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声甘洲
“大人,您去哪儿?”马夫一脸茫然。
“你随便找个客栈安顿下来,稍后与其他人汇合。”柏砚说完就走,他走过这一路,所见景象只是冰山一角。
他不是没有想过和方粤一道先了解了解情况,但是方才那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什么样,几乎可以预料那方粤也不是个干净的,遂还是自己眼见为实。
柏砚走了一段路,永州府城人烟寥寥,一半的铺子都关了门,偶有几个小摊子都卖着些不新鲜的干菜。
“公子是要买些吗?”柏砚才刚走到摊子前,对方便殷勤地招呼起来,他看上去叫卖的十分生疏,不大像是做惯了生意的。
柏砚看到他手上的茧子,基本有了底,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他面前。
“公子这是?”对方先是眸子一亮,而后就有些疑惑,隐隐还生出一点防备来。
“与你问些事。”柏砚道。
“公子尽管问。”对方不曾认识如柏砚这样气质清雅的公子,虽身着简单,但仅凭那通身气质便知不是一般人,因此说话时也多了一分恭敬。
“若是你答得好,另有银子给你。”柏砚如此许诺。
“公子有话但问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
柏砚点头,“我且问你,永州府溃堤是哪一日?”
对方闻言微愣,他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问题,不过也没多想,便老实回答,“我记得很清楚,是八月廿六夜里……堤坝冲毁了十多处,等到官府的人去堵已然来不及了,毕竟前两日便一直是瓢泼大雨,那夜又是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脸上都疼!”
“确定是八月廿六?”柏砚心里沉下去。
对方点头,“这样近的日子我怎会忘,那夜雨大,冲毁了隔壁村子的田,还有人被冲走,都是我们去救的……”
柏砚陷入沉思,如果是这样的话,时间便对不上了。依着他之前的得到的消息,溃堤的日子起码要推后七日。
这七日……于人命而言,不算短,而且拖延上报朝廷的意义何在?
“公子?”那人见柏砚皱眉,以为是自己答得不好了,便再三解释,“溃堤之事旁人也记得清楚,公子若不信,再问问其他人亦可,我是万万不会撒谎的。”
“我信你的话。”柏砚目光落到别处,继续问,“你既在此地摆摊,想必与不少人打过交道,我问你,自溃堤那时到现在,永州府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
“异常的事?”对方挠了挠头,“每日都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不知公子问的大概和什么有关。”
柏砚示意他往知府府邸的方向看,“譬如知府大人做了什么事……听闻方大人是远近闻名的好官,他应当爱民如子,到任这几年做出不少政绩吧?”
“呸,就那个大贪官,哪里做过什么人事,自上任以来便鱼肉百姓,时不时借着巡视各处的借口到处占田,而且瞧见漂亮女子便哄着骗着往府里弄,有那烈性的不肯跟着他,那畜生便拿父母兄弟威胁,三个月前便有一女子被活活逼死!”
一说到方粤,摊主就气得咬牙,“欺男霸女是一说,他还养着几十号打手,私庄不少,铺子也多得很,大多经营的是布帛买卖,还有不少是粮面。自溃堤之后,老百姓田地都被淹了,一时米粮价格飞涨,那方大人不肯开仓放粮不说,还勾结了其他的米商抬高米价……”
柏砚心道果然。
又听摊主怒骂,“永州府原本丰饶,但是这一次溃堤严重,官府的人不作为,只有各村的村正带村民去堵缺口……”
“永州府驻扎的兵士呢?”
“带兵的是方大人的小舅子,他素来以方大人马首是瞻,二人也不知打什么算盘,一边以要剿匪为由不肯出兵巩固堤坝,一边又千方百计收敛银子,如今公子看看,这府城都没什么人气儿,也就是拿准了朝廷有人通风报信……”
柏砚眸子微沉,“什么叫‘朝廷有人通风报信’?”
“嗬!”摊主这会儿也发现自己不小心把要紧的说出来了。
“你尽可全部说来,我另有银子给你。”柏砚又拿出一块碎银子。
说起来也是巧,柏砚原本是想找个当地的百姓打听一二,可没想到这摊主不知哪来的消息来源,竟然颇为熟知,连永州府这些“不为人知”的消息都知晓不少。
“公子,实话实说吧,我本来是猎户,打猎来的野物都是直接往知府府邸送的,方大人府上有一位少爷好这些野物,还每次都要活物,银子给得不少,所以很多事儿我便来来去去总是比旁人知道得多一些。”
他面有无奈,“只是前段时间,我猎来一只野貂送去,结果伤了那位少爷,遂这桩买卖断了……”说到这儿他蕴上一层愤懑,“本也不是我之过错,但是对方不仅不给我结清所有银子,还将我一通好打!”
