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山就木
萧崇叙一去半年,比太青大师预想的时间还要久。
曾有心想过皇宫里,萧崇叙的生母会多留他些时日,只是没有想到萧崇叙真的会乖乖待在那里。
而半年后从京里回来渡空山的萧崇叙,被太青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甚至在一次练剑时,被太青大师撞见,他保持一个动作沉着眼眸许久,太青困惑一瞬后才惊觉,萧崇叙竟然在练剑时分了神。
这事叫太青感到惊奇,那日傍晚特意来到萧崇叙的屋里,本想问问他这徒儿在山下碰到了些什么事,能叫他如今能在练剑时都聚不了神。
却没想到进来之后,便看见萧崇叙屋内干净整洁的屋内,桌上正摆放着一盒已经长毛发黑的块状物。
萧崇叙这时候也回来了,看到太青大师望着自己桌面的东西,便好像以为太青对此物感兴趣。
他好像是有点不愿意分享,突然出声说出来从山下回来后的第一句话。
他说:“桂花糕,不好吃。”
这辨别不出模样的东西,都已经放得长毛了,难以相信萧崇叙这样还能尝过吃下去,到如今身子没事完全是命硬,要能好吃才是天方夜谭。
太青不由蹙眉,可看着萧崇叙认真的模样,面上还是不由做出虚心接受少年萧崇叙忠告的模样,将目光远离了那桌上黑漆漆的方状物。
而后,太青大师便仿佛听到一声弱不可闻的,好似松了一口气一样的气音。
京城,崇王府。
“所以说,你说你心悦我,只是因为我曾在雪天送过你一把伞?”
躺在他怀中的小九尽量简短地解释过那石头的由来,又提及与萧崇叙过去的相识,手里不经意地拨弄着两人交叠在一起散乱的发丝,许是有了倦意,他声音朦胧不清地回道:“是啊。”
萧崇叙明明天听清楚了,却不愿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只是一把伞吗?”
“嗯。”小九又低声应了一声。
萧崇叙想,这简直太轻易了,值得小九记得这么多年吗。
万事万物流经眼眸,却从不留心的萧崇叙对待任何一个站在雨雪中的人,可能都会愿意随手递上去一把伞。
于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模糊的人,也是。
那并不是一个郑重的,珍重的,需要耗费什么的举动,所以他才根本不记得。
“如你所说,那块石头上的字迹是小十一所刻,梁昱衍为何却从不起疑,笃定是你对他心存邪念?”
小九的眼眸已经半阖上,意识迷蒙里,他仿佛真的被拉回了过去。
“哐当”一声是刀剑落地的声音。
小九身骨太软,已经不适合拿剑,加上幼时没打下基础,现下想要练起,更是困难重重。
好在他算得上是刻苦,这样勤学苦练之下,那曾被梁将军请来教授梁昱衍的武师父也不禁对小九的过分耐劳的品行感到动容。
武师父年岁大了,无儿无女,最后一段时光瘫在床上,是小九孝敬着走过的。
原本为梁昱衍找来的师父,梁昱衍没学成几招,倒叫小九将那师父一身绝学,学了个彻底。
那时候年迈的武师父,临终前跟小九说过什么来着。
那苍老虚弱的声音在小九脑海里响起“你啊,凡事总是太过尽心,往后可是会吃亏的……”
小九模糊回忆起这句话,想了半晌儿,踌躇回道:“大抵是我太过尽心了吧。”
若是他一开始没那么想往梁昱衍面前凑,若是一开始就只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近侍,若是没有想尽办法的想要讨好梁昱衍,甚至连床上的那些荒唐请求也应下,那么或许后来的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小九,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好。”
尽管那些糟糕的事情,小九都未与萧崇叙细说,向来迟钝的萧崇叙却不知为何用起这样肯定的语气说出来这样的结论。
小九听着萧崇叙的声音,不由张开了眼睛,抬眼望着昏暗光线里萧崇叙沉静的脸庞,嘴角不经意勾起来一个笑容,他轻松地说:“还好吧,我现在不是好好活到现在,活着遇见你了吗?”
