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进了城,又回到楚翊下榻的总督府署。
迈进白天进过的院子,叶星辞一心找娘,只听身后一声“接着”,一物飒飒破空袭来!
他下意识反手一握,触感冰冷,是他的长枪。他回眸,寒光刺进眼底,抵触感像一条蜈蚣,沿着手臂爬进心里。
他浑身痛痒,感觉自己体无完肤,而月光正如盐一样洒下来。
他平静地将兵器抛回:“我没空耍枪。”
“你不敢碰枪。”楚翊抬手接住,满眼疼惜,“你怕尖锐的东西。”
“你很细心嘛。”叶星辞怪声怪气地称赞。
“骁武,和我讲讲你的感受,我们一起迈过去。”说着,楚翊迈步靠近,轻柔地将长枪横在二人之间,犹如一道银色的裂痕。
叶星辞扭过脸,淡淡道:“一点小毛病而已,和着凉一样,很快就好了。”
“我想帮你——”
“我不需要你来拯救我!我的心伤过,却没死过!”骤然拔高的语调,把叶星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退了半步,为反应过激而不安。
几扇窗悄悄支起,又落下。住在西厢的四舅开了门,闪出半个身子,叹了口气。
叶星辞闪到庭院正中的假山阴影里,背靠山石,有些颓然:“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
“未来,我都会在。”
“我知道我错了,我活该。可你,你……怎么能……”
“你气我,没有无条件爱你。”楚翊也靠在一旁,侧着头,热切的目光几乎把黑夜烫出窟窿,“刚成亲时,你露馅了,我没为难你,还跟你当兄弟。你回家这一路都在盼着,这一回,我还是会包容你,可我没有。”
叶星辞觉得月光在闪动,原来,是眼睫在发颤。是啊,期盼落空了。直到此刻,他还在下坠。
“你很会分析嘛。”他又怪声怪气地夸赞。
“我当时的言行,是基于误会。”楚翊看向繁星流动的夜空,“可是,伤害是真实的,并不会随着误会解开就一下痊愈。就像我去报仇,发现砍错人了,那人流的血不会因此就倒流回伤口。我会尽力弥补,可……可你要给我机会。”
叶星辞盯着地面参差如獠牙的阴影,忽然冷笑:“楚逸之,这是不是你最新的报复?故意示好,再把我踩得更碎?你要彻底毁了我。”
他不肯轻易卸下昨夜刚刚披起的盔甲,尽管它已布满裂痕。
楚翊惊愕地提了口气,闪到他眼前,捧住他的头,似乎想看看是不是有小人在脑海里闹海:“你怎会这么想?你真的病了!你握不住枪,也不敢再爱我……”
叶星辞使劲晃头,不想发生亲密接触。
“你听我说!”楚翊急切地低吼,靠近得像要把话喂进对方嘴里,“我们都在特定的时刻,做了我们当时认为正确的选择。比如,你出卖我,我休了你。这是可以弥补的!我们原谅彼此,重新成亲,好不好?这次,不带一丝秘密,走完这辈子。”
叶星辞的视野开始扭曲模糊,像沉入了水底。
他透过泪光,注视着男人:“九爷,你是怎么做到原谅我的?除去峡谷里的误会,我骗你这么久,西北削减军需的情报也是我泄出去的,你怎会不再恨我?”
楚翊露出一个苦笑,嘴角颤抖得像迷路了,“是啊,我本不想原谅你。有一回,我狠下心,把你给我绣的手帕扔了,可半夜又疯了似的去找。”
叶星辞无言地笑笑。
“我已经用尽了原谅你的理由,但是不原谅你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过完这一辈子。”楚翊不再捧着他的头,而是轻轻摩挲着他的面颊,“你怎么不喊我逸之哥哥了?”
之后,封住了彼此的呼吸。
叶星辞觉得,男人的嘴唇,像月光一样凉。他在令人迷醉的气息中屏住呼吸,猛然提膝,顶在前夫的要害。
在楚翊沉痛的闷哼中,他飞快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在昨夜,我刚刚过完这一辈子。”
说罢,夺路而逃。
“臭小子,真行!”楚翊躬身咆哮,“以后不用了是吧!”
“不用了,我自己有!”叶星辞头也不回。
他已将绝境作襁褓,重活了一次,找回梦想。彼此深爱又亏欠的人,不必做夫妻。除了爱,他们还有共同的梦想啊!让确切的梦想维系一切,才最牢靠。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进了正房,娘正秉烛等他。
她说,看他和宁王谈话,就没打扰。见娘没多问,叶星辞很好奇。
娘笑道:“虽说旁观者清,可旁观者不知你们的故事和点点滴滴,提了建议也是瞎说。所有决定,都得靠你自己。”
叶星辞沉思着。娘说,不想了,睡觉。
他在娘的床边打地铺,说想听哄小孩的童谣。
于是,娘低柔地哼唱:“小二子,撑船打号子,刮风掉帽子。睡觉掉枕头,吃饭掉筷子,走路掉鞋子……”
在至亲的呵哄中,叶星辞安心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娘的胳膊探下来,给睡觉不老实的他掖了掖被子。又去摸他的脚,有没有露着。
记忆之弦被拨动,浑身都随之震颤。
离家之后,只有那个男人爱他至此。
逸之哥哥……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泪水渗出紧闭的眼睫,如细雨飘进珠帘。
**
一个纤秀的身影,信步于皇宫的夹道,像蝼蚁爬行于华美迷宫的缝隙之中。
他换了新衣,大红金彩绣的蟒袍。这是赐服,很衬他精致的姿容。
“干爹,到了。”提着食盒的夏辉止步。
见了夏小满,门口的监工太监立即躬身施礼:“夏公公,您怎么来了,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
夏小满冷着脸,目不斜视,撩衣迈进浣衣局,闲逛起来。正在浆洗、熨烫衣物的奴婢,无不恭谨俯首。
在后院一个角落,几个洗刷恭桶的人里,他找到了目标。
俞氏曾经的总管太监。
冬日里,那人累得满脸汗,手却被冷水刺得通红。见了如今的内廷大总管,他下巴发抖,胆怯地站直了,湿手在衣服上缓缓磨蹭。
“知道错在哪吗?”夏辉掩着口鼻,冷冷地开口。
那人惶然摇头。
“前年中元节,风和园的道观做黄箓斋。超度宫中亡魂时,宫人们都跪着。当时,你干嘛啦?”夏辉冷笑,“你往我干爹膝下丢石子!”
