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痒 第47章

作者:阿漂 标签: 近代现代

29.1

他说他哭不出来。

从前那个明明很容易就掉眼泪,总是要自己抱他哄他的时郁,那个因为奶奶过世,缩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而喘不过气来的时郁,那个哭着求自己不要走,问以后可不可以再见的时郁……那么喜欢哭的时郁,现在他说他哭不出来了。

因为自己说他总是哭,总是卖可怜,所以他收起眼泪,不再拿这个来求厉逍的怜悯,再痛都不肯落一滴泪。

那一瞬间,厉逍想回到过去,用力给要说出那些话的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闭嘴。

从前的他是多么狂妄自大而又自以为是啊,他自诩永远不会爱任何人,于是冷眼旁观时郁为自己沉迷,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还要事不关己,高高在上地命令时郁放弃,只因他笃定一切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续。

然而后悔的是他,没有放下的是他,这些年里辗转反侧,咬牙切齿,强忍嫉妒的也是他。

现在心痛难忍的也是他。

因为他已经爱上时郁,针对时郁的冷漠无情和不屑一顾就都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他不能再对时郁的痛苦视若无睹,不能再对时郁的想法毫不在乎,甚至因为深知时郁所受的伤害全是来源于自己,这就更令他心痛如绞,悔不当初,恨不得那些伤过时郁的话,能够全部反过来,一刀刀地凌迟他,让他去受和时郁曾经一样的痛苦。

唯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不止从爱里体验到甜蜜和快乐,更从中感受到痛苦与折磨。

厉逍从前千方百计想要逃避这种痛苦,现在也不得不甘心沉沦其中,让自己因为爱上一个人,反而去承受那些从前没有过的煎熬。

并且为之甘之如饴。

时郁干瞪着眼,就是哭不出来,厉逍当然也不可能逼着他哭,看他因此而焦急无措的样子,更觉得懊悔心疼。

他抱着时郁,一下一下安抚地拍他的背,温柔地哄劝他:“没事,不哭,我们不哭,哭不出来就不要哭了,乖,你不要急……”

这样的安慰话,大概也是极少见了。

但时郁的确被安抚到,不再那么混乱了,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厉逍心里也被极柔软又极酸涩的爱意给胀满了,怀抱爱人的幸福和煎熬各占一头,势均力敌地拉扯着他,让他无心去挣脱。

这样折腾一遍,时郁最后疲惫地睡着了,厉逍等他睡熟,自己轻手轻脚下了床,拿着手机出了卧室。

手机里已经又有几个未接来电了。

大部分是他爸厉远打来的,白天的谈话非常不愉快,下午的时候厉逍甚至不愿意当着时郁的面接电话,他不想让时郁看见自己被激怒时的失态模样。

厉逍没有回拨过去,另打了一个电话。

响了一阵,对方接起来,语气不太好地,说:“这么晚,有事?”

厉逍啧了一声,心想上了岸的黑社会还是黑社会,一开口就像是在讨债。

厉逍点了支烟,捏在手里,并不抽,只是看着火星静静地燃烧,心不在焉似的,说:“最近厉远和老头子留下来的那帮人走得太近了一点,连江家都搭上了。”

男人嗤了一声,说:“废话,你都和金家离婚了,这么明显的信号,他们又不是瞎子。”

又说:“你也太沉不住气。”

厉逍看着烟头快要燃到指尖,就要拿不住了,他松开手指,烟头落地后便熄灭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说:“最后关头了,总要藏不住的。”

“倒也是,”男人轻松地说,“毕竟图穷匕见。”

“图穷匕见,真是个好形容。”厉逍掀了掀唇,说,“我们这里是图穷匕见,他们那边恐怕就是狗急跳墙了。”

“可不是,”男人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说,“话说回来,你妈有消息了吗?”

