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皇上节哀,保重龙体……”在一声声循规蹈矩的劝谏中,永历由嚎啕大哭逐渐平静。他靠近精于白喜事的九叔,挽住他的手臂,却抽噎着难以吐字。
年轻的皇太后扶住儿子,温婉道:“皇九叔,你有经验,丧礼就交由你和礼部主持了,辛苦你了。”
时隔一年,楚翊再度接下重担。
“拟旨。”望着奶奶的遗体,永历扯动哭哑的喉咙,“宁郡王加封亲王,操持国葬。着令各部衙通力配合,不得懈怠。”
让亲王主持丧礼,是为了让皇祖母走得更体面。眼下宁王和庆王都被削了,那好办,再重新加封一个回来。
叶星辞想,当初恒辰太子建议楚翊专攻白喜事,可谓高瞻远瞩。纵观北昌的皇亲国戚,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特殊人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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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一匹黑缎,碎玉般的星子洒落其上。
香烟弥漫,白幡飘舞,困得东倒西歪的人们也跟着晃荡。
又一次,叶星辞一身孝服,头簪白花,经历着在异国他乡的守灵生活。上回他初来乍到,忐忑难安。如今,他心里有了人,身体有了家,只是依旧前途未卜。
虑及天气和暖,停灵二十一天。这夜过后,便是出殡的吉日,灵柩会运至雁鸣山,与高宗皇帝合葬。故而,皇室宗亲和朝臣不再轮值,全都跪在老太后的寝宫内外守灵。
殿外飘来沉沉的诵经声。僧人中有知空,皇上开恩,准他送母亲最后一程,再回去守陵。
“嗬……”有人跪着打起呼噜。
叶星辞见楚翊倏然侧目,率先看向自己。他有些不悦,小声道:“不是我。”
楚翊笑了笑,指指跪在后一排的庆王世子。
庆王起身,一巴掌拍醒儿子,恼火地训斥。让他以自己为榜样,跪正了保持清醒。
叶星辞想,庆王确实精神极了呢,就算不守灵,躺床上照样失眠。
永历以皇祖母薨逝为由,向喀留王回绝了庆王与其胞妹的亲事,三年后再议。并明确表态,出殡之后,庆王还圈禁宗正寺,侵吞内帑、污蔑帝师的事还没完。
叶星辞实在疲倦,再不动一动,马上也要打鼾了。他去配殿喝茶暂歇,楚翊紧随其后。
四下无人,叶星辞掩唇打个哈欠,闲聊道:“难怪,年初你们秘密商议削减军需时,庆王敢保证西北安定。那时,他就打算娶楚献忠的妹妹续弦了。他怎么不早点筹划亲事?”
楚翊笑笑,在他眼前做了个展示珍宝的手势:“他不是惦记着你这位金枝玉叶么。”
叶星辞朝殿外看看,低声道:“看来,这次皇上是铁了心要整他。”
“或者说,是吴大人下了决心。皇上的每一步,都是吴大人的意思。”
茶浓得发苦,不为品鉴,专为提神。
叶星辞啜饮苦涩的茶汤,心想:我该何时动手?等庆王回归圈禁生活,悄悄潜入结果了他?回想上次夜访宗正寺,似乎戒备松弛,趁夜潜入不难。然后,伪装成自杀……
可是,楚翊习惯于半夜给他盖被子。往身边一摸,呀,老婆没了,肯定要忧心疑心……看来,只能下点蒙汗药了。
有了初步计划,他又被细节难倒了。
杀人有一千种方法,选哪种?闹出动静怎么办?失手被擒如何收场?就算得手,倘若现场太混乱,难以伪装成自杀,后续将有无数麻烦,楚翊也会被朝野质疑。
亲手杀死一个熟人,还是心上人的兄长,太难了。
而且,他虽身历几战,还算勇猛,但他没杀过人,那一点也不容易。故事里的侠客,几句话的篇幅就杀了上百人,之后潇洒离去。现实中呢?剥夺他人性命的瞬间,也会将自己的灵魂撕去一角。
唉,好烦,脑子要烧起来了。
第222章 肺腑之谈
“我们可以松口气了。”
思绪被夫君的声音打断,叶星辞看向对方,男人继续道:“既然这次是按旧制来,那我们三年之内都不可以生育,两位母妃也不会催了。”
“这倒是。”叶星辞蹙眉,粗暴地拂了拂鬓间松动的白花,“你想过告诉她们真相吗?”
