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渡
回忆痛苦却时时惊扰,来者不善却永远不可逃离,这就是人生这一出闹剧的恶意。
因子虚好不容易躲了起来,命运却总爱造化弄人。
他要是永远躲起来的话,沈问那个疯子已经杀了忍冬,下一个又要用谁的性命逼迫因子虚现身?太子远勋常常入梦,不敢想象若是再背负几条性命,因子虚会疯魔成什么鬼样子。
他们要因子虚疯掉。
半裁叶见因子虚画成一个花猫脸正在发呆,傻傻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
他两手一撑,身形罩住了因子虚的脑袋,揩了一手的油彩,纳闷问道:“那他会来抓你吗?”
因子虚打开半裁叶那边不安分的手,笑眯眯的样子就像一只秃毛狐狸:“我不是有你吗?”
“若你要发财,就好好守着我。”因子虚伸出手,远远的指着半裁叶的眉心:“在下这人难养得很,还要麻烦您多上点心了。”
半裁叶:“……”
他心虚。
因为他好像刚把喻白川气晕了。
说着半裁叶就拿起了凉都的地图,这块儿都是他自己跑遍全城一笔一划画出来的,虽然画工不精,但是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也幸好因子虚是个土生土长的凉都人,眯起眼睛好好打量也能看出一个所以然来。
因子虚伸手指了指凉都城中河的位置:“游神的队伍会紧紧靠着这条河,到时候,整条河都是密密麻麻的花船,除了顺利跟着游神队伍到了城外,不然水路已经封锁了,时机必须万无一失。”
“别的东西暂且不要管,你有什么办法让衙内别来凑这个热闹。”因子虚抬起了眼睛,目光灼灼,分明是包藏祸心,他笑了一声,胡子奸诈地抖了抖。
半裁叶警觉:“你要干什么?”
因子虚道:“调虎离山。”
半裁叶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何调虎离山。”
因子虚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笑容虽然看起来腼腆,说出来的话却大逆不道:“放火烧山。”
半裁叶轻功灵敏,他要出城简直就是手到擒来,问题就是因子虚这个半吊子,要出城的话不得费好一通功夫。
年夜除夕,明火到处都在灼灼,天干物燥,山火是经常的事情。
要能引起衙内的注意,那就得是腾天叱咤的熊熊大火,九万里长空都装不下的滚滚黑烟,到时候哪里都是人心惶惶,压根没有人有什么闲心聚焦在这里看神明游行。
偏偏照凉都的习俗,游神之前要抛掷圣杯,一旦投掷新月形的圣杯卜算得神明知晓同意,这个活动就取消不了。
要是放火在市镇,那就是要见血的,那就只好放在山里。
因子虚道:“那时候山里上坟烧纸的人家多,这样一开始才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因子虚是要他们兵分两路,一个放火吸引权持季和衙内的注意,一个顺利出城。
半裁叶弱弱劝慰:“关键是山里烧纸的人多呀,这样不会谋害了他人性命?亲亲小乖,我们冷静一下,从长计议?”
因子虚却抚掌大笑,嘴角一翘,满眼溢出的都是得意的神色。
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他贴耳低语:“如果烧的是许家的祖坟呢?”
半裁叶一听,吓了一跳,整个人呆若木鸡,结结巴巴道:“许,许家的……祖坟?”
因子虚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半裁叶的震惊之情像他刹不住的音量一样汹涌澎湃,他的声音差点把屋子掀翻。
半裁叶用力抱住因子虚的两肩摇晃,试图唤醒因子虚的理智,大声道:“太岁头上动土,胆子不小。。那可是你家的祖坟呐!!!你冷静!!!”
因子虚被拉扯得随风飘摇,胃里翻江倒海,他用力甩开了半裁叶捏在他肩头上的手,摇摇晃晃地跛着脚跌了好几步,这才稳住身形,道:“在下很冷静。”
半裁叶:“……”
这是个圣人!
这是个活着的‘大孝子’!
