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米汤飘香,引来几只黄狗,云苓挥舞着锅勺将它们撵走。
粥还没好,人便聚上来了。叶星辞维持秩序,叫人们排成一列。目光扫过一张张粗糙朴实的脸,他希望能看见那个卖女的父亲,也带着孩子来喝粥。挺过开春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也许就无需骨肉分离了。
第182章 快来围观美人
米粥翻滚,浓稠喷香。
开始施粥后,为了尽可能地公平,叶星辞定下规矩:“无论男女老幼,一人一平勺,还想喝就重新排队,自称肚量大也不行。”
队列中的人翘首盯锅,数自己前头还有多少人。每次米粥的高度降下一截,便焦虑地狂舔嘴唇,像在隔空舔粥。这些人中,有的面有菜色、枯瘦如柴。有的衣着体面,脸也白胖,手捧海碗,怀揣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信念。
对于后一部分人,叶星辞没驱赶。谁需要帮助,谁不需要,其界限难以划分。也许某个人只是穿得好点,但家里的米缸空空如也。既然做了,就一视同仁,不必苛求。
舀粥颇耗臂力,不多时便手臂酸痛,大家轮班来。叶星辞替下子苓,舀起一勺白粥,倒入面前的大瓷碗,却窥见一道刺目金光闪过。
再一视同仁,他也忍不住质疑:“喂,你手上还戴着金镏子呢。”
“金镏子又不能吃。”那男人不耐地斜来一眼,“好好熬你的粥吧。”说完,一边走,一边将嘴凑在碗沿吸溜。
叶星辞心里窝火,手上的动作也粗暴。目光迎上一对怯生生的黑眼睛时,那火倏然熄了,心也柔软下来。
是昨日见过的,正在寻买主的小姑娘。羊角辫插着一根枯草,被父亲领着,踮脚着迷地朝锅里巴望。
叶星辞舀了两勺粥,放进缺了口的碗里,告诉男人:“以后天天来吧,先别卖闺女了。”
男人拘谨而苦涩地笑了笑,牵着女儿离开。却没走远,而是眼巴巴地看着叶星辞,似乎有话想说。
叶星辞将锅勺递给于章远,走出粥棚,问他们何事。男人吭哧半天,低声问他王府买不买人,想给闺女找个好去处,依依不舍道:“这丫头听话,会做针线活。”
“你若是个混蛋,我可能就把她买下了。但我看你根本舍不得,所以还是算了吧。”叶星辞笑眯眯地在小姑娘头上揉了一把,顺便摘掉那根枯草,“眼看春耕了,每天来这喝粥,熬过这段时间,然后到城外田庄做做短工。你可以去宁王爷的田庄,就说王妃叫你去的。”
男人感激地点头,以袖拭泪,牵着女儿要走。
小姑娘不小心踩了叶星辞一脚,诺诺地道歉。叶星辞笑着从身上摸出一块点心送给她,她愣了一下,惊喜地把点心塞进嘴里。她鼓着腮帮子,直勾勾看着他,又踩了他一脚,然后期待地伸手。
“哈哈哈……没有了,就这一块……”叶星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目送父女俩走远,返回粥棚。
小太监福全和福谦将他拉到僻静处,提议往粥里掺沙子,能尽量减少那些不饿还占便宜的。因为真正需要救济的人,不会介意粥里有沙。
“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福全道,“兆安的粥厂施的粥,回回都有沙子,可我还是喝得可香了,就是偶尔胃疼。”
经过慎重考虑,叶星辞选择拒绝:“善念无需经过筛选,乞丐也值得一碗干净的白粥。算了,就先这样吧。”
子苓等人提议,叶星辞该亮出王妃的身份。王妃当街施粥,可以为王爷积攒民望啊。犹豫之际,已被姑娘们簇拥回府,为他梳妆打扮。他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半推半就。
“唉,你们就爱折腾我,妆别太浓哦。”叶星辞坐在妆台前认命地阖眼,随她们笑嘻嘻地摆布。唇上一凉,是点了胭脂,他轻抿嘴唇,动作已然生疏。很久不涂胭脂了,陌生的芬芳提醒着他,他仍是“公主”。
“让开,我来梳头,我梳得好,嘻嘻……”
片刻,姑娘们不再动作,兀自惊叹。叶星辞缓缓睁眼,与镜中风华绝代的美人对视。发髻轻挽,几支玉簪斜卧其间。双瞳剪水,般般入画。配一件素气的浅绿袄裙,宛若春日里第一片新叶。