他指着自己额角的伤,“这便是那些打手打的,”他叹了口气,“堤防毁了大半,加之天气无常,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山了,但是家中还有老母幼子,生活无以为继,只能弄点平日里晒得干菜出来卖……”
“你还知道什么?”柏砚心里大概有了些底。
“其他的,”摊主想了想,“嗯,再就是上一次我去送野物时无意间看到几个锦衣卫往里走。”
“锦衣卫?”柏砚一愣。
“对,我不会看错的,的确是锦衣卫。飞鱼服、绣春刀我还是认识的,还有,我记得去岁便有锦衣卫来永州府,只是那时我刚往知府府上送野物,被人呵斥了一顿便没有再敢看,但是当时有管家作陪,应当不是一般人。”
说到这儿,柏砚便生出更多的疑惑来。
原本只是堤坝溃毁,但是随着一个又一个蹊跷出现,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勘破了什么,但是那根线还没有完全串起来。
“方粤欺男霸女,为祸永州,便没有一个人去告发他吗?”这一点是柏砚方才就想问的事。
“告发?公子说笑了,永州府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位方大人就闻风而来,怕是不想活命了,才去告发他……”
第24章 毁坏 怕是担心我将他老底给揭了……
素来是天高皇帝远,方粤在永州府一手遮天,遑论百姓大多不知其害,就算有人知晓得一清二楚,也是如这个摊主这样宁可息事宁人,也不会费劲想去告发。
从来都是官官相护,百姓就算是有天大的冤屈也找不到申辩的地方,海清河晏,清官难寻,申冤难于上天。
“之前那女子被逼死,老母拖着病弱身子要去上京申冤,但是知府大人以五十两银子封住那家人的嘴,女子的亲弟是宁可要银子也不要公道的,这样的冤屈谁还愿意理会?”
人命之轻贱,只有落到自己身上才能有所感受。
“你可否带我往城外走上一回?”柏砚听了这些,更不愿意早早与方粤见面。
此次赈灾,他打定主意先行,一路上日夜兼程,大半的原因是想自己亲眼看看真正的永州府已经是什么模样,而不是被地方官瞒着,听他们粉饰太平。
素闻方粤是难得的好官,可没想到原来也是表里不一的东西。
“公子,我这……”摊主指着地上的一应物什,面有难色。
柏砚这次直接拿出一个银锭子,“事先说清楚,你若有半分欺瞒,别说这一个银锭子不给你,就是先前给你的碎银子我也要收回来。”
他自郢都而来,对永州府太过陌生,找一个当地人再合适不过,而且他到这儿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方粤的耳中,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那边会先抹了一切痕迹,再来想办法引开他的视线。
“小的自然愿意。”摊主看起来不到而立,起先还是一半敷衍一半耐心,这会儿见柏砚这样大方,遂立刻变了一副模样。
米粮价格水涨船高,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既无家底又无进项,连粗粮都买不起了,柏砚手里的银子若是到手,起码还能撑上半个月,到时候朝廷的赈灾粮一到,正好熬过这段苦日子。
柏砚与汉子一拍即合,对方简单一收拾便带着他往城外走。
之前进永州府城是官道,路旁景象已经让柏砚看得揪心,如今从小道走,到处是饿得连路都走不稳的灾民。
野菜早就挖完了,不过五六岁的一群孩子攀着树,费力地扒树皮。
汉子名唤张柱,前些日子见得多了,瞧见这些显然没甚大的反应,“临近几个村子都是这样,本来永州府的百姓就指望着这些庄稼过活,这下淹了,等于连家底都掏干净了。”
老百姓大多将房屋建在平坦的川地,一片连着一片,可这样反倒给了洪水肆虐的机会,一大半房屋被冲毁,只有寥寥几间勉强如老妪无力地撑着。
柏砚走到一处,弯腰捡起一个散了架的木兔子,不算精巧,但他抚着上边的粗糙的纹路,看见上边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囡囡”。
“那夜先冲毁的便是上乡村,邻村的赶救不及,只救下三十来个人,其余近五十人要么淹死了要么连尸体都找不到,唉……”
柏砚收紧手,木兔子上的尖刺扎得他手心出了血,张柱喊他也没反应。
半晌,柏砚开口,“无事,继续走吧。”
从白天走到夜色四合,眼看着乌云慢慢聚起,张柱试探开口,“公子走了一天,您水米未进,不若先休息休息,明日再去别处?”