楚翊说自己也不确定,日后再说。最近养母身体微恙,受不了刺激。
又坐了片刻,小两口准备回殡宫,正遇见吴正英被宫人搀扶着回到群臣之间,白须如飘在夜风里的芦花。这一年来,为小皇帝的所有操劳,都铭刻在其中。
楚翊忙上前关心,吴正英说没事,连跪三个时辰了,体力不支,在另一侧的配殿喝了碗参汤才缓过来。
“九爷。”吴正英叫住正要离开的楚翊,皱纹围拢的双目泛着深沉的光,“老夫想与你,和公主谈谈。”
楚翊欣然一笑,请老人家先行,叶星辞落后半步相随。他们从跪满朝臣的殿前走过,这些人也全都戴孝,头缠麻布,泱泱一片,犹如夜幕下落满白子的棋盘。
叶星辞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悄悄锁在他们身上。他隐约预料到什么,心底潮起一股振奋。这是一种公然的支持,否则,吴大人绝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坦然与楚翊同行。
在吴大人心里,摄政王的人选,已经定了。
伴着月色和舒适的清风,三人从殡宫后绕到御花园,登上一座楼阁,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唉,就这吧。”
吴正英确实老了,爬两层楼都喘。他从怀中掏出打火石,一阵火星四溅,几案上的残烛燃起,照亮一老两少三张面孔。
幽微火光,托着空气中的浮尘。
“阿嚏——”叶星辞一个喷嚏,灭了烛火。在楚翊的嗤嗤轻笑中,吴正英也笑了笑,又点燃蜡烛。
“九爷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建议皇上继续圈禁四爷,不给他翻身的机会?”老者淡淡开口,“不是我记恨他污蔑我,而是时候到了。今天,老夫有些心里话,想跟九爷说说。”
“吴大人,在那之前,我也有几句心里话。”楚翊言词恳切,“或者说,是谢罪。”
烛光勾勒出吴正英眉宇间的沟壑,他定定注视着年轻的亲王。
楚翊瞥一眼老婆,坦诚检讨:“庆王会朝你身上泼脏水,是受了我的误导,从而产生你我已结党的误判。”
他将身边人的出卖,自己顺时施宜的布局如实相告,“除了请一个与你容貌相仿的郎中来府里,我没做其他的。我事先知道,那晚你正陪伴皇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所以才有所行动。对不起,我卑鄙地利用了你。”
吴正英沉默着,两腮绷紧颤动。叶星辞抿了抿唇,心虚地垂眸。
楚翊将责任全揽过去了,一字没提是王妃的主意。看来,楚翊要挨骂了。不过,再怎么生气,鸿儒硕学的吴大学士也不会动手打人吧?
忽然,老人家窜了起来!抢着夹菜般上身前倾,隔着矮几给了楚翊一记老拳。楚翊看清了动作,却没躲闪,硬生生受下。
“呃……”
重击之下,他的头猛然后扬,鼻子飚血,如漫天花雨。叶星辞张着嘴欣赏奇观,旋即手忙脚乱去捂夫君的鼻子。
“怎么样,逸之哥哥?”
“没事,我很好。”楚翊仰头,捏紧鼻翼,结果血从嘴里喷出来,仿佛即将英年早逝。
“啊你吐血了——”
“松手,别捏鼻子。”吴正英叹了口气,绕到楚翊身边,撸起孝服袖子,按住左臂的孔最穴,并示意大呼小叫的王妃也照做。
叶星辞按住右臂同个位置,汹涌的鼻血渐止。他感叹:“诶,关闸了,好神奇!”
随后,吴正英又叫楚翊将两只手的中指互相紧勾,可继续止血。叶星辞则撕下衣摆,为对方擦脸。
“九爷,我原谅你。”吴正英端正地跪坐回对面,“我多少猜得到与你有关,但没想到,你会主动承认。我恨你利用我,也敬你敢作敢为。”
他盯着靠在老婆身上享受擦脸的宁王,豁达而干脆道:“此事就此结束,谁都别再提。现在,说正事吧。”
楚翊坐直了,仍勾着两根手指,像在练什么神功。
吴正英道:“请王爷想一想,先皇驾崩这一年来,我为何坐视庆王与当初的瑞王争权,又与你相争至今,迟迟不让皇上择立摄政王。”
“你想揪出朝中的蝇营狗苟之辈,宵小党争之徒。”楚翊说出早已看透的答案。
“没错,但也没这么简单。”吴正英笑着点头,“这些人,也都是人才,自有可取之处。”
叶星辞品味老者的话,头脑如飞驰的车轮迅疾转动。这一年的风雨磨砺,勤于思考,令他瞬间参透事情的本质:
“我来说说,一己之见而已。当前这套执政班底,是先皇为恒辰太子留的。他是监国太子,能用好他们,约束他们。那些不安分的,有才无德的,也能轻易压制,取其长处。比如,已被腰斩的刘衡,死在狱中的万舸,也都是有优点的人才。”
他将手肘撑在案上,熠熠眸光还未褪去青涩,却完全压过了烛光。在楚翊和吴正英讶异的注视下,他继续侃侃而谈: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年幼,用不了这套班底。九爷,四爷,过去的三爷,任何一个人都驾驭不了。那些棘手的人,只有先皇和恒辰太子能拿捏。所以,必须把不安定因素消磨、剔除掉,哪怕是可用之才。瑞王倒台时,磨掉了一批。等庆王一倒,再磨掉一批,朝野上下就清静多了。刚好,去年恩科和今年春闱补充了人才,无需担心无人可用。”
楚翊轻揉挺直微肿的鼻梁,端详身边的少年。多么颖悟绝伦之人,算上娘胎里那一年,也才活了十八年啊!被这小子骗,应当应分。
“公主一语中的。”吴正英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和蔼地笑着,“我让皇上不管庆王结党,作势其拥趸无数,就是为了让他的党羽跟他绑得更紧。最后,朝中剩下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贤臣能吏。”
他顿了顿,目光一凛,灼灼地盯住楚翊:“九爷,这也是我送给你的班底。”
楚翊双肩一震,微微瞪大双眼。
叶星辞也暗中握拳,脑中有许多小人儿欢快地扑腾,载歌载舞。果然,老爷子把他们带到黑咕隆咚的地方,是有大事!
