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那我跟人合作,一个撒尿一个举报,岂不赚翻了?”陈为道,“不过,一般人没胆赚这钱。”
“对啊,敢做的都是地痞无赖。正好,叫他们以恶制恶,哈哈。”叶星辞抚摸着墙壁,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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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满将手贴在墙上,慢腾腾地挪步,像初学走路的稚子。
下腹传来深邃剧烈的疼痛,牵扯到全身。他像钓在钩上的鱼,被无尽的痛苦牵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一个同在内率府当差的伙伴经过,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跑开了。
这时,有个孩子挡住他的去路。
小家伙可真漂亮,皮肤像奶皮似的,裹着肉嘟嘟的脸。手里拿个木盒,里头是鹅肉小卷饼。晶莹剔透的米皮,裹着烧鹅片,搭配青菜、笋丝、萝卜丝,涂着辣酱,香而不腻。
他总在吃东西,因为他是父亲百般强调的“早产儿”。幼年时补了太多营养,致使胃口极旺。
“小满,你还好吗?”那孩子道。
“我以为,我好得差不多了,但一走路就疼。”夏小满苦笑。
“你吃吗?”对方递上卷饼。
“我在养伤,这是发物,不能吃。”
“发物……咦,这个词跟‘废物’好像啊。一个发奋的人,被关起来,就废了。”
入宫两年,这孩子已从唯唯诺诺变成活泼开朗的模样。此刻的夏小满则反之。他心底泛起苦涩的妒忌,他已经十四岁,实在不该妒忌九岁的小孩。
“叶五公子,别跟他玩!”两个小侍卫跑过来,面带殷勤,“他当太监了,再也不能站着撒尿了!”
那孩子天真一笑,旋即又因这笑而羞愧。他歉意地朝夏小满一瞟,吃着卷饼跟其他人跑远了。
夏小满背靠红墙,以袖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柔的手按住他的手,说:“我们一起走走吧。”
然后,他和十二岁的太子慢慢散步。为了让他开心,对方甚至讲了个极为蹩脚的笑话——顾及威仪,太子极少讲笑话。
那是个关于山的笑话:有两个人,想去山顶看日出,于是在前一天半夜就开始爬山,天快亮时终于登顶。一人高兴地说,你看,原来我们脚下的风景这么美!另一人说,既然下面的风景美,那我们为何还要花半宿爬上来呢?
讲完,太子幽幽道:“皇宫也好像一座山哦,东宫是最暗的山谷里,最深的一条裂缝。小满,你确定要留下来,做个太监?”
“哎,夏总管,起来干活了。”夏小满被一道戏谑的声音惊醒,从通铺爬起来干活。
奇怪,在梦里居然也会感到疼。啊,是因为现在身上也疼,杖刑的伤还没好。
天色将明未明,夏小满和一众杂役太监捣着药。周围是密集的“咚咚”声,仿佛有一万个人在叩一扇不开的门。
他们在将不溶于水的药材捣碎,再加水搅拌。粗粉下沉,细粉混悬于水中,将水倾出。剩余粗粉再次研磨,重复加水。
这叫“飞水”,是炮制药材的一种方式。混悬液沉淀,将水倒净,干燥后可得极细粉末。矿类、贝类的制粉都这样做——朱砂、炉甘石、滑石、海蛤壳、雄黄等。
这些药粉用量很大,不仅供后宫,还供齐帝身边的道长们炼丹。
这里是御药局。
“对食”一事发生后,夏小满在六宫之主皇后面前随意编造了经过。俞氏的宫女悬梁,死无对证,皇后将信将疑,叹息着把他从五品的宫殿总管降到品外的使唤太监,来御药局听差。
这是格外开恩了。
夏小满一边捣药,一边阅读摊在腿上的医书。他不想让脑子停顿,多学点是点。每次他说“看完了”,松鼠小满就帮他翻页。
它已经很老了,聪明得几乎成精。
夏小满很喜欢学习。儿时不识字,都是入宫之后自学。太子挑侍从,一向只选可爱的,不看学业。所以,现在东宫内率府俊男云集,但也有几个缺心眼的。
“吱吱——”
突然,松鼠被人捏着后颈提起,是监工太监。来御药局的头一天,他就看夏小满不顺眼,那是一种因嫉妒而生的恶意,以及看别人落难的快意。
“哎呦,好可爱的小家伙。”
“放下,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少一根毛都不行。”夏小满冷冷道,“书也是它拿来给我看的。”
对方哼了一声,讪讪地走了。
一个时辰后,监工太监又晃到夏小满面前,说宫外有人找。
他擦擦麻木的双手,将松鼠揣进怀里,挪动麻木的双脚,穿过漫长的宫道往胜林门去,那是宫人与外人会面之地。
半路,他撞见一队仪仗和一尊鎏金抬舆,是太子的銮驾。他慌忙贴墙而跪,深垂着头。许多只脚杂沓地掠过眼前,春风送来太子的气息。
他不知太子有没有留意自己。
然后,他继续朝胜林门走。路上琢磨,也许是继母来找他要钱。
出乎意料,来的是定国府如夫人的侍女。估计使了不少银子,才兜兜转转把他叫出来。
侍女福了一福,开口道:“夏公公好,我来替姨太太问问,我家五公子怎么样?”
