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山就木
自扮演离王陪伴梁昱衍身侧开始,这一类的斥责经常充斥耳旁。
次数多了,小九有时候就会忍不住辩驳:“可是我只见过离王一面,如何得知他平日里都是如何说话,如何神情,如何行走的呢!?”
听到小九辩解,梁昱衍更是不悦,眉头拧起来道:“你还敢顶嘴!?”
已经被梁昱衍驯服惯了的小九,条件反射就又要下跪,语气慌急:“主子恕罪……”
而膝头才给刚刚弯曲,就被梁昱衍蹬了一脚:“不许跪!”他那双眼儿瞪圆了,偏偏面相生嫩,显不出来多少威慑力。
小九身上还是离王萧屹的扮相,如何能做出来这种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实在是折辱离王风采!
梁昱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小九,后来转念一想,小九的话又确实有几分道理。
于是又用手里的折扇,不轻不重敲了小九一下,然后从椅子上起身,开始比划起来:“你看好了。”梁昱衍装模作样地在屋里走起来:“你呢,走路都没什么声响,显得鬼祟,像离王,他走路从来昂首信步,姿态悠然,哪怕出入皇宫都神情自若好似逛自家后庭院……”
其实梁昱衍对离王也是知之甚少,因为离王素有贤名,一向深居简出,在朝廷里也从不参与些拉帮结派,一些大臣的宴会也鲜少参与,除非宫廷夜宴,皇帝相邀,其他时刻,能碰见离王的时刻很少。
因此,很多梁昱衍教授小九有关的离王的东西,一部分是观察所得,另一部分,全靠自己想象。
若说梁昱衍叫小九扮演离王在府内与他相伴,实在大逆不道。
但是说白了,不过是一些墙府之内的事情,出了门,小九又是那遮了面跟在梁昱衍身后不起眼的奴才。
这事只要不传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侯府里留下的全是梁大将军精挑细选的人,嘴都分外严实。
胡钥此前看此事太出格,曾屡次劝说,却惹得梁昱衍十分不快,发了一通大火,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多加点提府里的下人,不许多嘴多舌。
此后,梁昱衍更肆无忌惮起来,随着年岁增长,他也通了些人事。
与小九在侯府里经常厮混玩乐,也不再嫌弃小九身份卑微如草,覆了离王的面的小九也变得尊贵了几分。
因此得了与小侯爷同床共枕的恩赐,因梁昱衍夜里要枕着他的胳膊睡,小九已经接连几日没有再回过自己的屋。
甚至到了后头,小九的卧房已经形同虚设,梁昱衍主卧的里间小屋里摆满了他的衣物。
许是梁昱衍太过得意忘形,乐不思蜀忘乎所以。
所以才在那天明知他爹回来了,却也自以为他爹会纵容他这无伤大雅的把戏,没叫小九换回自己的脸。
那天梁昱衍坐在自家院里的凉亭里,叫小九给他剥葡萄吃。
却没想到葡萄还没吃两颗,就撞见了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梁将军和离王。
一时间梁昱衍手里的葡萄都拿不住了,从手里掉落一路滚到地面上。
他惶恐地站了起来,呆愣片刻,才抖着声对离王行了礼,梁昱衍这时候完全不敢抬头窥看他爹的脸色。
nan风dui佳
而比起来这被陡然撞破的见不得人的龌龊狎昵心思,更叫他毛骨悚然的还是向来贤名在外与世无争的离王与他爹一同从自己书房出来这件事背后所蕴含的,一些昭然若揭的险恶野心。
梁昱衍这年已经十六岁,在京城这权贵成群的地界混了这么久,也并非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说过。
离王与当朝军功赫赫,手握重兵的梁将军,私下相交过密,能谋筹些什么事?又能谋筹些什么?
