岁孩子拘禁在这万人坑里给你们当苦力使唤,哪天被你们虐待死了就扔废井里直接填井,没死的就一直用到死!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吃人喝血不眨眼的狼心狗肺干的都是什么行当,你们挖煤矿的都怎么发的财!
那小老板看出这人来头嚣张,只得说,他们家欠高利贷了,拍拍屁股就走啊,钱还没还清。
戚宝山问,欠你多少?
小老板伸出五个指头。
戚宝山问,五万?
小老板冷笑,五十万!高利贷利滚利,就是这个价,他们家得还一辈子!
戚宝山回头递个眼色,保镖从车后厢拎出一个红蓝编织袋,一捆一捆地数出五十万现金,满满一堆钱,拍到煤山乌黑油亮的土壤上。
小老板这时才觉察不对,五十万的现金也不老少钱,赶忙让手下人去找严小刀在哪,在哪个井下,快去把那孩子提上来。
戚宝山手里揉着两枚文玩核桃,慢条斯理地说:“我干儿子出来如果没少胳膊没少腿,我把人带走,这袋子钱归你。如果少了什么,或者命没了,呵……这五十万现金有多少片纸咱们数一数,我就把你们这几个人削成多少块肉片。”
严小刀从井下上来的时候,留着一头刺短黑发,脸被煤渣和油污浸透都快认不出是本人,但那副落魄贫困的躯壳遮掩不住眉峰的英武之气、眼底的清澈坦荡,自幼是一身不低头不服输的很硬的骨头,大家风范的气度仿佛就与生俱来。戚宝山喜欢小刀,从骨子里欣赏,也得意自己识人的眼光,敬佩一个人不必介怀对方不过是个弱龄黄齿的小儿!
……
凌河那时笑了:“好一个义薄云天的戚爷,对你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严总,你将来,一定不能对不起他,一定不能够背叛他啊。”
那笑容有几分苍凉悲壮的意味,视线似乎已经望到三春五夏之后、继往开来的后半生。说话间凌河自己胸口阵痛,比直接吸干一管尼古丁还要疼,浑身浸在一片失望和冰冷的寒潮之中。
放任自己走得有点远了,动了心才会感到痛苦,今天知道完蛋了。
在这晚之前短暂而旖旎的相处相交,某些蠢蠢欲动不可告人的甜美味觉,都像是留在人间的一场幻梦。如今,两人又都重新堕回到鬼蜮结界。这就是两个平行的世界,现在一场梦醒了。
严小刀也看出凌河情绪不太对。
每一回言谈提到戚爷,凌河都会变脸色。这很正常,在所难免,毕竟两家是传闻中的“有仇”。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笑着自嘲道:“那时是我命不该绝,或者是戚爷看走了眼,瞧上我了。他就是迷信镇上那个半仙道士算的一卦,认为是我帮他这辈子时来命转、运势亨通。前两年那个道士羽化归天了,他专门带我回来祭奠,为那道士开坛诵经、坐莲招魂,颇费了一番心意。”
凌河也笑道:“戚爷有情有义,有江湖中人风范,以前是我不了解他,我太小看他了。”
两人似乎又都恢复畅快健谈的气氛。凌河望着严小刀:“严总,我忘了问,您今年贵庚?”
严小刀道:“二十八。”
严小刀顺势探询着问:“你?”
凌河翻了翻漂亮的眼皮:“说过了我今年高考。”
严小刀埋在棉被中的笑声沉沉的:“你高考过吗洋学生?你念的是美帝的高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