第191章 猜猜是谁被放鸽子了
“上回见面,叶小将军很好。不过,太子给了他一些要紧的差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记住,还是别擅自寄信。等我什么时候去江北探望公主,再帮她带过去。”
侍女又追问了许多细节:公子在宁王府吃穿如何,最近胖了瘦了。听说北人粗蛮,有没有挨欺负。
夏小满一一给出足以令李姨娘安心的话。心想:你家公子属螃蟹的,在宁王府横行霸道,谁敢欺负他呢。
回到御药局,他继续捣药,一下又一下,仿佛永无止境。不过,他倒有点享受这样的生活,没那么多琐碎事要操心。
“夏公公,这是我磨的,分你一部分。”一个小太监把捣碎的珍珠粉分给他,说自己手快,干得多。这少年相貌伶俐,十六七岁,这两天总时不时帮他。
“你叫什么?”
“我和夏公公是本家,也姓夏,叫夏辉。”小太监笑道,“叫我阿辉就好。”
“别聊啦,干不完中午别吃饭了。”监工太监又来了,装腔作势地兜了一圈,踢了踢夏小满,“有个叫琳儿的漂亮丫头找你,哎呦,夏总管真是大忙人啊。”
夏小满立即跑出飞水房,见一道倩影在门廊徘徊。他开心极了,一见她就滔滔不绝:“我挺好的,你别担心!这的活虽累,但也简单。真没想到你能来看我!你看我的手,都被药杵磨破了。但没关系,磨出茧子就好了。”
琳儿扯扯嘴角,神情略显冷漠。她咬了咬嘴唇,问:“你还能回东宫吗?该不会一辈子都在这捣药吧?”
夏小满知道,太子不会放过自己,但还是说:“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
“我来帮殿下传话,他今夜子时在幽兰宫等你,有事要问你。就是那个闹鬼的破地儿,你知道吧?”说完,琳儿有些懊丧地嘀咕,“怎么偏偏是你出事了,唉,我该去哪找另一个朋友呢?”
有朋友如此关心自己,夏小满心口滚烫,在她耳边道:“我原先的房里,床下有块颜色稍浅的砖,掀开之后有银子,你拿去用吧。”
琳儿秀眉一挑,嫣然一笑,从袖里掏出一条芬芳的手帕,说特意送他的。叫他保重身体,有空再来看他。
夏小满看得出,送这条手帕是临时起意,但还是心满意足地收好。
回去之后,监工太监咧着嘴,阴阳怪气地调侃:“夏公公,你忘了自己因为啥来的这?还勾三搭四呢?根没了梦还在,雄心勃勃,我辈楷模啊。”
夏小满没搭理。
夜里,他回到杂役群房,提了一桶冰冷的井水,将红肿不堪的双手泡在水里,缓解灼热感。
曼妙月色泼洒在墙头,仿佛那一端藏着一片发光的海。他还没见过大海呢!他痴望着,不知不觉靠近,费劲攀了上去,探出头。
入眼,是另一堵宫墙。
他眺望过去,但见高墙一重重,如难以逾越的群山。巨大的憋闷感袭来,他叹了口气。子时快到了,他该去赴太子的约。但他没去,靠坐在墙根发呆。
大齐律没说,太子就不能被放鸽子啊。
刚赌完钱的监工太监晃悠到他面前,嗤笑道:“怎么,想翻墙出去,找太子殿下?你知道,从这到东宫要翻多少道墙?从这到皇宫外头,又要翻多少道墙?安分待着吧!”