梁将军以军功封侯,这几年来奇珍异宝,赏银豪宅不断,却再没提过等。
六年前鹭野滩一战,梁将军顺势接手启南边防军,现下军权尽揽一手,皇帝早已心生忌惮。
旁人瞧建宁侯府在京城这地界奢靡非凡,皇帝动辄便赏,以为是宠信非常,实则梁孟将军已封无可封。
可是朝中武将青黄不接,梁家族中大小为边疆洒血无数,外头异族一直虎视眈眈,皇帝不敢轻易削梁孟惠手里的兵权。
而梁孟惠也不是傻子,自是心里察觉,纵是开始忠心耿耿后来也未必不寒心,又在天子猜忌下,常年如履薄冰,丧失二子之后会不会剑走偏锋也无人可知。
这头梁昱衍还在战战兢兢,一身冷汗。
那头却听一声轻笑,一阵檀香随之而来,离王声音清悦:“梁小侯爷好雅兴呀。”
梁昱衍眼前阵阵发黑:“王爷恕罪,小臣……小臣……”他憋红了脸,也没法当着正主的面,解释清楚找人扮相他,给自己剥葡萄的事。
萧屹这时候绕过小侯爷,走到跪下的小九身前,仔细打量小九那张脸:“当真与我难辨真假了。”
若不是此刻两人身着衣物不同,而且小九又恭敬跪着,只单看脸,确实无从辨出两人脸上有任何细微的差别。
“这等手艺实在难得。”
梁昱衍完全没有想到,离王心态常人难比,哪怕当场撞见这般大不敬之事,脸上也不见丝毫恼色,还有闲心夸赞几句。
梁昱衍不知为何,每次面对离王,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紧张,他脑子被那檀香熏染得昏昏胀胀,还没开口说话。
便听见他爹沉声说道:“王爷谬赞了。”
当晚,离王不知为何,兴意盎然,不仅没有因着此事怪罪梁家,甚至还在梁孟惠客气邀约留下用晚膳时,点了头。
侯府设宴款待,离王入座后,梁昱衍才紧跟着在他对面的矮桌上入了座。
可能因为离王还在,因此梁孟惠在外人面前也不好与梁昱衍发作,梁昱衍一边因为自己闯了大祸而两股战战,一边又看离王神态怡然不似作伪,心想若是离王没有动气,他爹爹也不好再多责罚他吧。
梁昱衍心神不宁,便有几分食不知味。
小九这时候已经卸掉了离王扮相,变成了他此前那张寡淡非常的面孔,在梁昱衍身旁侍菜。
那离王这时候看到小九那张脸时,不由一愣,旋即叹了口气说道:“小侯爷,他平日里你就由着他这般,不戴面具不遮面吗?”
梁昱衍条件反射地回答:“这有什么好遮的……”明明是这样普通至极的一张脸,可是话刚说到一半,梁昱衍才察觉到和他说话的是离王,于是停住了。
“他这般久了,便会以为自己是有脸的了。”离王出声道:“无骨刃不覆面时就要以面具相遮,这是规矩。”
话音刚落,只听今日状态异常沉默的梁孟惠突地轻咳了两声。
离王这时候意味深长地望了梁将军一眼:“外头传闻两大将军,对幼子疼爱有加,所言不假。”
梁孟惠显然是不想萧屹再多说,可是梁昱衍又不是傻子,他这时候已经察觉出离王对无骨刃非同一般的了解。
“难不成,王爷也买过?”
萧屹闻言一怔,而后失笑:“是如此,此前买过一把。”他那双如浅潭一般的眼睛,望着梁昱衍:“可是并不如小侯爷这把呢。”
酒过三巡,萧屹也像是终于露出了他的留府这场晚宴的真实目的。
“不知道梁小侯爷愿割爱,借本王一用?”
梁昱衍这时候脑子虽然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却不由自主:“什么?他有什么用,他不行的……”
梁孟惠这时候也开口:“王爷,这把骨刃自小陪伴小儿生活,自是当寻常下人使唤的,只怕现下已经达不到王爷的标准。”
小九身上确实那些无骨刃特有的规矩行为习惯都消散了个彻底,只这一会,听着主子们的话,脸上竟是表情生动地露出来担忧,甚至还自以为不起眼地在揪梁昱衍的衣袖。
确实像是一个寻常与主子一同长大的下人了。
停顿打量片刻,离王却不顾这父子二人的阻拦,说道:“无事,年岁还小,还能再扳一扳。”
“已十六七了,如何算小。”梁孟惠又道。
萧屹却不接话,只又望向梁昱衍:“既是你他主子,便该是你说的算。”
他笑起来可谓叫人如沐春风,这样的人若是有心想要诱哄谁,那该是极其容易的。
梁昱衍的衣袖被小九扯得变了形,却在离王如此迤逦风光里,迷失了心神。
梁昱衍久未答话,萧屹此时又退一步:“本王也非抢人所好,只是这段时日过分繁忙,实在是分身乏术,因而才请梁小侯爷暂时舍爱,此事一毕,必有重礼相谢。”他补充道:“只是,稍借便还。”
“而且跟着我一段时日,凭他的本事,便可多学……”萧屹望着红了脸的梁小侯爷,多有意味地收了尾音。
这实在是一个极有力的诱惑,而且萧屹已经屡次开口,梁昱衍调整了神色说道:“王爷言重了,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既然王爷要用,便随时拿去用便是!”