只是,相比一年前,他的肩膀更加宽阔,轮廓也更加英气。
“叶小将军生得真美,让人不忍移目。”子苓对镜柔声夸道,“只要别开口闭口就是老子,哈哈。”
“老子得走了,不然他们几个忙不过来,哈哈。”叶星辞大大咧咧地起身,临走前又瞥一眼镜中朱颜。夏小满的声音掠过耳畔:当你照镜子,你首先看到的是大齐的社稷,是太子,是叶家百年盛名,最后才是你自己。
最后才是我自己。
回后门的路上,碰见管家王喜。他犹豫地问起这半天施出去多少米,得有一石了吧,显然心疼了。叶星辞笑着说,自己会用嫁妆买粮,不走府里的账。
“王公公真抠门儿,这可是给他家王爷长脸的事。”姑娘们小声议论。
叶星辞迈出后门,抬手制止道:“别这么说,管家不容易。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王公公必须精打细算。”
他挽起袖口,投入忙碌。伙伴们一边添柴烧水加米,一边“王妃王妃”地喊着,宁王妃当街施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那些裙屐少年、纨绔子弟,都来一睹齐国公主的风华。粥棚对面的墙头,黑压压坐了一溜人,垂下的小腿活像挂在房檐的一排腊肉。
米汤热气氤氲,仙气似的笼着王妃。隔雾观美人,越看越精神。不过,惮于宁亲王的地位,没人敢表现出轻浮,只静静观赏。
叶星辞顺势而为,让也来帮忙的四舅搬出个箱子,贴上“积善成德,善满三千,天必降之福”的字条,向这些公子哥收取善款,多少随意,银子会用于继续接济穷人。花花太岁们负气斗狠,一个赛一个的出手阔绰,整锭银子往里扔。
未来一个月的粥钱有了,叶星辞想。
午后,楚翊如约而至。
他衣着随意,打扮得像个英俊的家丁。见粥棚四周人头攒动,不仅有排队打粥的,还有围观的,连墙头都长出人来了。真热闹,这是看什么呢,他也笑着往前凑,旋即笑意凝固:原来,是看我老婆呢。
这臭小子居然又穿起女装,正操着一柄长勺,孔武有力地搅和一大锅粥,都起漩涡了。一对小巧耳坠,在被热气熏红的颊边乱晃,晃得楚翊直泛酸。他拨开围观者,像在人群中游泳,走近粥棚。
“九叔,你回来了,今天不忙?”一个服饰华贵的俊朗少年开口问候,居然是四哥的儿子。这小子像走地鸡,耗在街上的时间,比在家里都多。他爹一出门理政,他就溜出来玩。
“都聚在这看什么?别添乱,挡着领粥的人了。”楚翊神色晦暗。
“学习如何熬粥。”庆王世子诚恳道,“掌控火候,搅动手法这些。”
学个屁!你是来看你九婶的!楚翊叫他们退远点,别阻碍排队民众,随后从王妃手里接过长勺,低声问怎么打扮成这样。小五笑嘻嘻道:“王妃当街施粥,也算一段佳话。”
“嗯,人美心善,半城人都跑来看你。”楚翊嘀咕。
“吃醋啦?我又不是大门口的石狮子,放心,没人敢摸我。”少年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只给你摸。”
楚翊小腹一热,像被热粥淋了一身。好想一箭把太阳射熄,然后就可以在夜晚的被窝里尽情……唉,此非君子所为。
他小声闲聊光启殿的日常:“因为上回的丑事,四哥还郁闷着呢,也更恨我了。批阅奏折时,他总是一边盘手串,一边乜斜我,然后手上更使劲,大概把手串当成我了。”
“他憋着坏呢,我们得提防点。”叶星辞用羹匙尝了尝米粒,这一锅还有点夹生。
“坏吧,他再行差踏错几次,就彻底失信于皇上和吴大人了。”楚翊侧目望向蜿蜒的队列,“人可真不少。”
忽听一阵嘈杂,四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互相搀扶而来,挤在粥棚前,神情痛苦地哀嚎。他们年岁不大,却很显老,有一种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的感觉。
叶星辞蹙眉观察,瞬间断定他们是找茬。脸虽脏,却是刻意涂抹。衣服的破洞也是剪的,有着麦茬般整齐的缺口,而非经年累月的磨损。古董有做旧,这伙人则是“做穷”。
“救命啊!我们喝粥喝坏了,宁王府往粥里掺毒药!”四人捂着肚子凄惨嚎叫,陀螺般满地打滚儿,“居心险恶,嫌我们这些穷苦人碍眼,就想把我们都毒死!”
