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骡子很温驯,走出几里,他便掌握了驾车技巧。骡子胸前有个铃铛,伴着车轮滚滚叮当作响,和着清脆鸟鸣,叫人对前路生出无限期许。
“小五,加一鞭,跑起来!”陈为开心道。
“坐稳喽!”
叶星辞挥动长鞭,鞭梢一声脆响,骡子小跑起来。清风扑面,二人快乐地颠簸,有说有笑,猜测几天能到顺都。叶星辞猜六天,陈为猜七天,还下了赌注。
“四舅,你输定了,毕竟我驾车。”
“下午换我来。”陈为正笑着,忽然大叫,“哎哎,罗雨要颠下去了!”
叶星辞慌忙放慢车速,让四舅别光顾着吃,照看好罗雨。别等晚上歇脚了,才发现把罗雨掉在半路了。
六天之后的午后,骡车驶入顺都城。长途跋涉,把这头可靠的骡子累瘦一圈。
第303章 至亲至疏,是夫妻
越靠近宁王府,叶星辞的心越沉。
他想见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男人,又怕见面。男人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凄冷的眼神,和不回头的背影。他很怕,会再度看见它们。
“罗雨,咱到家了,呜呜……”陈为以袖拭泪,握着依旧昏睡的王府卫队长的手。
骡车转入祥宁街。
只见街口的石坊披着白绢,一派肃穆。家家户户门前都挑起白幡,为亡魂引路。王府大门,亦是白灯高悬,引魂幡飘动,一对石狮披素。飒飒秋风到了此处,宛若呜咽。
陈为一愣:“这是给我办白事呢?”
“应该吧。”叶星辞心不在焉,攥着鞭子的掌心尽是冷汗。
陈为嘿嘿一笑:“好家伙,这是第二回出活丧了,我这辈子就和白事有缘。”
“吁——”
骡车停在王府角门,戴孝的门房家丁迎出来,愕然惊呼:“王妃,你不是回娘家了……啊呀,舅老爷?!”又看向车上昏睡之人:“啊呀,罗护卫?!”
家丁有的来帮忙,有的飞奔通禀。管家王喜最先赶到,抱着陈为老泪纵横。
叶星辞也眼眶发潮,说了王姑娘家的地点,“这骡车是借的,把牲口喂养几天,给人家送回去,再装些钱粮礼物。”
“老奴明白。”王喜抹着泪。
陈为见府里遍地缟素,戏谑地咋舌:“这番布置,恐怕把铺子里的库存都清了吧。”
王喜说,舅老爷不一般了。皇上追谥他为文忠侯,追赠为进士出身,灵堂破格设在平日不启用的中路大殿。
“我有爵位了,还是进士了?”身为秀才的陈为欣喜若狂,“那我活了,这些会不会收回……”
王喜说,不确定,这种情况还没有过先例。
“听荷还好吗?”陈为急道。
王喜面露哀戚:“听说舅老爷马革裹尸,听荷姑娘悬梁了!”
陈为一口气没上来,捂着心口“呃”地抽了过去,脸色青紫。王喜慌忙扶住他,说出下半句:“好在及时发现,救下来了。”
“王公公,你不该停顿的。”叶星辞轻声埋怨,咬了咬嘴唇,“王爷在吗?”
“在博宇殿守灵呢,已经派人通禀了。”
叶星辞径直前往王府中路,穿过仪门,来到成亲时的大殿之前。
那一日万紫千红,红灯叠叠。
如今满目惨白,白幛重重。
他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灵堂,定定注视那道独跪于牌位前的挺拔身影。秋风漫进大殿,遍地纸钱纷飞,男人一身缟素,岿然不动。
“本王刚刚听说了,四舅和罗雨都活着,多谢叶公子送他们回来。”
被背叛的男人缓缓回头,脸色苍白,血丝密布的双眼含着一种冰冷又炙热的东西。如燃在雪中的火,淬毒的刀。
“你还有何事?若是解释峡谷里的事,免开尊口,本王没空听你编排的苦衷。你说的话,本王一字都不再相信。”
叶星辞用缺了指甲的指尖抠着掌心,局促地垂眸。涌到嘴边的话,全吞了回去。他一身农家粗布,像个来投奔还没开口便被拒绝的穷亲戚。
一切都结束了。
从流岩城破的一刻起,便无法挽回。是啊,一句“回头”,怎抵得过一座重镇。
楚翊已经用冰冷的态度,斩断了前缘。
虽有预料,叶星辞还是如浸冰水,浑身蓦然间缩紧了,扶着门框才站稳。他认了,还以同样冷漠的口吻:“我只是来找我娘,她来过吗?”
楚翊没回应,从蒲团起身,抖了抖粘在衣摆的纸钱。缓步踱到大殿门口,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一纸信笺。
叶星辞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男人脸上,而后才落在对方手里。他抬起发抖的手,夺过信笺。秀逸的字迹,也在眼前颤抖:
二心不同,一世姻缘,于今绝矣。一别两宽,立此文约为照。立书人,楚翊。
“休书?”
叶星辞死咬下唇,眸光在休书和爱人冰冷的面孔之间跳动,愈来愈红。那滴数日来悬而未落的泪,终于坠落。
至亲至疏,是夫妻。
酷刑拷掠,一路艰辛,他没哭。忍饥受饿,切肤疗伤,他也没哭。心上始终悬着一丝希冀,一点盼头。
人的双眼啊,确实奇怪。大得能装下这些天的漫漫长路,却也小得盛不下此刻的一滴泪。
“没什么大不了。我这就走,去找我娘。”
叶星辞快步走近烧纸的火盆,无所谓地将休书丢入。看它焚为灰烬,他叹了口气,淡漠道:“我回房取个东西。我自己的,不是王爷府里的。”
楚翊一语不发,只朝门口一抬手。
叶星辞目不斜视地经过他面前,直奔大殿后的宁远堂,夫妻俩日常起居之所。
楚翊怔了半晌,才跟上去,同时叫家丁去找守护王府的禁卫军。当他追到宁远堂,叶星辞已经从正房出来了,两手空空,神色平淡,不知拿了什么。
楚翊瞥了少年一眼,三两步冲进屋,扫视一周。见那盆江南的野草依然摆在窗台,他松了口气,又生出更多恼火,在屋里翻看。
似乎什么都没少。
那小子拿了什么,跟自己有关吗?还是,关乎别人?
