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端
游文骥从鼻孔里嗯出一声,似乎预料到了,抑或遇到了什么事,没见有多惊喜:“下午把剧本发给你。”
随即是长久的沉默。
谢知敏感地察觉不对:“发生什么事了吗?”
游文骥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倔牛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想着,好歹你也叫过他一声老师,怎么能不告诉你呢。”
谢知倏地坐直,腿上的毛毯掀落到地上:“于老师怎么了?”
回国后他和裴衔意想去登门拜年,打电话过去,于涵说自己不在A市,便算了。
之后去拜访游文骥和陆彦博,也没见他们神色有异,八成是近两天的事。
“老于他……”游文骥难得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许久又叹了口气,简略地说,“肝癌,晚期。和他师兄一样。”
谢知不自觉地揪紧了薄毯:“于老师在哪个医院?”
“他不肯去医院,今早晕倒,才被我和老陆送来了市医院,”游文骥顿了顿,“他这几十年来,大病吃药都撑着,从没做过检查,也不知道……”
是不是等急了,想去见他师兄了。
裴衔意在旁边听着,脸色严肃起来,抬手揉了揉谢知的后颈:“去换衣服,我去开车。”
谢知挂了电话,冷静地点点头。
于涵没有父母,一辈子没结婚,没孩子,没徒弟,不苟言笑、过于严厉,社交关系淡,没几个朋友。
他一辈子都在踏踏实实唱戏,心无旁骛,全然不介意。
所以除了那些面子上来探望的,只有游文骥和陆彦博守在病床边。他不愿意来医院,大抵也是因为如此。
谢知步履匆匆,到了病房门前,稍作迟疑,裴衔意替他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游文骥的声音:“请进。”
距离上次见面,大概一月有余,病床上躺着的人却枯瘦得看不出原来的形貌,干瘪得失去所有水分。
谢知心尖颤了颤,轻轻叫了声:“老师。”
于涵的精神不佳,闻声半睁开眼。面孔消瘦过度,反而将他眉宇间那股冷如利剑的气质修饰得愈发明显了,他皱着眉看了眼谢知,没好气地瞪向游文骥:“多事!”
“好心当成驴肝肺!”游文骥翻翻白眼,扶着他半坐起来,“就那点活头了,你不想找个给你送终的啊?非要等到临死前叫人家孩子来见最后一面难过啊?”
于涵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看着谢知微红的眼眶,吃力地招招手:“来。”
谢知心口说不出的沉,像被人压了一块铁,腥涩酸楚,喉间紧绷着,紧咬着牙——他总是在遭遇离别。
于涵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腹部却凸了起来,因为腹水,身躯显得怪异又病态。
谢知轻轻握住他干柴似的手。
“生老病死,人人都会经历,”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症,于涵倒显得很平静,声音低哑,“难过一阵,就别难过了。人就像一截蜡烛,有长有短,我的短了些,燃尽了,该灭了。”
听着他的话,显得浑不关心的陆彦博和游文骥蓦地一起红了眼眶,别开了头。
谢知张了张嘴,他不善言辞,徒劳地又叫了一声:“老师。”
带着点很细微的、几乎听不出的颤音,哭腔似的。
于涵拍了拍他的手,呢喃似的,微微叹息:“你还有人陪,好好过,好好活。”
谢知点点头。
“哭什么,还没死呢。”于涵又板起脸,对着两个老友冷言冷语,“你们的电影拍快点,说不准我临死前还能看看。”
游文骥简直想扇他一巴掌,又怕给他扇散架了,刚擦去眼底的老泪,抬头就见陆彦博闷声不吭地盯着于涵,眼泪哗哗流,哭得比谁都凶。
赶紧又强打精神宽慰了下老搭档。
谢知的眼眶微微湿润,低声道:“您……还有什么愿望吗?”