那人扑通跪地,涕泪齐下:“夏公公,饶了小人吧,都是姓俞的贱妇唆使!她想让东宫的人出丑,哪能想到,您那么坚韧不拔!不屈不挠!”
夏小满抬手,夏辉从食盒里拿出一摞茶盏。
他接在手里,喀嚓,摔了一个。
又一个。
“跪。”他扫一眼满地碎片,“当时我跪了两刻,你也跪两刻。”
那人被赶来献殷勤的监工太监提溜起来,丢在锋利的瓷片上。随着惨叫,膝下渗出鲜血。
夏辉给了监工太监银子,让对方盯着。不多不少,就跪两刻。
夏小满又去御药局。
他点出那几个曾让他半夜捡豆子的监工太监,从食盒拿出几碗红豆、绿豆,哗啦泼洒在地:“捡吧。从今天起,一天捡一碗,捡一年。”
原来只是捡豆,不是要命。几人如释重负,满地乱爬捡起豆子来。
最后,夏小满迈进一处荒僻而戒备森严的宫殿,幽兰宫。当初,在这里的井边,他和太子幽会过。不,是和当今圣上。
不过,井已被封死了。
太上皇一身常服,正坐在荒芜的庭院晒太阳,和宫女太监玩骨牌。他终于也长白发了,一丝丝地盘踞在鬓角。
夏小满走近,随意扫开骨牌,从食盒端出米饭和几碟菜肴,摆在矮几。
在仅有的两个奴婢的服侍下,太上皇开始进膳。
他瞟着夏小满,先是说:“今天怎么是你来传膳。”又换了和善的口吻:“皓王还活着吗?朕问外面的人,他们都不应声。”
“当然活着。”夏小满不紧不慢道,“皇上可是念手足之情的人。对了,他不是皓王了。皇上改封他为蠹王,仍是亲王呢。”
太上皇叹了口气,驼着背吃东西,抱怨菜是凉的。又问起兄弟:“顺王怎样?”
“二爷是厚道人,又不曾伤害皇上,皇上自然不会为难他。”夏小满袖着手,淡淡环顾四周:“幽兰宫荒草丛生,到了夏秋之际,有很多蛐蛐儿。奴婢记得,您挺喜欢这玩意,到时可有的玩了。”
男人持筷的手抖了一下,菜也掉了。
第321章 终极报复
“看来您还记得。因为喜欢的蛐蛐儿死了,您心情不好,我就受了宫刑。”夏小满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又绽开暖盈盈的笑,“我还得道谢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太上皇沉默半晌,说炭不够烧,夜里冷。
夏小满没理会,自顾自道:“昨晚,您见到俞仁文了?都聊了什么?”
太上皇一怔:“他不是前几天就死了?”
“是,不过昨晚您还见到他了。”夏小满凌空在对方嘴上轻轻一点,“就在饭桌上,那盆冬瓜肉片汤里。他是被凌迟的,您知道吧?”
太上皇愕然,捂住了嘴,接着“哇”地吐了。
夏小满招呼门前的侍卫,把今早取的那个东西搬进来。一个散发着腐臭的麻袋,横在太上皇眼前。
麻袋一撤,一具女尸滚了出来。眼珠暴凸,已从颈部的勒痕处开始腐烂。脏污的华服上,还残有咽气时的便溺。
“啊啊啊——”太上皇惊恐万状。
“您那么宠爱她,就日夜陪着她吧。相信,她日渐腐烂的每一天,您的爱意都不会减。”
轻飘飘的话语散在风里,夏小满留下兀自惨叫的男人,离开幽兰宫。
让太上皇吃小舅子的肉,眼看着宠妃腐烂,都是叶贵妃的吩咐。夏小满以为,她只是不喜欢这男人。现在才知,她恨透了他。
回忆着女尸颈部的那道勒痕,他的思绪回到那一天。
涤故更新的一天。
那天之前,还没长出白发的齐帝,和几位妃子在风和园悠闲度日。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俞仁文也在。俞氏铁了心要保全兄弟,常常相伴。
勤王的大军沿途控制所有官驿,拦住一切消息。漏网之鱼,则由太子封锁在前朝,一丝风也没透进皇家别苑。
齐帝还觉得,小舅子闹出的丑事日渐平息呢。
当他终于听闻兵马异动时,大军距兆安只有百里了。他魂不附体,好在太子英勇无畏,先派人“控制”叶家家眷,又主动去叶霖军中消解误会,劝其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