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第295章 我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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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辞感觉,自己在燃烧。
疼痛如火焰,从四肢百骸一股股窜上来,灼烧着他。他想眯一会儿,每次刚睡着,便被痛楚灼醒。
人一受屈,就格外想娘。他想起娘做的莲子汤,她说,这也叫怜子汤。眼下,若有一碗凉凉的莲子汤该多好。
娘去北方寻他,此刻走到哪了?也不知身上带没带够钱。楚翊怎样了,墓洞里有吃的吗,获救了吗?四哥又如何了,还发烧吗?
身上好疼啊。
无数次,他想说出楚翊的藏身之处。又想,再挺一下吧。然后,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挺过来了。
都已经过去了。
别自怜自艾,想想看,如何逃走。叶星辞使劲挣了挣手脚的铁铐,裹着夏小满的衣服,头倚木栅,闭目思索,渐渐失去意识。
“小五,你怎么了!”陈为惊恐大叫。因为半张嘴脸肿着,他说的是:咻五,侬肿么呢。
“喊什么!好不容易睡着。”被惊醒的叶星辞哀叹。
“我以为你不行了。”
“没那么容易死。”
陈为跪坐在地,虚弱地扒着两间监牢之间的木栅,神情悲戚。他喃喃嘀咕,不知外甥怎样了。
他朝外一瞥,见没有巡逻卫兵,便悄声近乎于唇语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叶星辞挑起嘴角,微微颔首。
陈为震惊而钦佩,泪涌出眼眶,将脏污的双颊冲出两道亮痕。他沉默良久,问:“外甥媳妇,你本名叫什么?”
“叶星辞。”
“路遥星亦辞,好名字。”陈为扯出一丝难看的笑,“现在,我们才算真正认识了。”
叶星辞诧异地眨了眨微湿的双眼:“四舅,你不怨恨我?”
“你是大仁大义之人。”陈为蠕动肿胀的嘴唇,含糊一笑,“仁义不会让你不犯错,却能让你犯错后立即改正。我不怨恨你,都是一家人,一起向前看吧。”
叶星辞也报以微笑,继续小憩。忽然想起,死在雪山的孙将军对他的评判:对自己心狠,对别人心软。还好,他对自己够狠,挺过来了。
朦胧之间,一股香而苦的气息袭来。叶星辞抬眼,见夏小满端着一碗参汤,正用羹匙搅动吹凉。
应该是他亲手熬的,因为他冒了汗,丝丝碎发粘在发际,配上一双璨璨的大眼睛,像只淋了雨的小猫。
叶星辞一扫天边,暮色苍茫,远处回响着一更天的梆子声。卫兵高声警醒,战事当前,不得私自饮酒。
趁热服下参汤,他道了句谢。当他在酷刑中煎熬,夏小满曾多次阻拦。虽然作用不大,但他感激这份心意。
“你恨太子吗?”夏小满轻轻地问。
“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选择。”叶星辞淡淡回道,“他视人命如草芥,为了权力将万民卷入战火,我和他不再是一路人。时间宝贵,我要做大事,没空恨他。”
“他都是被逼的。”
叶星辞轻嗤:“真是万能借口。”
“你有你的路,可我没有,我只能走太子的路。”夏小满语调温柔,像在哄睡自己,“我付出太多了,我为他才当了太监,在宫里生活这些年,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被罚到御药局时,我都下决心要走了。殿下很生气,但之后待我更好了,越来越好,我就不走了。”
叶星辞漠不关心,问有吃的没。
夏小满从随身的食盒端出几碟点心菜肴,又给隔壁的陈为送了易吞咽的碎肉粥,豆泥羹和鸡蛋羹。
陈为龇牙咧嘴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哭,说嘴里疼。
“给我夹块鸡肉,谢了。”
叶星辞指挥着夏小满手中的筷子,尽量多吃东西,有劲才能逃。参汤起作用了,流失的体力在一丝丝爬回血肉。身上依然疼,但疼得鲜活。
他问:“我四哥怎样?”
“在城里,听说已经退烧了。”
吃完饭,夏小满又拿出一罐药水,为叶星辞细细清洗十指凝结的血痂,敷上药粉,用棉布包扎。指尖失去指甲的庇护,像某种嫩红的果肉。
叶星辞嘴唇直哆嗦,但一声不吭。
夏小满又用温水和药水为他擦拭身体,不禁捏了捏那强健臂膀上柔韧的肌肉,啧啧赞叹:“你已经是个男人的样子了,我就长不出这样的胳膊。”
经过这番照料,叶星辞舒服多了,恢复了六成精力。他夸夏小满细致,后者却自嘲:“我啊,就是伺候人的命。”
真会聊天,叶星辞无言以对。
不觉间,夜幕垂落。星空如织,蝉鸣稀疏。
夏小满展开被褥,帮忙铺了张床——他带来不少东西,还有几个包裹,不知是什么。
叶星辞不动声色地瞄着他,趁机顺走一根筷子。等到半夜,他就试着用它捅一捅铁铐的锁眼。
几盏油灯如豆,夏小满在床尾抱膝而坐,絮絮地聊着。
“说实话,叶小将军,我一直不太喜欢你。或者说,我妒忌你。你活泼可爱,总是昂着头在东宫奔来跑去,人人都喜欢你。我曾想,若我也有个做大将军的父亲,我一定也能长成你这样健朗的少年郎。
当初,你留在江北回不来,我有点开心。我挺卑鄙的,有时你发牢骚,让我别转述给太子,其实我都讲了。我还记仇,小心眼,尖酸刻薄。”
夏小满缩成一团,就像他养的那只松鼠。
叶星辞不懂他为何突然话多,静静听着,惦记着藏在草垫下的筷子。
“是不是觉得,我好讨厌?没关系,这很正常。你的世界花繁叶茂,你看不见那些落在我头上的雪。
可是,再卑微残缺的人,也有一颗完整的心。我也有朋友,我会在南北奔波的路上驻足看看风景,也有钟爱的故事。”
夏小满突然扭头,琉璃珠似的大眼睛闪着泪,“我好喜欢你和宁王的故事,真的。透过你们,我才窥见了爱情。”
叶星辞动容地笑了笑。他着急试筷子行不行,便说:“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该去给太子洗脚了?”