别说柏砚一个病弱公子,就是张柱这么个壮汉子都累得快要走不动路了。
“嗯,先回城。”柏砚也知再看下去没有什么结果,周围几处都走过来了,情况大同小异,至于隐隐可见的一些细节,他只先压下不说。
二人摸黑进了城,殊不知这一整天两拨人险些将永州府城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眼看着柏府的小人都要急得跳脚了,才朦胧中看到神似自家大人的身影,登时什么都不顾就冲过去。
“大,大人!”几人围着柏砚上下检查了一遍,除了一身风霜气,脚下跛着些,倒没发现哪儿伤着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对不住,今日临时起意,也忘了告知你们,叫你们担心了。”话是这样说,实则柏砚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哪儿。
人多目标也大,方粤随便派人一找便能将他找到。
“大人,您可不知道,方知府都急坏了,上上下下派了几十号人找您……”
柏砚温偃轻嗤了声,“怕是担心我将他老底给揭了,这下急得要找我。”
“嗯?大人,您方才说什么?”侍从没有听清。
柏砚摇头,“无事。”他掸了掸袖子,“走吧,让我拜会拜会这位‘清正廉洁’的方大人……”
第25章 斗法 三合一
柏砚刚走到半路, 方大人府上的奴才就闻风而来。
“柏大人!”为首的是方府的管家,他见柏砚便跪,“府上下人有眼不识泰山, 慢待了大人,小的替他等向大人请罪,还请大人海涵。”
“这等下人打杀了便是,我倒是无妨,可别哪日再慢待了贵人, 最后累及方大人。”
柏砚嘴上说“无妨”,但面上故意做出一副仗势欺人的模样。
他官居三品,方粤顶破了天也只是正四品。柏砚实权虽不如方粤, 但明面上对方还是要屈居他之下。
给人添堵的事情柏砚做得不少,自然也不吝惜于在方府奴才面前做出一副肆意骄矜的蠢样。
他心想着,自己现在身边暂时无得用之人,与方粤不便撕破脸, 他知道对方已经警惕起来,如今不若装作诸事不知的模样,先将方粤麻痹一二, 待剩下的人赶到, 再算总账也不晚。
果然, 柏砚“得寸进尺”的模样让管家暗自咒骂:一个蠢笨无知的年轻小子,不过仗着太师府和秉笔太监的势头才这样嚣张, 只这一看便知道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二人都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
“柏大人所言极是,奴才回去自当好好将其惩治一番。”管家顺着开口,一边有意奉承,一边将柏砚往方府引。
若说先前只是痛惜于百姓生活艰难,那么在看过其奢靡招摇的府邸后, 柏砚胸中只有难抑的怒火。
什么朝廷赈灾不及,什么仓中无粮,方粤根本就是将民脂民膏都拿来肆意挥霍了。
说他是土皇帝也不为过,院中的湖穿墙而过,管家自述是自山上引下来的清泉,假山山石自东海之滨运来,就连后花园的花花草草都是自江南连土搬来的……
管家每说一句,柏砚身边的人就气得咬牙,反观柏砚,心中火气到处乱窜,面上却忍得住,一反常态的与管家相谈甚欢。
“我府上只有姚黄魏紫最是绚烂,别的倒不缺,只少一样秋水海棠……方大人府上这一株开得颇合我意。”
柏砚手下侍从名唤成阳,听了柏砚的话他小声拆谎,“府上能算得上的花还是隔壁杏枝伸过来开出的杏花,大人也真能吹……”
柏砚离得近,听见后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
成阳吐了吐舌头,心中却不平,分明就是实话嘛,就柏府那巴掌大的地儿,土都结成块了,哪里能养得活牡丹那等娇贵花儿,也就是自家大人胡诹呢。
方府院子规制都要跟郢都一品官员的府邸一般大小了,柏砚默默记下好几处有人巡逻的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