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 第37章

作者:三道 标签: HE 古代架空

不过德怡王府的请帖仍是得收,说是取出埋了好几年的陈年佳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邀他们兄弟几个到府里品酒。

赴宴这日下了好大一场雪,孟渔裹得风霜不透,踩在厚实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响。

他路上耽搁了,来得晚,站在厅堂门口听见一串爽朗的笑声,是四哥七哥在捡趣事说。

屋里暖乎乎的,他一进内就被热气熏了熏,三两下将羊绒围脖和厚实狐裘给取下,环视一圈,六哥果然不在场。

“小九来了。”七殿下急巴巴地站起身,拉着孟渔到桌前,“你来给我评评理,四哥到我府里捡了个青花瓷,我要他一块玉做的栀子不过分吧?”

“七弟此言差矣,我那块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玉,你的青花瓷怎么比得?”

孟渔人还没从冰天雪地里缓过神就要被他们抓着当判官,左右耳皆被攻击,告饶道:“我是个俗人,看不懂雅物,这事还是留给二哥断定吧。”

蒋文峥坐在主椅上,笑说:“你们是来我府里喝酒的,还是来告官的,再吵个不停,谁都没得喝。”

他的话向来管用,四七二人暂且不再争执,一心扑在了酒上。

下人将酒坛子抬上来,酒身上的泥土还在呢,未开坛似乎就已经能闻到醉人的酒香。

四哥自诩酒仙,摩拳擦掌,自告奋勇掀坛。

孟渔在屋里烘了会,全身都热乎了,话也变得多起来,问:“嘉彦呢?”

“在他母亲院里,你若想他,我差人给你带来。”

孟渔这厢说好,那厢啵的一声四哥已将红布给掀开了,醇香的酒气刹那间填满了整个屋子,未喝已有醉意。

这几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开怀,碰杯之际爽快大笑,笑声顺着门窗攀出了院子,孟渔一改郁闷的心情,也随之笑起来。

他刚把酒杯抵在唇边,外头的脚步声咯吱咯吱传来,伴随着一句焦急的“殿下,皇妃有临盆征兆,请您快去看看”打断了开怀的热闹。

蒋文峥面色骤变,重重放下酒杯站起身往门口走。

孟渔和其余两位兄长亦心里一惊:二嫂的胎儿还未足月,怎么会在这时临盆?

他们是外男,不好进女眷的院落,只跟着二哥走到院外就停下了脚步。

府里备着稳婆,正在给二嫂接生,清水盆送进去没一会儿就变成血水端出来。

孟渔望着从身旁走过的婢女,听着院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嘶叫,心里不安地绞动着,都说女子生产要在鬼门关走一趟,如今二嫂突如其来的早产,他只愿大小皆能平安。

睡得迷迷瞪瞪的嘉彦被乳娘抱出来,大抵是母子连心,他也知晓母亲正在受难,平日里乖巧的小人儿这会儿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秦侧妃不多时就到了,行了个礼便往里走,孟渔盯着她头上晃来晃去的流苏,头晕目眩。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刹时粉碎了这些时日万顷平波的假象。

御医在宫里,来得迟,被迎进去之后没多久,孟渔就听见二哥一声喝斥,“胡说八道!”

他与四哥七哥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见到浓浓的担忧。

嘉彦还在哭,嚷着要娘亲抱,孟渔伸手从乳娘手中接过他,孩童一声又一声的啼哭在耳边炸开,响彻天际。

看不见的室内乱糟糟的,接生的稳婆、施针的御医、抽泣的婢女,以及满脸痛色的蒋文峥和命悬一线的女人。

蒋文峥半跪在低矮的榻旁,握着妻子的手,“月容,不要睡,你看着我……”

月容脸色惨白如纸,发缕全被汗水浸透,稳婆一遍遍地要她用力,可她实在没有了力气,喃喃着嘉彦的名字。

“去,把嘉彦抱进来。”

嘉彦紧紧扒着孟渔,不得已,只得由他抱着入内,扑鼻浓厚的血腥气,他没进内室,将嘉彦放下来,嘉彦登时跌跌撞撞哭着地跑到榻旁找娘亲。

“生了,生了,是个郡主!”