这似乎戳中了夏小满的痛处,他苦笑一下:“看吧,我就是伺候人的命。打一开始,我就不该揽过洗脚的活儿,让太子习惯于俯视我。”
“啊,我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除了洗脚,还有很多本领。”叶星辞语带歉意。
我只是,想让你赶快走。
“你和宁王那样的情谊,我这辈子恐怕得不到了。眼睁睁看它毁灭,就像听了好久的故事,突然以悲剧收尾。我总是身不由己,今天,偏要从心一次。”
夏小满出神地盯着扑向油灯的飞蛾,陡然起身,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迅速插在每一处铁铐的锁孔,解除叶星辞四肢和脖颈的束缚。
“你走吧,去找他吧。我成全你们,我要让故事继续。”
叶星辞愕然,只见夏小满迅速解开包裹,从中翻出齐军士卒的着装。转折来得突然,他手忙脚乱地更衣披甲,一时连“谢谢”都忘了说。
“这是一包银锞子。”夏小满将一小袋东西塞进叶星辞的前襟。
“你怎么办?”
“我能糊弄过去。”
“四舅,快醒醒!”叶星辞急忙叫醒隔壁睡着的陈为,恳求夏小满:“再弄一身衣服,我得带四舅一起走。”
“别管他了,病歪歪的,会拖累你。”夏小满手里忙活着,飞速帮他系腰带,“他是北昌的皇亲,不会死的。”
“他是我的家人。”叶星辞神情坚定,“在我和九爷的故事里,四舅不可或缺。”
睡眼惺忪的陈为正迷糊着,听到这里,立即拍着胸脯大叫:“啊对对,我作用贼大!当初没我助阵,你俩可成不了!”
夏小满犹豫一下,又翻出一身衣甲,打开隔壁牢门丢了进去:“少废话,快换!”
看来,早有准备。
叶星辞这才发现,他非常了解自己。虽自幼相识,自己却不甚了解他。自己和楚翊的故事跌宕起伏,而“小满的故事”,又是怎样的?
见陈为也换好了,夏小满将两间牢房的草垫弄得蓬松隆起,像有人蜷在里面睡觉。
叶星辞紧张地顾盼。今夜,巡逻的似乎很少。
“低点头,跟着我。”
第296章 恨之入骨,爱之入髓
夏小满快步在前,轻车熟路地离开监区,穿行至右军的营寨。一路上,碰见岗哨和关卡,只需亮出东宫的腰牌,便通行无阻。
叶星辞觉得营里很静,看来大军开拔了,不知进军何处。他睡得昏昏沉沉,没留意集结的号令。
四舅走快了便气喘如牛,说心口疼,叶星辞尽量扶着他。出了右军的辕门,又走几十丈,有两匹棕马拴在树桩上。
叶星辞刚想问雪球儿呢,便听夏小满道:“你的白马跑了。”他四下看看,语气急切,“别回流岩城,往东走,找个村子躲一躲。”
叶星辞心下一沉,放眼望去,只见北面火光连天。随着风向转变,隐隐可闻号角呜咽,战鼓擂动。
“那边激战正酣,太子赴前线督战,我才有机会放你走。”
“我父亲居然同意攻城?!”叶星辞骇然。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流岩城固若金汤,那得拿多少人命去填?
“太子与令尊令兄密谈,似乎有办法打开城门。”
叶星辞黯然:“若在城中交战,百姓要遭殃了。”
他不再多言,道谢之后,扶虚弱的四舅上马,自己也跨上马背。夜风漫卷,他眺望北方被战火映红的夜穹,几乎能感受到热浪袭面。
无力回天,要紧的是救下楚翊。
“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叶星辞朝夏小满一拱手,“若你不想在宫里过了,就来北方找我。我怕是,再也回不去江南了。”
他怅然一叹,用剧痛的手指勒住缰绳。一夹马肚,低叱一声,驱马朝东疾驰。
“今夜,全军口令‘大胜’,回令‘凯归’!”夏小满追喊。
叶星辞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听见了。
“叶小将军,你要幸福!好好活完这辈子!”
接着,夏小满又想起什么,追着他喊,似乎是太子在峡谷做了什么。话语被风卷走,他没听清。
想折回去问,却见几人出了辕门。从服饰辨认,是内率府的侍卫。他朝陈为喊了句“快走”,加了一鞭。
好在,并无追兵。战事爆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流岩,也没遇见成群结队的夜巡哨骑,夏小满很会把握时机。
陈为趴在马上,像要跟马咬耳朵,叫唤道:“这一颠簸,我都要散架子了,心在肚子里打秋千,忽悠忽悠的……”
“唉,真没想到,你心不好。”叶星辞策马徐行,同时警惕地环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