“什么,粥里有毒?!”民众哗然,刚盛了粥正在喝的,全都噗地吐了,还使劲抠嗓子。那些前来欣赏美人的公子哥,也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他奶奶的……”叶星辞撸起袖子,想讲道理,先动嘴后动手的那种。罗雨也冷冷地上前一步。楚翊沉着地抬手阻拦,同时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不慌不忙吹了吹,接着吸溜一口。
“有没有毒,喝一口不就知道了?”
一个打滚的陀螺人又叫嚣:“不是在锅里下毒,而是单独分发给每个人时,将毒下在碗里!现在,我们全都五内如焚!哎呦……疼死我了……”
第183章 亲一下,砍砍价
“来,我给你们解毒!”叶星辞一声暴喝。他摆脱楚翊的阻拦,轻盈地自粥棚一闪而出,并安抚夫君:“别急,我能解决,我会以理服人。”
四个找茬者被眼前的绝色所震撼,愣了一下,才继续打滚儿。叶星辞不屑地想,这番闹事,大概只是庆王府某个管家一时兴起,庆王干不出这么蠢的事。
“你们四个,站起来。”叶星辞命他们起身,两两相对而立。四人挤眉弄眼,“哎呦哎呦”地照做,说自己要死了,叫宁王府赶紧交出解药。
“爱妃,你要——”不待楚翊靠近,叶星辞已经动手了。
只见他脸色冷峻,高喊一声“解药来了”,从四人之间箭步冲过,同时左右手快速出拳两次,每一拳都稳准狠地击在每一人的胃部。紧接着,他收起架势,笑嘻嘻地快速闪回楚翊身边。
围观者齐齐一抖,也跟着捂肚子。
见王妃动了手,罗雨眸光一凛,瞬间双刀出鞘挡在最前,准备迎敌。然而,敌人的还击方式相当别出心裁。
“呕……”四人捂着肚子,双肩和腮帮子同时耸起,之后纷纷低头,全吐了。谁能想到,宁王妃如此明艳的少女,或者说少妇,一上来就动手,而且劲还不小。
呕吐物酸臭熏天,其中没有米粥,倒尽是肉糜。可见,几人刚享用了一顿相当丰盛的午饭。楚翊恶心得扭过脸,又忍俊不禁。
“呕……肚子疼死了,都疼吐了……”
叶星辞冷冷一笑,围着继续强装毒发的几人兜圈,绿裙飘逸如春柳,高声讨伐:“来来来,大家忍着恶心看一看!他们是穷苦人吗?他们喝粥了吗?他们就是见不得宁王府行善,故意来泼脏水!”
有排队打粥的百姓掩住口鼻凑上前,惊呼:“吐的全是肉!”“太不像话了,你们吃肉就算了,还不许我们喝粥?”众人愤然声讨,“是谁派你们来的?”
四人互相交换眼色,自然不会承认,往地上一坐,像濒死蟑螂似的疯狂蹬腿:“打人啦——宁王府打人啦——”
“闭嘴!我想啐你们,又怕玷污了我的唾沫。”叶星辞明眸一瞪,冰冷地讥讽,“你们的五官如此凌乱,脑子却简单朴实。至今九成新,出生以来就没怎么用过。这么傻就别出门了,太不安全了!”