看于涵的样子,撑不了几个月了。肝癌后期本来就活不成,何况他心存死志。
于涵笑了:“没了。”
他早就买好和师兄合葬的墓了。
“师兄临走前叫我发誓,千万不要想不开,一个人好好活,”于涵的眼神飘到上空,“我靠着那句话撑到现在,他没等累,我也累了。”
他很恬淡、很满足,没有勉强与不安。
意识到这一点,病房里的几人都沉默了下。游文骥道:“安心吧,一定能赶上。”
于涵又笑了笑,精力着实不够花了,说着话又不知不觉睡去。
几人悄无声息退出病房,叫护工进去看着,不打扰他休息。
“医生说,至多三四个月。老于没什么念头了,或许会走得更早。”游文骥停顿了一下,“他早就料到这天了吧,所以也没收什么徒弟,他讨厌有人哭哭啼啼地送终。我们就在这最后,送他走得顺顺当当的吧。”
谢知默默点头。
裴衔意将他揽到怀里,安慰地拍了拍背。
在医院待到下午,谢知和裴衔意才开车回家。
天色朦胧,一层黑渲染得无声无息,铺张开来,寒风里一盏盏路灯亮起。谢知盯着窗外看了许久,忽然叫:“衔意。”
他缓缓转回头,目光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下午陪着老师时,我忽然很害怕,怕你也会离我而去。”
“想什么呢,”裴衔意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逗他,“你老公身强力壮,家有娇妻,惜命着呢,哪那么容易就离开。”
谢知抿了抿唇。他不是喜欢想太多的人,然而死别近在咫尺,到底有些受影响。
裴衔意看他一眼,忽然拐了个弯,找了个地方停车。
谢知回过神,还没张口问他干什么,眼前罩下一片阴影。裴衔意解开安全带,凑过来捏起他的下颔,低头就在他下唇上狠咬一口,趁他痛着,深吻下去。
“宝宝,你应该多看看我。”
许久,他放开谢知,以拇指蹭去他唇上的水光,沉声说,“多看看你面前不会离开的我。”
谢知喘匀了气,看看他,终于笑了:“嗯。”
隔日一早,回到A市的小D准时来接谢知回剧组。
游文骥想在于涵走之前保质保量地拍完,假期刚回来的员工们拿到排期表,哎呦呦叫成一片,好在投资人大方,加了笔钱,把怨言给直接压下去了。
拍摄进度加快,三月中旬时,谢知排到了最后一场戏。
虞淮为掩护傅景容安全撤离,牺牲了自己。
被炸得四分五裂那一幕是后期的工作,他最后一个镜头,是在火光里回头。那是个长镜头,中间穿插点回忆倒带,主要是微表情和眼神戏。
谢知向叶南期和老前辈讨教了很久,将自己代入虞淮,回忆整部电影里他的心路历程,觉得差不多了,向游导点点头。
“action!”
虞淮浑身上下都是血,脸上脏污一片,与戏台上胭脂重抹的模样完全不同。砰砰爆裂的火光出现的瞬间,他忽然看向了遥远的北方。
那儿是他们的家乡,也是傅景容今晚约他去的方向。
唱了一辈子戏,唯独最后这一出唱得最好。
和着血与泪,他轻轻叫了声傅景容的名字,浅浅露出个笑,几分眷恋,几分不舍。
傅景容永远不会知道今夜死去的是谁,他会在大桥下等待一夜,随即和组织一起离开这里,等到战争结束,他会成为英雄,娶一个妻子,生几个孩子,回顾曾经的战事,讲到他有个叫虞淮的朋友。
他会青春不在,皮肤松弛,牙齿松弛,垂垂老态。
春花秋月,一世终了。他当过得很好,只是没有他了。
轰——
巨大的爆炸声炸醒了整座城。
“卡!”
“恭喜杀青!”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章~~最后的收尾
放假啦啦啦啦啦啦好多作业
假期快乐!
第58章
裴衔意抵达片场时,谢知已经卸好妆, 收到剧组其他成员送的小礼物, 与几位朋友道别。
他进了片场, 远远看着, 没有过去打断。
和以前比起, 谢知更有人气了。
等了会儿,见谢知过来了,裴衔意耸耸肩,故作遗憾:“开会延迟了会儿,没能看到你最后那场戏,据小D说他都看哭了。”
谢知:“小D看南期在镜头里吃东西都会看哭。”
小D努力为自己澄清:“我只是饿了……”
出了片场,小D先和小助理将收到的礼物放到车上,一溜烟跑去, 留下谢知和裴衔意在后面。
三月,冰雪消融, 乍暖还寒, 春风料峭,影视城中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人来人往,许多剧组都开了机。
两人慢慢走在人群里, 裴衔意给他戴上帽子:“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谢知歪着头让他整理,“大家都很好。”
理完帽子,裴衔意牵住他的手, 侧眸望了会儿他,隔着帽子揉了把他的脑袋。
返回A市,两人先去医院看望了于涵。
于涵愈发消瘦了,有时会昏睡很久,吃不下东西,硬塞下就会吐出来,病情折磨着他,将他拖向死亡。
然而他清醒着睁开眼时,那双眼里依旧是平静宁和的。
很难置信,竟然会有人这么不畏病痛、坦然迎接死亡。
面对来看望自己的谢知和裴衔意,于涵的语气也不咸不淡:“少花点时间在我身上,有时间多陪陪身边的人。”
虽然知道于涵绝不是嘴硬心软的那一挂,谢知还是隔几天就去看一看他。
三月二十,剧组正式杀青,进入后期阶段。
谢知不急着重新活跃到大众视野里,反复翻看起新电影《沉默的音符》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