一年的辛苦,几度起落和峰回路转,终于得偿所愿。楚翊热泪盈眶,垂着头哽咽:“吴大人,你才是大昌的股肱之臣。”
“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吴正英淡然一摆手,“说实话,一开始我看中了庆王。但他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冷血薄情。无情无义之人,又如何予天下万民深情厚义。”
“没错,您看人真准!九爷是最好的!”叶星辞几乎坐不住了,总想蹦起来。再冰雪聪明,终归是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
他为爱人的遂心如意而雀跃,脸色发红,握着楚翊的肩头一通晃动。楚翊的脑袋剧震,几滴殷红的鼻血,再度滴落。
吴正英捋捋胡须:“聪明的人,很容易因过度理智和清醒而变得无情。可是,九爷你却聪慧而重情。”
楚翊有点不好意思,叶星辞替他重重地点头:“嗯嗯,对。”
恩爱的小两口把吴正英逗笑了,眯着眼道:“我第一次认真审视九爷,是先皇的丧礼期间。你勤恳踏实,有条不紊。三爷、四爷争着写神道碑的碑文,你却主动提出用皇上的御笔。丧礼一过,就放弃手中的大权,自请裁撤皇上封你的内廷总管大臣。
庆王世子嫖妓的案子,你也办得圆满,将皇家的损失压到最小。老太后在马球场过寿,皇上年幼贪玩,引人斗殴,是你率先劝谏。还主动提出,改善寺中太妃的生活。你能想到她们,令我诧异并惊喜。”
叶星辞欣喜地听着这些,就像许多不为人知的小小功劳,忽然一股脑收获了超乎想象的奖赏。
原来,吴大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以为楚翊算是城府深沉,这老爷子更是深不可测。胡子越白,心思越深。
老者从容叙说:“当初,杨榛丁忧,吏部尚书出缺。别人力争,你却淡泊,直接远离朝局,去了翠屏府。所以我建议皇上,不如拔擢袁太妃的兄弟袁鹏出任吏部尚书。有这一层关系在,他早晚是你的臂膀。
老夫知道,兼地案的调查,你是幕后推手,也是你鼓动那对母女告御状。这也是我很欣赏你的一点,你有一身圆滑的棱角,懂得适度的变通和操纵权术。不过,你没被权术蛊惑,而是驾驭了它。
去年中秋夜宴,却以宫闱惨剧收场。混乱中,只有你护着皇上,做他的依靠。而庆王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实在可恶。
你迎娶公主,拿到了最佳政治筹码,已有六分胜算。换个人,必定乘胜追击,不择手段逼庆王退场。但你没有阴他,而是在台面上较量,马不停蹄地办了许多实事。剿水贼,推新政,我也很羡慕你的那把万民伞呐!”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吴正英似乎口干舌燥。
叶星辞说去弄点茶水,老爷子摆摆手,又道:“我打听到,宁王府的田庄,快三年没收佃租了,从前也收得很少,可你们从未标榜这一点。”
叶星辞笑吟吟地点头,没想到对方连这都知道。楚翊倒云淡风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钱够花。我不想以此绑架其他贵族,倒逼他们也不收租。”
“你冒着风险,也要私下接济三爷的家眷。四爷呢,刻薄有余,宽厚不足。”吴正英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看一眼叶星辞,笑道:“哦,还有一点,令老夫深感钦佩。你迎娶绝色佳人,新婚燕尔就来理政,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补了窗纸。不为美色所累者,必成大事。”
“哦……”如今每天都想着美色的男人,惭愧地咬住了下唇。
叶星辞强忍笑意,心想:吴大人,这你可误会了!他当初是为躲着“美色”,才一天到晚不着家,不是勤奋!
短暂的沉默后,三人一齐笑了,原因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