他瞥一眼好奇旁观的庆王世子,谋算着:光证明粥里没毒还不够,最好让闹事者不打自招,承认他们是庆王府的,才算扭转局势。
他眼珠微转,闪过慧黠的光,高声诈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的来路!你们家小主人就在这。方才,我听他自言自语,说你们丢人现眼,回去一人打断一条腿!”
四人倒吸一口凉气,刷地扭过头,齐齐看向庆王世子。一人还哀求道:“世子爷,开恩啊!”待反应过来,已经迟了。看热闹的公子哥们,也随之看向庆王世子:“原来,他们是庆王府的仆人!哈哈!”
“是庆王府的……什么?怎么又是庆王府,上回打人的就是他们……”百姓又开始喝粥,窃窃私议。
庆王世子一脸迷茫:“我不知道啊。我家仆役门客二三百,我哪记得谁是谁。”又询问身边的跟班,“他们是咱府里的人吗?”
跟班们支吾着“不认识”。
这时,沉默已久的楚翊对着侄子开口:“你婶婶只是随口诈他们一下,没想到他们是庆王府的人。看在你的面上,九叔就不追究他们了。”
他冷冷瞟一眼找茬的四人,轻蔑道:“别把九爷我的善良当软弱,给我泼脏水,你们几个还不够格。再闹事之前,先去我的铺子定几口棺材吧。”
四人互相看看,连滚带爬地溜了。庆王世子张口结舌,对楚翊解释一番,说自己完全不知情,也脸色灰暗地走了。
百姓继续排队打粥,并自发清理了几滩呕吐物。叶星辞为自己的急智沾沾自喜,却见楚翊神色冷峻,非但不夸他,还朝他翻白眼。
可能是眼睛进沙尘了吧。
叶星辞像春日的蜜蜂,转着圈忙了一下午。入夜后,他累得倒头就睡。刚碰到梦境的边缘,就被一把薅回现实。男人压着他,狠狠亲了他一下,语气和吻一样凶悍:“叶小五,你怎么回事?!”
“嗯?”叶星辞茫然地揉眼睛,“你梦游啦?”
“我等着你主动跟我检讨,等了一下午,你都没有表示。”床头红烛,映着楚翊燃烧着怒火的深眸,“我以为,你想等到被窝里再说,结果你一上床就开始说梦话?什么‘开饭了快拿筷子’之类……你不知道,自己犯错了吗?!”
“检讨?”少年悠然打个哈欠,琢磨了一下,“我该有嘉奖才对吧,我解决了难题。”
“哼,你自己反思一下,然后告诉我。”楚翊又狠狠在少年唇上烙下一吻,以彰显自己的愤怒。他翻身坐在床边生闷气,等着对方清夜扪心、反躬自省,却听他的王妃肆无忌惮打起了猫似的小呼噜。
“喂,你有没有反思?!”楚翊回手在小五屁股轻轻一拍。
“反思……反思了……呼……”
“我是认真的!”楚翊站了起来,拔萝卜似的架着小五腋下,将其从被窝连根拔起,“坐直了,把眼睛睁开!我来告诉你,你错在哪!”
少年蚕宝宝似的裹起被,惶恐地睁大一双纯澈星眸。
“白天为何直接动手?”楚翊用力捧着对方的脸,严厉而直白地质问,“万一惹恼了那几个杂碎,不顾死活当街反手攮你一刀,怎么办?怎么办?!”
“你吼什么!你属猪,又不属虎。”小五先指责了他的语气,又扬起脸,怡然自若地反问,“面对污蔑,你有更好、更直接的解决办法吗?我随机应变,而且效果很好。”
“你总是冲动,沉不住气,爱出风头。”楚翊痛心地叹气,“往远了说,剿水贼时你擅自登船,将自己置于险地!往近了说,你跟你的几个弟兄在巷子里被人堵了,而你居然若无其事,不告诉我?!”
小五吐了吐舌,却理直气壮:“才没有。”
“罗雨亲眼所见!”楚翊恼火地戳破他的狡辩,“那几天你总是在外面转,我就命他暗中保护。他见你应付的来,就没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