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芥子
“我没有恶意的。”温晏又说。
蕙娘心神巨震,眉间陡然蹙起,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轻声问了一句意料之外的:“霍时修会为了你放弃复仇吗?”
温晏一愣,“也许吧,但我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他有跟你倾诉过复仇这一路的苦楚么?”
温晏怔了怔,摇头说没有。
“真的很苦,即使倾诉都没有用的苦,”蕙娘笑了笑,拨弄着发簪上垂下的流珠,说:“把齐王勾引到听雨阁是我计划之内的事,但是当我扮着可怜告诉他我孤身飘零时,他说,一个人是不是很辛苦?跟了他,以后就有家了。”
蕙娘笑得无奈,“快九年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连复仇都忘了,什么都忘了,可等进了齐王府,才知道他的家有多大,住了那么多女人,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的计划还没正式开始,他的新鲜劲已经过去,目光也很少再停留在我的身上,直到那天你来,我故意等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他看见我与你相识,让他猜疑,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世。我这些年查到的证据都太微弱了,不足以掀翻霍家,只能依附温明琰,我也觉得自己可笑。”
“没有,我不觉得你可笑。”
“我送你的医书有用吗?”
“有用,燕大夫教我针灸,现在两条腿已经有些微的反应了。”
“那就好,那就好,还是半年前那句话,小王爷,若我们以后不再是朋友,我希望你和霍时修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蕙娘说完后闭上眼,在心里说完下一句,“如果是我害你们不能终成眷属,我愿受生生世世不入轮回之苦,今生报仇,来世赎罪。”
“谢谢你,蕙娘,也希望你能得偿所愿。”温晏认真地说。
霍时修自然无心赏梅,可温明琰似乎真的是要给他介绍他园中的稀世红梅,带着他们穿行园间,还将御赐的几株一一介绍,只可惜众人心思各异,浪费了这美景。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温明琰又领着众人回了宴客堂,火炉里的炭烧得正红,温晏僵硬的腿这才感受到一点温度,慢慢缓和过来,霍时修坐下来之后,悄悄把手伸过来,揉了揉温晏的腿面,温晏偷笑着握住他的手,让他不许乱动。
“时修与晏儿的感情真好,看着叫人羡慕,”温明琰忽然开口,打破了平静,他望向另一边角落里的燕泽,“燕先生成家了吗?”
燕泽讪笑着摇了摇头,“还没有。”
“燕先生这样好的相貌这么好的医术,怎么会缺仰慕之人呢?”
“殿下说笑了。”
温明琰招了手,唤来小厮,端上来一坛酒,“这是圣上亲赏的雪意深,味道很淡,但回味甘甜,各位有口福了。”
他笑得如沐春风,谁都没有看出来那笑容背后的阴鸷。
只有蕙娘低下了头。
温晏是被身体的燥热刺激醒的,一睁眼却看见陌生的床顶,陌生的帘幔。
朦胧中似乎有人跌跌撞撞地往他的方向走,温晏循声望过去,是燕泽,脱了外裳,脸色潮红但眸色是深的,并非完全不清醒。
温晏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完好无损的,没有被解开的痕迹,还没等他起身,燕泽就走到他身边了,温晏的四肢都没有力气,连动一下胳膊都很艰难,他恍然想起温明琰的酒,那坛“雪意深”。
是喝了酒之后才失去意识的。
现在他的浑身潮热,没有力气,也与那坛酒脱不了干系,多半是放了春情药。
燕泽被欲望侵蚀,连语气都变了,“小王爷,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呢?我们那样志同道合,我授你医术,你找到人生的乐趣,多好,我以为我们是可以交心的人。”
“滚。”温晏冷冷地说,可因为身体虚弱,连声音都是低哑的。
燕泽完全不顾,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天你带着春生回去找他娘亲,我一路陪着你,看到你那样真心待人,实在让我感到震撼,从那天起,我每次做梦都会梦到你。”
