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杜
庄奕抬头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到底他是你弟,还是我是你弟?”
庄曼也笑:“他是咱妈的救命恩人,我肯定向着他,但我更向我弟。你要是能放下,我当然劝你再别回头。可谁叫你这么没出息,死活忘不了他,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纠缠下去,不如一笑泯恩仇吧。”
一笑泯恩仇,说得容易。即便他愿意,人家肯不肯都不一定。
“你快去洗洗吧。”庄曼起身道,“一身的血腥气,太脏了。”
庄奕从小对他言听计从惯了,虽然身心俱疲根本不想动,还是下意识地站起来,向楼上秦雪岩的病房走去。那个套间里带一个浴室,庄奕去冲了个澡,换上他爸的衣服,又去手术室外等着。
三个多小时后,寻聿明被推了出来。
老展摘下口罩,叹道:“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太不注意了!胃穿孔,十二指肠糜烂性溃疡,胃壁沤都黑了!”
庄奕蹙眉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多长时间能好?”
“手术倒是挺成功的,两到六个小时就能醒了。”老展将病案递给他,问道:“谁是他家属啊?叫来补签个字吧,刚才着急忙慌都没签同意书。”
庄奕摇头道:“他没家属,我签吧。”提笔签了自己名字。
老展又叮嘱他这几日的饮食禁忌,以及将来再不能酗酒云云,才下班回家。庄奕谢过他,去病房看了看,寻聿明人事不省,躺在床上毫无意识。
他找出那件染满血渍的灰西装,从兜里掏出房门钥匙,叫秦雪岩那边的一个看护过来守着寻聿明,径自去了他家。
医院宿舍不远,步行十分钟便到,庄奕熟门熟路地找到寻聿明住处,只见周围砖块渣土到处是,一辆大货车停在楼后,显是要拆迁的样子。
他从两堆沙子中间跃过去,拍拍手点亮老式单元楼里的声控灯,顺着楼梯向上去。庄奕个子太高,在这狭小的楼道里行走,益发显得逼仄。
寻聿明住在三楼,他打开门,按开客厅灯,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一张床垫,屋里四壁徒然。庄奕进门转了一圈,只在小卧室里发现两个大行李箱,里面放着些衣服。充电器、数据线、手电筒之类的杂物都堆在床垫旁边,另外还有一摞书。
庄奕走到厨房,拉开冰箱门,里面唯有半颗皱皱巴巴的柠檬,各种杜松子、威士忌、龙舌兰……的空酒瓶子却不少,塞得垃圾桶满满当当。再打开橱柜门,一大箱桶装方便面,一只白瓷碗,一只玻璃杯,一双筷子,七八瓶未开封的酒,别无他物。卫生间也毫无二致,洗漱用品都堆在防水包里,一提卫生纸横在架子上,另外还有把小吹风机。
寻聿明像个刺客,随时准备跑路。
庄奕在他行李箱里随便拣了两件衣服,忽见一只黑色天鹅绒的小盒子躺在一叠衬衫下,他拿出来一瞧,里面是只铂金戒指,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标签,写着购置时间。
寻聿明之前戴的戒指并不是这个,眼前这只的成色看起来,比他当初随手买给寻聿明的要贵不少。庄奕算算日期,似乎正好是他们毕业那年购入,可当时寻聿明穷得叮当响,哪有钱买这么贵的东西。
他想不通也不再想,将盒子放回原处,拿上电脑回了医院。寻聿明还没醒,庄奕打发走护工,自己留下来陪护。他打开笔记本想登上自己邮箱回复几封工作邮件,却被密码拦住了。
庄奕依次输入寻聿明的生日、外公的生日、他拿奖的日子、他毕业的日子,试了几次都不对。沉吟片刻,他敲下一行数字,点击确定,顺利开了机。
2009.12.23.
寻聿明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他们正式在一起的日子。
庄奕一时怔忡,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寻聿明竟还用他们的纪念日做密码。他两眼鳏鳏盯着屏幕,电脑跑完开机程序,蹦出主页,背景图正是他们在胡夫金字塔下拥吻的照片。
他疯了。
庄奕的第一想法便是他疯了。
当初说要逐梦医学界的是他,主动放弃这段感情的也是他,私下里偷偷做着这些事的还是他。庄奕看着他沉睡的脸,乖巧又安静。
真想剖开他的心瞧瞧,里面到底盛的是什么。
如果他还有心的话。
打开邮箱,庄奕把今天寻聿明签的文件拍下来,发给研究所的负责人。当电脑询问是否存储该照片时,屏幕上弹出一个默认地址框。
庄奕不明所以,随手点开其中一个文件,是一份专利权转让书和保密协议,看日期似乎是寻聿明博士第三年的研究成果,却无偿转让给了一个叫马修·托雷斯的教授。
马修·托雷斯。
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
[二]
庄奕大学毕业转专业那年遇到不少阻力,诚如寻聿明所言,心理学和临床医学一样,都是非常注重系统培养的学科,跨专业申请难度非常大。
何况他出院的时候,距离博士研究生的申请截止期限,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庄奕一无心理学基础,二来不及准备考试,三没有心理学方面的从业者背书。考虑再三,又综合了教授们的意见,他最终放弃斯坦福,转而去了达特茅斯念硕士,直至两年后才重返斯坦福读博。
当初他迫切地想回去,主要还是放不下寻聿明,能和他在一所学校里上学,知道他正在校园的某一个角落里看书,心里漏风的那个缺口好像忽然就被填满了,即使不在一起也好。
碰巧那年斯坦福的招生办公室里有两个教授对庄奕特别赏识,原本社会心理学的硕士课程需要修三年,二人却破例在第二年就给了他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而庄奕也不负所望,以超越第二名接近1.5个绩点的分数,考进了心理学院。
他记得那两个人里,有一个好像就叫马修·托雷斯。世上重名的人多了,但重名又重姓,而且这两个人还都是一所高校的教授,其概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庄奕关闭文件页,刚想点开旁边的文件夹,床上人却突然动了动。寻聿明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两只眼望着他,沙哑着嗓子道:“……庄奕?”
“我在。”庄奕合上电脑,坐过去问:“你觉得怎么样?伤口疼不疼?”
他做的是内窥镜手术,皮肤表面倒没痕迹,但胃里放了好几个止血夹,缝合的地方势必会引起持续性痛楚。眼下麻醉效力没过,应当还不难捱。
寻聿明中指上夹着血压仪,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拽了拽庄奕的衣摆,道:“庄奕?”
“是我。”庄奕摸摸他额头,没有发烧的迹象,大概是刚醒来,麻醉和止痛针导致他有点犯迷糊。“是我,不信你摸摸看。”
他抓起寻聿明右手,放在自己身上,后者眼中慢慢凝结出一层迷茫的神色,“真的是你?”
庄奕笑笑,问道:“不是我是谁?”
“我……”寻聿明抬起头,四顾一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在哪儿?”
“你在病房啊。”庄奕道,“你这是吗啡打太多嗑嗨了吗?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寻聿明闻言,控制不住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皱眉,伤口隐隐传来刺痛。庄奕按着他肩膀,命令道:“别笑了,小傻子,一会儿伤口挣裂了。”
“嗯……”寻聿明听话地合上眼,消停不过片刻,又高喊道:“啊,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