孟渔还未出去,就听得稳婆大叫一声,刚想松口气,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叫。

竟是个不足月的死胎。

蒋文峥抱着青紫的胎儿,悲痛欲绝,可榻上的妻子还在生死关头,他不可以倒下,竭力握着妻子的手,哽声道:“无妨,我们有嘉彦足矣,月容,你还要看着嘉彦长大成人……”

女人没有回答他。

御医颤颤巍巍地再下一针,心惊胆战地叩首,“殿下,奴才尽力了。”

孟渔听见这一句,如遭雷劈,连呼吸都在瞬间停止。

蒋文峥先是丧女,再是丧妻,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天大的打击,近乎疯狂地质问御医,“月容的胎安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足月就临盆?”

“许是吃了不该吃的,或者受了惊吓,亦许是母体本就有损……”

蒋文峥将人掼在地面,抱起了无生息的小郡主,“那郡主呢?”

“不足月的胎儿本可能养大,但胎儿在母体里憋得太久,这才、这才……”御医猛地叩头,“请殿下节哀。”

嘉彦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依旧大哭不止,平日里慈爱的蒋文峥厉声吼道:“不许再哭。”

孟渔听着嘉彦越发撕心裂肺的哭声,急得在外团团转。

不多时,蒋文峥暴怒的一个“滚”字从内室里传出来,孟渔抱住被赶走的嘉彦,悲痛不已,与众人往外走。

四哥七哥面色凄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怎样……”

他们今日是高高兴兴来讨酒喝,却不料见证了二嫂的香消玉殒,十分惋惜。

无论旁人如何去劝,从白天到落日,蒋文峥都把自己闷在主室里陪伴着死去的妻女,秦侧妃进去过一趟,被丈夫毫不留情地用瓷杯砸了,掩面哭着跑了出来。

整个德怡王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蒋文峥点了烛,幽黄的光晕落在妻子青白的面庞上,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他亲手给妻子穿好了衣物,将郡主放在了女人的臂弯里,三魂不见了七魄,眼里的悲痛逐渐被恨意取代。

是他自以为大权在握,得意忘形才让人钻了空子。

是他害死了月容。

蒋文峥紧握的手背青筋暴起,许久许久,撑着无力的身子站起身,跟妻儿做最后的道别。

不足月的胎儿还没两个巴掌大,小脸铁青,他不禁想,如若能活下来,就算是体弱些也无妨……

脑中突然乍现好几月前在嘉彦生辰宴上的无心对话。

“嘉彦比九叔厉害,九叔长到快两岁才会走路呢。”

“那可真是稀奇,我们兄弟几个两岁时都能绕着御花园走一圈了。”

“九弟是比我们要单薄些,模样也要更秀气。”

不对,不对……他曾抱过襁褓里的九弟,沉甸甸的白藕似的小人,龙生龙凤生凤,就算流落民间,也合该与他们兄弟们似的强健,又在宫里金汤玉食地养了半年,按理来说不该到两岁才会行走。

蒋文峥呼吸沉重,毛骨悚然,一个不该有的念头逐渐冒出了雏形。

他赤红着眼摸了摸妻子早已经冷透的面颊,创痛道:“月容,是你在帮我吗?”

热泪浸湿眼眶,在伤心欲绝之余,他还有要事必须得去查证。

蒋文峥阔步往外走。

几位弟弟还未离去,皆站在院外等他,一听见动静纷纷向他看来,他悄然将目光凝聚在孟渔身上。

月色里,孟渔一双圆眼被泪洗得乌黑发润,秀气的鼻尖微微抽动着,红唇紧抿,他身量比两位高挑矫健的兄长稍低一些,背脊单薄,腰腹瘦削,是灵秀清丽的好模样,可仔细地左看右看,却诡异地找不出一丝衡帝亦或孝肃先皇后的影子。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孟渔的身份。

他由张敬带大,有玉环为证,蒋文峥大步走到他跟前,二话不说地抓了他的手,掀开袖子,连火烧过的疤痕都是他成为九殿下的象征。

孟渔不明所以地抽泣了下,唤了声,“二哥?”