凝视片刻,小九却发现萧崇叙脸色并没有丝毫缓和,却更是紧绷,嘴唇也微微抿着。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沉,小九在天刚蒙蒙亮时被萧崇叙的动作惊醒。
“怎么了?”
萧崇叙抬手轻抚过小九将要起来的肩头:“宫中传来丧号,我要入宫一趟。”
小九动作一顿,心头凛然,下一刻还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待萧崇叙起身离开,小九静默片刻,也从床上起身,从崇王府后门,顶着熹微晨光离开了。
却没想到这样悄若无声的动静,还是被有心之人所察觉。
小九走过几步,看到窄巷尽头,一锦衣华服的倜傥公子哥,手里拿着一柄合紧的折扇,一双桃花眼正含笑望着自己。
小九脚步停了下来,看着那张曾在久远记忆里出现过的脸。
此人正是曾任过太子伴读的任延亭。
那时小九随梁昱衍入宫,也过这人几回却并未有过接触。
对任延亭的消息也知之甚少,小九所得知的有关他的事情,也不过是人尽皆知的那些。
任延亭此人出身官宦世家,自小就有神童之称,因天资聪慧,幼时便被选去做萧宸景的伴读,后又参加科举成元初八年的状元,又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宠臣,于仕途上有萧宸景照护,先于礼部任职两年后便被提调到刑部,一路可称得上是畅通无阻。
可任延亭却是一个聪明过头,又醉心摆弄权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在他以极轻的年岁任职刑部侍郎之后,所经手的案子都结得迅速,结得漂亮利落,原本他该如此步步高升下去,却在审理一个舞弊案时出了差池。
他竟将那犯事官员的高龄老母带到狱牢里,在那官员面前叫他眼睁睁瞧着,拔他生母的指甲。
那官员到最后痛哭流涕,交代了全部,而他那老母后来回去后,不堪忍受,自缢了。
这不是任延亭头一次用这样罔顾人伦的手段审讯犯人,可是这一回那官员的老母是后宫王贵妃的亲姨姥,王贵妃那时正当宠,而任延亭行事确实不合礼法规矩。
舞弊案即使有罪也罪不至死,而任延亭如此罔顾人伦道德,逼得此事最后闹出人命,甚至接连着,他此前于刑部做出的种种残忍泯灭心性的事都被翻出。
舆论哗然之下,如此一来,或许太子也对任延亭感到失望又或者真的保不得了。
于是,任延亭自那件事之后便被贬到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县里,数年来再未被重用过,明面上已经是被太子弃之不用了。
而如今,任延亭却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京城,堵在了小九面前。
第48章
三日后,临渊营。
小九站在窗户边,望着窗户外的一只惊落枝头水珠的鸟雀,纵翅远远飞去。
身后响起“吱嘎”一声,是门被人推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小九却头也没回。
“查的怎么样了,可有探寻到小八的踪迹?”
小十三朝前走了几步,回话道:“他被关押在刑部的大牢里,已经有段时日了,听说……”小十三抬眼望了一下小九的背影,最后还是补充说道:“听说是被崇王抓进去的。”
“用了刑了?”
小十三:“是,可是没有审问出来什么。”
这也正常,能扛得过百日封坛的又挺过这么多回毒发,刑部大牢里那点儿伤痛,小八怎么会放在眼里。
沉吟不语片刻,小九才缓缓转身:“罢了,我亲自去一趟吧。”
小十三明显得察觉到小九身上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他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小九房内的桌上,正摆放着一面通体金黄花纹繁杂的面具。
那正是此前他们的大统领凌壹的面具。
自大统领死后,整个临渊营明面上没有称小九为统领,但实际上已是由小九掌控。
而那离王竟然也好似默许了这件事,或许小九与离王私下里早就达成了什么协议。
惠帝病逝的消息已经传遍,朝堂局势诡谲多变,小十三愿意为解决掉凌壹,他们便万事大吉了,从没有想到小九重新回到这个位置上之后,还要依然为离王卖命,插手朝堂之事。
小九话音落下,却看见小十三迟迟没有退出去。
他不禁抬起来眼皮,问道:“还有事?”