没办法,因子虚承认他就是这么伟大。
因子虚揣揣小手,嘿嘿一笑,裤子上的小补丁旁边张扬的翻起了一个边边,姿势相当潇洒,一点也没有自己孝心体现的愧疚,甚至开始指导半裁叶用什么方式可以更方便快速地烧了他自己家的祖坟。
半裁叶大为震惊,绞尽脑汁了半响,终于干巴巴的问了一句:“你家里人小时候是虐待你了吗?还是说,其实你不是亲生的。”
除了这个,半裁叶实在想不出谁家好人家的孩子把自己家的祖坟烧着玩的。
因子虚理直气壮道:“没有,锦衣玉食,要去哪玩去哪玩。”
半裁叶:“那你怎么?”
因子虚道:“他们是无愧在下,但是他们并不是无愧于苍生,没有人比现在的我更清楚许家昧了国库里多少的银子。今天烧得若不是许家的祖坟,那在下是有什么资格烧别人家的?许家已经满门抄斩了,独留在下一个人苟活,这个祖坟也没有人来上香了,既如此,那留着它还有什么用?”
半裁叶:“那你可以去上坟啊。把祖坟烧了,你那些祖辈泉下有知,不得托梦扒了你一层皮?”
因子虚道:“我是个罪人。还有,在来凉都之前,在下一直在卖棺材,缺斤少两很多次了,亲身实验,在下并没有梦到鬼。”
半裁叶语塞:“……”
因老板的从业经验真是奇葩又有用,还有……卖棺材缺斤少两这件事情难道是可以拿出来炫耀的吗?
因子虚真诚道:“还有一个原因,我家的祖坟够大,烧起来比较壮观。”
半裁叶:“……”
“大孝子”驾到,通通闪开闭嘴!
劝说无用,半裁叶只好假笑着点了点头:“那就依你,日后反悔了可不许来冤枉。”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半裁叶把怀里的药包纸用小匕首划开,一点一点地倒进缺了一角的瓦制药罐里面,解释道:“因为你是被我塞到游神队伍里面的,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参与游神这件事情是要先向月神上香投掷圣杯请示神明的。没事,这件事情也不大,你的运气不会这么差的。”
因子虚:“……”
巧了,这件事情对因子虚来说简直就是要命,他的运气一向差得很离谱。
半裁叶给土灶里填了一把柴火,把因子虚的药炖上了,这才捡了摆在桌上的酒,向因子虚开朗地招了招手:“过来吧,带你去请示月神。”
因子虚可就一点儿不开朗了:“你说,以前有人能一直没掷到的吗?”
半裁叶此时还很天真:“怎么可能?可以投那么多次。”
两个人喋喋不休地来到了对门,在因子虚不解的眼神里,半裁叶伸出爪子扣了叩门,“硿硿硿”。
因子虚大骇,记起了之前于这户人家的怪老头那番并不和谐的谈话,他不由好奇,偏过身子于半裁叶嚼舌根:“这里面的老头是?”
那个把他的缉拿小像贴在门口辟邪的虾背老头到底何方神圣,为什么因子虚隐隐约约觉得他们见过?
而且,貌似对方对自己不太友好呀。
半裁叶解释道:“钱老以前可是站在迎神祭车上的悦神舞者,名满凉都,舞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当时名声在外。后来不知道做了什么,被仇家打断了脊梁,接骨头的时候接错了,从此背就拱了起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两年,悦神舞者都是他挑选教导出来的,像你这样的要混到迎神队伍里面去,也要进了他的眼。”
因子虚心虚:“那在下应该是要亡了。”
半裁叶疑惑:“怎么会?我和钱老关系好。”
因子虚:“在下丑到人家了。”
不过,经半裁叶一提,因子虚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对钱老感到熟悉了,这中间又是一道孽缘。
当初,因子虚为了给喻白川打造一个足够唬人的身份,网罗了天下瞎眼算命和玄乎乎的老道士,一群人天天在许宅嘀嘀咕咕装神弄鬼跳大神,群魔乱舞场面诡异。
貌美如花的许沉今叼着一截梅枝,晃着腿欣赏这边老道与僧人齐飞,巫师和骗子相对的壮丽景象,时不时捧场地叫个好。
更有巫师跳到因子虚面前,眯起眼睛,眼皮抖呀抖呀抖呀抖,就像干眼症一样,玄乎乎道:“我看到大人你的身体有一只闪着金光的瑞兽,您有没有看到?”