楚翊愈发恼怒,抄起那盆茂盛的野草,奔出门去,狠狠摔在正离去的少年脚边,嘶吼道:“拿着你的东西!本王府里,不养齐国东宫的杂草!”
喀嚓,陶片泥土飞溅。一团白色的草根裸露,散在地上。叶星辞心里一痛,跺了跺脚上的土,环顾空荡的庭院,高声问:“于章远他们呢?”
楚翊冷笑:“在展崇关附近挖矿。”
叶星辞眉头一蹙:“那子苓她们呢?”
忽然,一阵秋风将隐约的呼唤送到耳边:“小五——是你吗,小五——”
娘?!
叶星辞神色一喜,循声跑向房后,听见娘的呼喊隔着后罩楼传来。他高声回应,要去下一进院子找娘,却被楚翊拦腰抱住,压制在葡萄架旁。
“放开我!我要带我娘走!”挣扎中,男人的腿顶到了他腿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他惨叫一声,顿时没了力气,浑身发软。
楚翊双目赤红,狠狠地捧着那犹带泪痕的脸,像要活活捏碎他:“叶小五,叶星辞!你伤透了我的心!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他们近得鼻息交融,却不是要亲吻。
叶星辞泪如雨下,握着男人的手腕,说着“对不起”。
楚翊这才注意,他的十指缠着布条。犹豫一下,并未询问,而是任由怒火倾泻:“你的同伙,那三根齐国东宫的杂草,死到临头了,还在用你来摆布我!我恨这种感觉,我再也不会被你左右!再痴迷于你,我就是狗!”
说着,楚翊推开少年,摊着双手退了一步,仿佛在划清界限,清贵的脸庞凄冷决绝。
“我对皇上讲明了一切,并在圣驾前检讨过失。我屡次欺君,皇上宽仁,不怪罪我。我在他跟前立誓,一旦你回来,必惩治你!绝不因私废公!现在看来,你最好的归宿,也许是死在江水里,或雪山上。那样,我会永远怀念你。”
叶星辞背靠葡萄架,茫然地听着,一心想着娘。她在王府,这是好事,代表她近来不愁吃穿又很安全。
忽听杂沓的脚步逼近,他一惊,见一队禁卫军停在眼前。
“他是潜藏在府里的齐国细作。”楚翊冷冷一指,“把他带走,送去承天府。传我的钧令,不必审问,直接发配充军!”
叶星辞心下一凛,拔足便逃。他腿上有伤,很快便被按住。那一身蛮力,四个人才勉强制衡。
“你敢私逃,我就杀了叶李氏,祭奠死去的将士!”楚翊嘴角颤抖,猛然背过身,不再去看,“带走!”
“娘——不要动我娘啊,我只有一个娘啊!”背叛者被扭走了,尖厉的嘶喊也被风吹远,“楚翊,我恨你——”
“我也恨你。”楚翊喃喃低语,“我再也没有软肋了,骗子,你休想再骗我。”
可是,当咒骂声真的消失,他还是忍不住追出外仪门,面朝对方刚刚经过的路发愣。四下空寂,只有一片从灵堂带来的白纸钱,落叶般随风飘舞。
“王爷……”不知内情的王喜快步而来。
“别问,别管。”楚翊失魂落魄,踩住那片纸钱,“把丧礼的布置都撤了吧。准备更衣,看望过四舅和罗雨,我要入宫。”
楚翊听说四舅没受什么伤,于是先去看了罗雨。罗雨伤势凄惨,但大都是皮外伤,而且正在愈合。
李太医说,罗护卫撞到头了,脑部有瘀血。靠针灸和用药,也许能醒。
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楚翊有些飘然。
他安排骗子团伙中的两个太监,福全福谦,专门照顾罗雨。府里的家丁粗手笨脚,姑娘们又不方便。
“陈大人的状况不大好。”到了四舅的病榻边,李太医说道,“脉搏忽强忽弱,是心弱之症。好在他年纪小,换个宜人的住处,慢慢调理吧。”
李太医还说,四舅缺了一颗牙。楚翊心痛地叹气,四舅不知受了什么苦。他忽然想起那小子裹着布的双手,恼火地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第304章 午夜梦回
楚翊并不感激小五。那小子送四舅和罗雨回家,只是顺便和心里有愧,更重要的是换回娘亲。早就算计好,空手而来是找不回娘的。
正要回房更衣入宫,只觉身后一阵劲风,接着就被踹了个趔趄。
“大胆——”
他愤然回头,只见前丈母娘李氏款款收回兵器——脚。她曾是舞姬,这一点小五没说谎。落脚极为有力,平衡力也好。
李氏愤怒地质问楚翊,她儿子去哪了,凭什么不让他们母子相见?
“不知道。想让你儿子活着,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别再偷袭我,等我的护卫醒了,绝饶不了你!”楚翊撂下外强中干的狠话,又凶狠地扫向跟在李氏身后的子苓等人。
她们一阵慌乱,避开他的视线。
虽然他把于章远等罚去挖矿,但没治其他人的罪,还让她们服侍李氏。她们是公主身边的,可以原谅。而于章远三人是齐国太子的人,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