小十三一拱手,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一咬牙:“小九,既然真要淌此浑水,如今我们兄弟几人已经再无掣肘,何不直接另觅明主?”
小十三继续说道:“四皇子素来有宅心仁厚之称,乃是千载难逢的仁善贤君主,若我们投诚于他,以后必会……”
“必会什么?”小十三话还未说完,就被小九打断了,他目光骤冷,望向小十三:“这不像是你该说的话,最近有人找你?四皇子的人?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在小九这番的叠声逼问之下,小十三不由惊慌否认:“不,不是。”
“不是给我,是给我们,所有无骨刃。”小十三望着小九,因为在小九迫人的视线下变得有几分紧张,语速越来越快起来:“四殿下那头已经允诺,若我们能祝他完成大业,以后必会善待我们,兴许还能有自己的名帖,往后再不用做这无名无姓之人……”
不是为何,迎着小九的目光,小十三声音竟是越来越小起来。
“小十三,你若是被这条件打动,想要前去为四殿下效命,我不阻拦。”
看着小九落下此话,竟有点儿想要将他驱逐出去的意思,小十三不由有几分惶恐,连声说道:“小九,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没有这个意思?”小九原本平静无波的眉眼瞬间漫上一层薄怒,他抬手揪住小十三的衣领,往墙上猛地一掼:“自崇王下山之后,无骨刃便不再是秘密,我们已经暴露在阳光之下了,各方势力全都看得到我们。”
“移形换貌,随时可以顶替一个人的身份,管他是平头百姓还是高官权臣,这么好用,别说是四皇子,离王,太子……你说,谁不想用?都不用给太多的赏赐,一个名字便能换一群无骨刃感激涕零地奔波效命,真是好便宜的买卖!”
“助他成就大业!”小九冷笑连连,盯着小十三:“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脑子能耐能助他,在人家手里你和一把刀,一张弓,一颗打出去的石子没什么区别,把你当那不值钱的耗材,你还真就信了!”
小十三到底年岁不大,在小九这般厉声呵责之下,竟吓得红了眼眶子。
“是,我是不聪明,是没有你识的字多,读得懂书,懂得大道理,我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是想叫无骨刃们都像个人一样活着。”
两人眼神对上,小九还是心软了一瞬,他闭了闭眼,沉声叹了一口气,松了抓着小十三的手,抬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十三,你明不明白,在这些当权上位者手里,不管是离王也好,四皇子也好,我们都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刀,越是好用越是锋利,越是难以逃困,今日投诚他四皇子,他一时感念,可是往后呢,一柄利器放在身边,不加制衡,他能安睡吗?”
小十三愣怔一瞬,他呆呆望着小九,“那我们该怎么办?”
夜色漆黑,凉风阵阵吹过,撩起在屋脊上跳跃的男子的衣摆。
是小十一拖着条恢复得不怎么利索的腿与小九来到了刑部大牢。
二人趁着光线昏暗,将那两个牢头打昏过去。
小九和小十一大摇大摆进了牢房,将牢里看守的那男子一锭银子打发出去后,来到了最里头。
牢房门打开,小八在里面瘫着,状况很是糟糕,牢狱里有股非常难闻的腥臭味。
小九起身走过去,看他模样也不由拧紧了眉,快走两步来到小八身前,控制不住地先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感觉到还有微弱的气息扑到手指上,小九才松了一口气那样,拍了拍小八的脸,将他唤醒。
小八艰难地睁开眼睛,先是看见昨日还拿着烙铁烫自己的牢头搂着自己,瞬间被这悚意惊得清醒过来,待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小八”他才骤然放松了下来。
小八身上的伤都没得到很好的治疗,这会儿疼得龇牙咧嘴地拉开了和小九的距离,没好气地道:“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