话音落下,只听“哧啦”一声,小侯爷的袖子到底是不堪小九的折磨,被扯裂了一道口子。
若叫后来的梁昱衍来回忆,他对这次晚宴的记忆已记不真切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晃晃而知,这是他亲手将自己与小九之间推向万劫不复的开始。
是小九的万幸与万万不幸。
当夜,小九在梁昱衍屋里,摆着一张泫然若泣的脸。
“主子,为何要把小九送人?”
梁昱衍这时候已经一时逞能答应了下来,现下已无反悔的可能,他其实能找到好多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答应离王。
于私,他既叫离王撞破心思,芳心暗许离王,就算拿身边奴仆来讨离王欢心又如何?
于公离王今晚留宴的目的就是来借无骨刃,离王已开尊口,若是侯府不应,他爹已经在皇帝面前失了帝心,再开罪离王,那还如何了得?
虽然梁孟惠极力避免梁昱衍接触这些事情,但是身在诡异叵测的暗流之中,安乐窝的窗外梁昱衍也隐约似有所感什么。
可在这个夜晚,面对小九那张耷拉着的,皮相普通的脸,梁昱衍莫名地心生烦躁。
又故技重施地大喊大叫:“还不都是因为你剥葡萄太慢,若你把那碟葡萄早早剥完,我们早就进屋了,也不会被发现。”
他看着小九那被自己训斥后,不同以往那副姿态,却低着头带着哭腔哀声乞求起来:“别把我送走吧,我往后剥葡萄定快些剥。”
眼看小九如此,梁昱衍也是不知为何气闷起来,“你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他又端起来姿态,端起来架子说道:“王爷已经说了,只是借他用一段时日,不日便还,有什么可哭丧着脸的,能得离王重用,得他的指点,是你福分!”
小九听到这里,知道梁昱衍已经不可能回转态度,眼眶湿着,呆呆愣愣望着他不近人情的小主子,问出来自己最牵肠挂肚的事情:“那……那我的猫儿怎么办?”
那雪圆儿一直都是他喂养,若他离开了一段时日,那娇气的猫儿无人看照,该如何是好。
梁昱衍看他这个时候还记挂着那猫,又想到今日离王话里话外还点提过小九失了规矩的事,于是又训:“什么你的猫?你一个奴才在这侯府里,连你自己都是主子的,哪来的什么你的东西?”梁昱衍看着他,低哼一声:“你只管安心去吧,我会差人照料好我的猫儿的!”
小九被离王派来的人领走的那一天,没人送他。
梁昱衍也没有因此事挨罚,却在他夜里因没能睡在小九身侧不习惯而失眠的时候,出来看见他爹站在庭院的一棵树下,站了许久。
“来临我的字瞧瞧。”
来到离王身边的第七日,在离王府的书房里,戴回面具的小九默默走到了桌前,握起了桌上的笔,在宣纸上一笔一画临离王的字。
小九的模仿能力其实很强,无骨刃都这样,观察与模仿是他们的必备修行。
可那明明很相似的字还是能被离王挑出来毛病。
萧屹这时候来到他身后,胳膊往前伸,手握住小九的手,亲自来教:“这般才是神行兼具了,只死板地一笔一画照搬可不行。”
离王字迹有种与他周身气质不符的磅礴大气,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行诗临完,笔被放下,离王却没有松开小九的手。
他的手握着小九骨骼软嫩的手,另一只手也盖在了小九放在桌案上的左手上。
小九有几分不安地动了动,但是离王并未用力,好似没有什么威胁感。
离王顺着小九的手指骨节细摸至掌心,片刻后,他出声道:“不错。”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的情色意味,像是只在赞一个品相上乘做工精妙的物件。
萧屹在小九右手的虎口还有指腹处摸到细细一层薄茧,“还练过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