厉逍一顿,皱起了眉,说:“没有。”

男人说:“你爸倒是把人藏得很好。”

“也或许是她自己不想出来,”厉逍声音淡下去,有些厌烦,说,“只要厉远愿意,一向可以哄她哄得很开心。”

男人对他家里的事情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因此难得地没再说难听的话。

厉逍眉目沉郁,似笑似讽地,说:“说起来,我妈才算是关氏的正经继承人,可惜是个疯子,不过就是这样才好用。”

不需要的时候被关云山放弃,需要的时候又被厉远捡起来,总之哪里需要哪里搬。

“所以,还要麻烦靳总再多留意下,”厉逍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烟头,声音在夜风里凉而冷,“帮我把亲爱的妈妈找回来。”

电话那头一时没声音,过了片刻,靳怀野似笑非笑地说:“厉总支使人倒是支使得很顺手。”

对方的话里暗含讽刺,厉逍仿佛是没察觉,只说:“哪里敢支使靳总,如今我们也算是在一条船上,总该要齐心协力,互帮互助一些。”

靳怀野对此不置可否,只冷冷地说:“厉总也不必和我说这些漂亮话,不过是为利所趋,你我暂时合作而已,往后如何还未可知。”

这句话里的火药味就未免太重了一些。

厉逍并不直接回答,只开玩笑似的,说:“靳总今夜火气好像格外大,难不成又是和那位吵起来了?”

他原本是随口一句取笑话,想要引开话题,没想到靳怀野还真的沉默下来,仿佛憋气似的,片刻,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吵个屁!我敢和她吵吗?”

“现在还揪着那点事不松口,动不动就翻出来和我吵,现在干脆带着女儿离家出走,我能怎么办?!”

靳怀野大概也是憋久了,一开了个口,止不住的怨气直往外冒,言语间高琦俨然是没心没肝,抛夫跑路的负心女一个。

这段时间厉逍和靳怀野常有来往,也知道对方感情不顺,和他那位前未婚妻纠纠缠缠,却始终没能成功复合。

厉逍听了对方的诉苦,并不同情,只觉得活该,甚至还有些解气——他自己也还在记恨靳怀野在没有同自己知会商量的情况下,就擅自把事情捅破,当面让时郁难堪的事情。

然而为了维护男人间的塑料友谊,厉逍还是忍住了骂他傻|逼活该的冲动,并摆出一副劝慰开导的真诚嘴脸,说:“也是靳总自己心急,用了不体面的手段,高小姐同你生气也是自然的。”

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既然犯了错,那就摆正态度,别整天想着狡辩,该认错的就认错,该改的就要改。”

“哪里错了?”没想到靳怀野倒是很有底气,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地说,“难道要我看着她带着我的女儿,和姓时的一家三口恩恩爱爱?我不这样她能和姓时的分手?”

厉逍:“……”

冥顽不灵,活该到现在都追不回老婆,甚至还把人气得给离家出走。

再看看自己,一时简直忍不住要骄傲起来。

电话那头的靳怀野仿佛听到他心里的话,又冷笑一声,说:“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我当枪使的事情。你不想暴露本性,不想在对方面前做个恶人,就下个圈套把我推出来,然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我靳某人从来做事坦荡,没什么好遮掩,所以配合你也没什么,但别把人都当作傻子。从头到尾高琦也都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但她是我认定的人,我不会松手,也不可能让她离开我的身边。”

“但是,厉总,”靳怀野话音一转,咄咄逼人地说,“你敢让他知道你家里的那些糟心破烂事吗?你敢让他知道背地里你都做了什么吗?你敢让他知道你心里头在想什么吗?”

“呵,”靳怀野很感兴趣似的,在电话里边笑了一声,说,“也不知道他要是看清你的真面目,会是什么反应呢?”

厉逍听完,声音倒还是很冷静,只回了一句:“那你想好怎么把高小姐找回来了吗?”