“啊?”什么都没有看到的因子虚善解人意道:“看到了看到了,腹部被金光烫的暖融融的,就像可以生了一样。”
对面显然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许相会这么回答,难道……真的有?
于是,对方颤巍巍的手指着头顶的青天,声音好像一股强风刮倒了层层叠叠的山峦,慷慨激昂到了可以让耳膜爆破的程度,吓得因子虚一手护着脑袋,一手护着“传说”中长了一只金光闪闪瑞兽的腹部。
对方大声宣布:“那就是只有聪明人才可以看见的神兽啊!!!”
许沉今:“……”
真是越来越扯了!好喜欢,好欣赏。
一瞬间,群情激愤,无论道士还是和尚,老巫婆还是神算子……大家都开始激烈的鼓起掌来,欢呼许相真乃上天赐给天下的祥瑞,引领大家走向光明前程的神。
因子虚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别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身旁还在大眼瞪小眼的喻白川道:“学会了吗只要像他们一样胡说八道。你离成功就不远了。”
这群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可都是因子虚千辛万苦为喻白川找来的“良师益友”啊。
在这一群“颠公颠婆”里面的正常人显眼得万众瞩目,是那么得与众不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气质闪闪发光,一下就引起了因子虚的注意。
“你们这就是不敬神明。”出声的人就是钱老。
他那时的身形还没有佝偻,可以看出岁数已经不年轻了,幸而身形挺直,骨肉亭匀。
许沉今悠悠眯眼,从碧绿冰凉的石阶上跳了下来,歪了歪脑袋:“什么是不敬神明?你说,你们现在为什么在这里?不就是因为没有银子吗?既然世有神明,为什么你这么落魄?”
他蹙眉,睫毛像两柄小扇子一样翩然,许沉今本来就面如敷玉,天生大慈大悲菩萨的模样,就是嘴贱,说话相当地不留情面,轻声一笑,相当恶劣:“你陪着你的神明不就好了,来本官这里干什么呢?”
钱老愤然:“在下是凉都的悦神舞者,你说让我来这里教导悦神舞的。”
因子虚愣了一下,把着碧绿玉柄折扇的手一顿,半展开的扇面落到了钱老颊边,扇子里画的是苍翠的墨竹,亭亭茂茂,就像因子虚陪着凸碧在凉都竹庐边栽下的那株湘妃竹,衬得钱老风韵犹存,唇红齿白。
许沉今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收回了自己放肆的手,乖顺垂眸:“来人,赐银,把他送回去。”
他身姿颀长,薄背细腰,背过身来手上折扇轻摇,意味深长道:“本官其实也愿意相信世有神明,但是……除了不敬神明,本官无路可走。”
当晚,许沉今就派人把钱老送了回出。
此情此景相叠,眼前一阵恍惚,因子虚情不自禁腿脚发软,心虚地捂着胸口,把头侧过去靠在半裁叶耳边道:“你告诉他我是许沉今了吗?”
半裁叶放低声音:“没啊,怎么了。”
因子虚嘴唇抖了抖,缩了缩脖子,做贼一样:“我之前把他扫地出门过一次。”
半裁叶的笑容一瞬间就凝固了,颤巍巍地竖起大拇指:“我的……乖乖。”
真的一点也不乖啊。
因子虚以前是如此恶劣的人啊,一点好事也不干,这树敌无数的造孽模样,怎么没把自己弄死呢?
“没事。”半裁叶压低声音:“我还拔过他胡子,装傻就好。”
因子虚干巴巴一笑:“……”
你也不惶多让啊。
半裁叶揣了揣袖子,吊儿郎当道:“况且他又不知道你是许沉今,你现在这打扮,谁也认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