“我让你滚,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我面前总是这样冷,但在霍时修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总是笑意吟吟的,你知不知道霍时修是什么人?他爹娘是什么人?他们害得天下苍生不得安宁,你为什么——”
“我爱他,先不论他与霍家的关系,”温晏看向燕泽,给了他一个施舍的眼神,“就算他和霍家人真的狼狈为奸,我也爱他,永不后悔。”
燕泽忽然暴怒,他扑向温晏,可温晏奋起扒住床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拽下床,顺手抓住了床头的瓷枕,瓷枕也应声而落,碎裂成无数片,温晏躺在碎片里,他握着其中一片细长尖锐的瓷片,指着自己的脖颈,决绝道:“你敢过来,我就戳下去。”
燕泽不敢动了。
两人僵持着。
可身体的潮热让温晏几乎承受不住,严冬腊月里穿了太多衣裳,热气在四肢百骸乱窜,偶尔从衣襟里钻出来,偶尔又钻进去,让温晏的精神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想脱衣服,想让胸口触碰冰凉的东西,想有什么能压住他,按住他。
衣裳太多了,温晏沮丧地想:都怪哥哥,怕他冷,给他穿了这么多御寒的衣裳。
想到霍时修,他的思绪缓缓回笼,燕泽还在床边站都站不稳,眼神如狼,藏着不可测的危险,温晏重新握好那个碎瓷片,狠狠地在手背上划了一道。
血流出来,疼得人清醒了一些。
有效果,他又朝着手腕背侧划了一道,因为没有力气,他缓了缓气之后又试了一遍,皮肤被划出一道一指长的裂口,血渗出来,刺得人眼睛疼。
疼痛暂时盖住了欲望喧嚣,可两者势均力敌,此消彼长,温晏喘着气举起手,准备划第三道。
血滴到脸颊上,温晏想:哥哥怎么还不来?
……
“什么?下药?”蕙娘冲过去,“殿下,您不是说只要将小王爷囚禁起来就行的吗?为什么会有下药这件事?为什么要叫燕泽来?”
“霍时修在查林贤清的事,看样子他是想和我撕破脸,即使囚禁了温晏,又能怎么样呢?除了霍家除不了他,一样没有用,反而更加危险。所以本王给他送了点家事让他慢慢处理,不然他总把心思都放在朝廷上,本王底下的路还怎么走?”
蕙娘面无血色,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地狱阎罗般恐怖阴森的男人。
她竟然对他动过心,竟然曾有一刻忘记过血海深仇,竟然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将自己拱手相送。
都是错的。
一步错步步错,他们都是恶人。
可霍时修和温晏不是,那样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忍心让他们的感情染上污点。
蕙娘收起绝望,她疯跑了出去,温明琰没有追上,于是命人去追,可蕙娘会些功夫,摆脱了几个小厮,冲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厢房。
霍时修躺在床上,他身边坐着的人刚把衣裳脱光,正要贴上去,蕙娘将刀刃悬在那人的脖颈上,那人吓得求饶,忙不迭跑了。
蕙娘捏住霍时修的嘴,把手边茶壶里的冷水灌了进去。
霍时修清醒过来,环顾四周,问:“小王爷呢?”
“我带你去找他。”
霍时修神色一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两人刚冲出门,王府的小厮便挡在了门口,蕙娘正准备动手,霍时修已经抢了她的刀,猛地抬起,片刻后,已经倒了一片。
地上淌着血,小厮们痛苦地蜷起身子翻来覆去,霍时修视若无睹地跨过去。
蕙娘看着地上的人,无端想起八年前的姚府,那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唯一的不同在于八年前杀人的是霍太师,现在的是霍时修。
但他没有错,蕙娘想。
不远处传来门被踹开的声响,蕙娘连忙跑过去,只见霍时修怀抱着温晏,一边将自己的衣裳撕出布条,缠在温晏的手臂上。
温晏把脸埋在霍时修怀里,不声不响的,也没有哭,衣服散开了些,没有被解开。
燕泽躺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身上插着蕙娘的那把短刀。
第53章
温明琰也没有意料到霍时修会在王府里大开杀戒。
他赶到的时候,小厮已经躺了一地,全都痛苦哀嚎着,惨叫声不绝于耳,身上全是血,但看起来霍时修还是手下留情了,刀口都不在要害处,大概能保住命。
“霍时修,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是齐王府,你敢在这里杀人?”