夏小满翻了对方一眼,默然不语,盘算日后如何报复。
他想象着,松鼠小满竭力游过冰冷的江水,爬到岸边,舔净湿润的皮毛,然后开始孤独的守望。这么一点点坎坷,他也会熬过去的。
“你还挺傲,看我怎么治你!”监工太监愤愤走远。
这时,头顶传来叽喳声,一只未归巢的小鸟落在墙头。橘色的,虎头虎脑,像只小老虎。
“嘿,你从哪来?你们认识一下吧。”夏小满笑着举起自己的松鼠,旋即黯然,“不,你快走吧。被人捉住,就再也不能飞了。”
正要回去睡觉,监工太监拿了一碗绿豆过来。哗啦——当院一泼,又把碗丢进夏小满怀里。
“捡吧,五千零八十八颗绿豆,一颗不少地捡回来。御药局的活精细,这是练手上的功夫呢。”
这是立威呢,夏小满没说什么,淡然一笑,用麻胀的手指一颗颗捡豆子。捡了百十来颗,夏辉出来帮他,麻利地用衣袖将豆子划拉到一块。
夏小满道:“这是给我下马威呢,你帮我,不怕别人排挤你?”
夏辉笑了笑。
天亮后,监工太监来检查豆子,问够不够数?夏小满道:“我数了,够数。”
对方怪异一笑,亮出手掌,赫然几颗油绿的豆子:“你怎么数的?”
夏小满从容不迫,从贴身衣物摸出一块金疙瘩,用手遮掩塞给对方:“现在够数吗?”
对方掂了掂,得意一笑,说正好。
夏小满也谦恭地颔首,把这人记在心里的账上。那里记着他要报复的人:往他膝下丢石子的俞妃身边的太监,扇他耳光的俞仁文,还有眼前这个。
有几人,已经销账了:祸害他的水贼,惹皇后生气的宫女。
若某一天他够胆,会把残害他的皇上也记上。
唯一他不会轻易去记恨的人,是太子。告诉太子叶小将军成了男人,已是极致的报复了。
匆匆吃罢清汤寡水的午饭,正捣着药,监工太监来了,端给夏小满一盅汤药:“送去东宫詹事府,太子殿下指名要你送。快,趁热。”
他一惊,殿下病了?嗅了嗅,只是常喝的补剂。他贴着墙根一路小跑,七拐八绕,回到熟悉的殿宇。
迈进太子位于詹事府的书房,他左右顾盼,不见人影,只有纸墨的香气。正纳闷,身后乍响冰冷的诘问:“你昨晚爽约了,是琳儿没把话带到吗?”
夏小满抖了一下,连带托盘里的药罐也跟着当啷响。他回过头,见太子俊美阴郁的脸从门后闪出,同时一脚踹上门,活像个玩捉迷藏玩急眼了的孩子。
“不怪她,是我昨晚忙。”夏小满诺诺地解释。
“我足足等了你半个时辰。”尹北望踱到他跟前,恼火地盯着他,“你知道,半个时辰对一个日理万机者而言多宝贵?可是我选择浪费掉,用来等你。”
“寸金难买寸光阴啊。”夏小满放下药,无所谓地苦笑一下,“怎么办,我赔不起。”
男人问他在忙什么。
“我干活慢,被监工罚了,捡了半宿的绿豆,不信殿下去御药局打听。”
对方又问,昨日在宫道相遇,怎么不抬头?
“哪敢啊,我得规矩点,不然又被你打一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