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步重华打开邮件里的笔录,前几页是刘俐第一次接受询问,也就是在南城区分局毒瘾发作的那次:“从最早开始接触刘俐时我就隐隐有所怀疑,为什么郜灵总在她面前骂自己的父母‘吸血、没文化、要害她’?如果说吸血能勉强理解成叫她以后打工赚钱养弟弟,没文化和要害她又是什么意思?这跟一般女孩子对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控诉似乎不太相同。随后孟昭几次去医院找刘俐谈话,发现只要她提起郜灵,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其中对父母‘没文化’的控诉是出现最多的,甚至远远超过了不让她上学的怨恨。”
“——郜伟和熊金枝做了什么,让她咬牙切齿痛恨他们没文化?一个十六七岁远在县城的小姑娘,导致怀孕前到底跟居住在津海市的李洪曦发生了多少次关系?一家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未成年女儿这么长时间的异样,她父母当真一点也不知情吗?”
步重华扬手把手机丢在床单上,冷冷道:“我从第一次见到那对夫妻在公安局走廊上哭得撕心裂肺那时起,就开始怀疑他们不对劲了。”
吴雩无声地点点头,似乎也有些头疼,问:“那……现在怎么办,回去审郜灵的父母?”
这是不可能的,首先警方没有真凭实据,不能用强制手段审讯被害人父母;其次郜伟和熊金枝明显是有备而来,一切旁敲侧击的询问都不会收到任何效果。
更棘手的是,这对夫妻是在高宝康失联、李洪曦被捕后才出现认尸的,这意味着其背后的邪教组织已经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警方的视线。现在针对郜伟熊金枝采取的任何调查,甚至一丝一毫的态度转变,都会直接导致打草惊蛇的后果!
步重华吁了口气,说:“得回津海继续挖,挖李洪曦的财务状况,高宝康的社会关系,以及人骨头盔的来源背景。那么值钱的一件东西,不可能突然无缘无故出现在津海市,不管‘巴老师’等人是想把它卖掉还是带走,背后都必定还有一连串犯罪行为没被警方挖掘出来。”
吴雩若有所思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步重华看着他,少顷只见他停下来,坐在床上摇了摇头。
“我跟你们条子想问题的方式不太一样。”
“……”
“郜灵老家嘉瑞县离宁河不远,从这里开车过去,单程最多半天。”他向步重华挑了下眉角,修长浓密的眼睫末梢掀起一勾弧度,有点鼓动的意思:“过去看看?”
第32章
“那拳王后来怎么样了?”
吉普在山路上疾驰, 一路掀起砂石尘土。吴雩一手夹烟一手开车, 没反应过来, 从嘴角里吐出一个音节:“啊?”
步重华在副驾座上,食指关节敲敲他肘关节上那块暗色的增生:“这个。”
“哦,”吴雩想了想, 说:“好像是死了。”
“死了?”
“能打啊,太能打了。他老板觉得有面子,就老让他出去斗狠, 其实都只是为了炫耀, 结果终于有天撞上了硬茬子。”吴雩说:“所以人不能表现太好,不能老让上级领导太满意, 出头的椽子先烂。”
他扭头一瞟步重华,眼神调侃, 似乎还觉得挺有意思。
“……”步重华看见他那要勾不勾的嘴角,开口想说什么, 却又没说出来,少顷才低低呼了口气,说:“人死起来还真挺容易的。”
“容易啊, 都是买来的命, 明码标价几千块一条呢。当然他那样的贵点,死后肯定会给老婆孩子不少抚恤,不然以后没人愿意卖了。”
“才几千块啊?”
吴雩没有回答。
“哎,”步重华从副驾上靠过来,“那有人不愿意卖吗?”
汽车轰轰驶过山路, 铁路线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平原和山峦,在灰蓝的天穹下一望无际。吴雩把烟头伸到窗外去一弹,漫不经心道:“肯定有吧,哪儿都有异类。你要是去刘俐她老家问有没有女孩子不想卖,肯定也是有的,少就是了……当年的几千块,对那地方的人不便宜了,四号海洛因在国境线外也才三百多块呢。”
步重华沉思着没说话。
吴雩两三口抽完了烟,顺手往车外山路上一丢,又从烟盒里倒出来一支叼在嘴角,一手把方向盘,一手从杂物匣里摸索着找打火机,半天才摸着。
“你这条命值多少?”步重华拍拍他的背问。
吴雩一扬眉角:“我呀?千金不换。”
步重华点点头,紧接着一把抽走打火机:“那你就为了你那千金不换的肺少抽两根,或者抽好点的,啊。”
吴雩一张嘴烟就掉了出来:“……喂!”
·
吉普颠簸下了山路,在年久失修的自建水泥路上磕磕绊绊,不知道开了多久才见到前面错落的建筑——那是农村地区的自建小楼房,葛城山丰源村终于到了。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炊烟四起,这座散落在半山腰里的村落正亮起零星的灯光。步重华跳下车,嘭一声关上车门:“我以后再不相信你的怂恿了,说好最多半天,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吴雩悻悻说:“我怎么知道这儿山路那么绕呢。”
一般城里的警察下乡村去公干,都要先拿着手续和文件,通报当地政府和公安机关,再由辖区派出所民警陪同出发,否则第一不熟悉民情,第二不熟悉地形,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会增加很多麻烦。但丰源村情况特殊,这里的管辖派出所在几十里路以外,如果走流程的话务必要在这里耽搁一晚;步重华是个工作起来一分一秒钟都要节省的人,便电话打了个招呼,让派出所通知当地治安主任在村头等着他们。
“郜伟夫妻俩啊?”治安主任四十来岁,据说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学历——正经大专生,家里开了个鞭炮厂,普通话说得很好:“他们早不住在这里咧,基本就搬到县里去咧。”
步重华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下打着手电,“不回来了?”
“也回来,农忙和寒暑假的时候回来。”治安主任说:“他们俩娃在县里上学,大娃上初中,二娃上小学;住学校里太贵,他们就去学校边上开了个小店。开小店比土地里刨食强,县里的钱好赚,早两年他们还经常回来,去年就回来了几个月……”
“那他们家大女儿呢?”
“大丫啊?大丫也在店里帮忙吧?”治安主任终于找到由头打听这桩事儿,急忙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家大丫在城里死了?村子里都在传,是不是真的呀?怎么死的呀?是谁害死的呀?”
步重华没回答,问:“你们村好拜神吗?”
“啥?土地公?”
“除土地公以外,上帝、耶和华、基督呢?”
治安主任讪笑搓手,一副领导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的表情:“这位政府您看您说的,我们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平时也就拜拜菩萨财神之类的。那上帝啊耶和华啊,那些洋神我们都……嗐!这么说吧,人家讲的是英语,我们拜了也没用啊!”
步重华不置可否,沿着崎岖的小路向前走去。
乡村地区很多人家平时在外务工,农忙或年节时才回来,但仍然会倾其所有在老家修楼——楼是村里人的脸面,不管住不住都是要的,否则便是在乡里乡亲间矮人一头。
郜伟家也一样,走到村尾再往外十几分钟,在偏远的岔路尽头平地起了一座三层自建水泥小楼,铝合金门窗加防盗网,从外观看倒比村子里大多数住家都新一些。
“他家看着比别人家大?”步重华绕着小楼转了一圈,问。
治安主任一个劲摇头:“平时倒没注意,应该是外头赚了钱——嗐,都是村里人,大也大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