霍时修将温晏暂时放在床上,他重新拿起短刀,沉默地走出去,温明琰站在院中,身后有十几个侍卫服制的人,霍时修的脚步也不停顿,他将短刀隐于袖中,在离温明琰还有半丈远的距离时突然加快了脚步,他的眼睛是赤红的,脸色冷如罗刹,温明琰在第一时间感知到危险,慌忙往后退,侍卫冲上来保护住他,可霍时修杀心太重,几乎招招都下了狠手。
刀下一刻就要划上温明琰的脖颈,蕙娘冲了上来。
她两手握住刀刃,挡在温明琰面前。
“霍时修!杀了他,你会死的,你死了小王爷怎么办?”
霍时修陡然停下,短刀应声落地。
蕙娘揪住霍时修的衣领,将他向后拽,实则避开耳目,在温明琰听不到的地方,她飞快地说:“我有他当年陷害霍三少爷的证据,你不要冲动,冲动只会毁了你,小王爷还在屋里,你别吓到他。”
说完便假意推了他一掌,两人均往后踉跄了几步。
温明琰从身后抱住蕙娘,仔细查看她的手,语气焦急:“蕙儿,你怎么样?”
蕙娘有些难以置信,温明琰在这一刻,在她毁了他全部计划的这一刻,竟然没有将她扔在一边,反而关心起她的伤势来,嘴巴可以撒谎,紧张的表情作不了假,不是装出来的,他现在的神情好像当初在听雨阁里他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时那般疼惜。
蕙娘为自己当初那片刻的动心找到了理由和籍口。
天意弄人,一切都太迟。
霍时修回房,温晏正趴在地上努力去探燕泽的鼻息。
听到脚步声吓得一激灵,见是霍时修才松了口气,他朝霍时修咧开嘴,万幸道:“没有死,哥哥,他没有死。”
霍时修却冷着脸问:“你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杀了人?”
温晏愣在原地,眼里尽是难以置信,片刻他往霍时修的方向爬,有点害怕地抓住霍时修的衣角,为自己辩驳:“当然是你,哥哥,我担心你,我怕你中了齐王的圈套。”
霍时修将温晏抱起来,温晏连抬手都痛,甚至没有力气圈住霍时修的脖颈。
“走吧,我们回家。”霍时修说。
温晏说:“好,回家。”
出了门温晏才知道霍时修的脸色为什么那样差,地上躺着十几个小厮,蕙娘的手上也都是血。
空气里都是扑鼻的血腥味。
温晏缩在霍时修怀里,霍时修说:“晏晏,把眼睛闭上。”
温晏点头说好,下一秒却落下泪来,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他哭得全身都在抖,声音很小,但充盈着恐惧和痛苦,他从来没有哭得这样支离破碎过,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埋在霍时修的颈窝里哭,让霍时修的心口都跟着疼。
“霍时修,你以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逃的掉?”温明琰朝两旁的人使了眼色,喊道:“关门!”
温明琰站起来,“给过你机会,当我的左膀右臂,助我登上皇位,将来你大可以与温晏相守终生,可你不要这个机会,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霍时修停下脚步,温晏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明明那样害怕,还带着哭腔,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坚决,他说:“哥哥,不用顾忌太多,我们死在一处就好。”
门被关上,发出闷响。
一切都在绝望中隐去,温晏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能感受到霍时修的心跳声。
吾妻晏晏,他想起那封信上的这个称呼。
怎么好日子,这样短?
还没来得及走到哥哥面前呢,好想知道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头顶能到哥哥的下巴还是他的鼻尖?
上一篇:金风玉露
下一篇:长风几万里(苏景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