蒋文峥错也不错地看着喊了他几年兄长的九弟,额侧的穴位隐隐抽动。

如果在眼前的孟渔不是皇九子,一切都是惊心设计过的圈套,那真正的九殿下如今身处何方?

蒋文峥眼眸微暗,轻轻地极为森冷地笑起来。

狸猫换太子——好大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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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妃因早产而不幸母女双亡的消息引得人人惋惜。

衡帝感念儿子与儿媳伉俪情深,特准以太子妃葬礼仪制下葬儿媳。

蒋文峥不吃不喝为妻子守灵三日,更是命工匠打造了一个双人棺椁,只待百年之后与妻子于黄泉路上再续前缘。

出殡那日,雪花纷飞,送行之路难行,但几位皇子毫无怨言地送皇嫂上路,风霜披了一身,回程时手脚都冻得冰冷。

因着母亲逝世一事,嘉彦日夜啼哭不已,没几日就发起了高热,竟是有早夭之势。

蒋文峥在忍受丧妻之痛时,不分昼夜地照料唯一的血脉,好在上天怜悯,叫嘉彦迈过了一道大坎。

奇异的是,等他病好,他戴在手上刻了“平安”二字的银镯子竟然全黑了。

请来做法事祈福的高僧说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小殿下命不该绝,是这镯子为小殿下挡了一劫。

蒋文峥拿着乌黑的银镯,顺着袅袅的香火望向阴沉沉的天,再看一眼榻上酣睡的小儿,眼前浮现嘉彦生辰时,孟渔笑着亲手为之戴上平安镯,脆生生念了“岁岁平安,百事大吉”祝词时的温馨场景。

无论住持所言是真是假,银镯发黑是巧合还是意外,都不妨碍孟渔的祝福起了效,当真叫嘉彦逢凶化吉,捡回了一条命。

孟渔对此毫不知情,在府里听说嘉彦终于退烧,悬着的心终安回原处。

他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人瘦了一圈,傅至景特地买了些他喜爱的点心才到府里与他相见。

如今不比从前,没了赵管家把关,傅至景来寻孟渔都得找个名头,府里下人来来往往,两人相见恪守本分,再说了,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也没有心思做些别的。

孟渔喝了盏热腾腾的桂东玲珑茶,就着甜而不腻的飘香梅花糕,话说得含糊,“二嫂去得突然,我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想到了秦侧妃,不敢妄加定论,如果真与她有关的话,二哥想来必会追究到底,可眼下秦侧妃还好端端地在德怡王府待着,也许只是他多心。

孟渔放下糕点,傅至景见他兴趣缺缺,宽慰道:“既是德怡王府的家事,二殿下自会定夺,你不要过多的参与。”

“我知道,我只是心疼嘉彦,他才两岁多就没了母亲。”

孟渔太过清楚无父无母的滋味,好在嘉彦还有二哥庇护左右,往后他也会更加怜惜这个小侄子,切莫让之陷在亡母的阴霾里走不出来。

昨夜下了场大雪,院子里有下人拿着扫帚在清扫,唰唰唰——

傅至景还得到吏部办差,趁着无人看进来拿温热的掌心蹭了蹭孟渔的脸颊,“我明日再来看你。”

孟渔颔首,想了想说:“还是我去找你吧,府里人太多了,说两句话都不方便。”

傅至景这会倒想起赵管家的好来了,但人都死了好些时日,总不能叫他回魂再来守院,这些话颇有点损阴德,他自然都藏在心里。

天寒地冻,傅至景没让孟渔相送,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往吏部去。

不巧,车轮陷进了雪地里,马夫推了好一会儿都难以前行,不得已他只得下来搭把手,余光一扫,见着个身形中等的男人假意停下来穿鞋。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状若无事地帮忙推马车,却在琢磨这些跟着他的人是受了谁的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