然后在靳怀野哑口无言的空隙里,厉逍直接把通话给掐了。

厉逍挂了电话 ,他明知靳怀野是自己过得不顺,所以在故意找他的不痛快,心情还是被搞得很差。

靳怀野看起来野蛮又很蠢,看人的直觉却准得可怕,像是野兽一样,一眼就能看破对方痛点,出手即中。

厉逍和靳怀野交情不长,他们本身性格不合拍,虽然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物,也不过点头之交的程度,也是因为前段时间时郁高琦的事,两个人才开始有所交集。

之后就如靳怀野所说,为利所趋,两人又谈起了合作,但实际上互相都不大看得惯对方,两个人一碰面,常常说不到几句就针锋相对起来,满是火药味,几次宴会场合下来之后,旁人也都以为他们关系很坏。

厉逍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会儿,等一根烟燃完之后,也冷静下来,也消完火了,他收了手机,准备回卧室。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时郁穿着睡衣,正站在卧室门口。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就站到了那里。

厉逍看到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忆刚刚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眼光往下一瞥,先看到时郁两只脚光着踩在地板上,当即也顾不上别的了,他眉头皱起来,朝着时郁走过去。

等走近一点了,才发现时郁的脸色苍白,眼里也有些惊惶似的,他看到厉逍朝自己走过来,眼珠稍微动了动,然后他突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抓住了厉逍的衣摆。

厉逍心里微微一动,低头看看时郁苍白的脸,还有轻微颤动的睫毛,低声地问他:“怎么起来了,做噩梦了吗?”

时郁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他摇了摇头,说:“……没有,就是刚刚突然醒了,没看到你……有点害怕。”

他顿了顿,又说:“我还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醒来你就不见了。”

他声音沙哑,还带着后怕,每个字都说得很轻,怕被人听见似的,却让厉逍心脏仿佛一下被人揪住,用力地搓/揉,令他觉得又酸又软,还疼得厉害。

他想,这么多年里,时郁有多少次在梦里梦到他呢?梦里的他是温柔还是冷漠,醒来后时郁又是什么心情呢?也是像现在这样,惊惶害怕,或者还有伤心失落吗?

这些都是不能够细数的事情,因为一旦仔细回忆,恐怕汹涌而至的愧疚和心疼就要将人淹没了。

之前的厉逍也不愿意提,他不愿直面沉重的过去,难以承担曾经的伤痕,便想粗暴地全部掀过,一切从头开始——但那怎么可能呢?

人怎么可能只拥有快乐,而舍弃与之相伴的伤悲呢?

厉逍看着时郁揪住自己衣摆的手,他十分用力,攥得指尖都泛白了,但他揪得这么紧,这么害怕,却还是不敢直接伸手捉住他这个人,只敢揪住小小的一片衣角,小心翼翼地挽留他。

厉逍的心都要疼得碎掉了。

他伸出手,揽过时郁的肩,又弯身勾住他的膝弯,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时郁一下失重,整个人惊呼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四肢都有些僵硬地,就听到厉逍说:“乖,宝贝,抱住我。”

时郁这才手忙脚乱地伸手圈过他的脖颈。

厉逍抱着他走进卧室,把人重新放回床上,然后自己也一卸劲,压到人的身上。

时郁被压得闷闷地哼了一声,但只是睁着眼睛看他,双手也还勾住他的脖子,没有想要松开,更没有推开他的意思。

厉逍绷着脸,说:“首先有一点,一定要和你说。”

时郁看他神色语气都很正经,一下也有些紧张起来。

“以后不准光着脚在地板上踩,”厉逍皱着眉头,语气严肃,说,“不然就像刚刚那样,等着我来抱,你别想下地了,知道吗?”

时郁眨了眨眼睛,好像是思索片刻,然后他有点小心地问:“……真的吗?”

厉逍咬一口他的鼻子,语气凶凶的:“当然是真的。”

时郁哦了一声,这次很乖地没有提出异议。

“还有一点,这个你也要听好,”厉逍捉住他勾住自己脖子的手,认真地说,“如果醒来没有看见我,就找到我,然后像这样抱住我,不要只揪我的衣服,要紧紧地抱住我,知道吗?”

时郁睁着眼睛看他,脸上露出一点点动摇和迟疑的神色,但还是很不自信,他小声地说:“……那你还会甩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