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不可能——”四哥愕然扭头,流岩方向火光映天。
他结实的身躯在马上晃了一下,喃喃道:“怎么做到的,这么一会儿,不可能……”
“是真的。”叶星辞策马绕过李总镇,靠近兄长,“就在你追击我时,九爷已经用你绝想不到的方式,攻下了流岩。”
他望进四哥震惊而困惑的双目,从鞍下提起一个包袱。取出四哥送的披风,双手一抖,披回四哥肩上:“别拼了,四哥。我亲自做诱兵,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告诉我,怎么做到的?”四哥频频回头。那一片火光染红的天,映在他迷茫的双眼。这些色泽,连同他眼中的杀气,都在逐渐淡去。
天欲破晓。
“天快亮了。”叶星辞扫一眼泛白的天际,“走,我们进城再谈。”
四哥缄默,环顾一望无边的重重围困,和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拼死突围,或遭全歼。他认输般叹气,举起长剑,高声发令:“停战!全军卸甲,不动刀兵!”
叶星辞缓缓舒了一口气,密布汗水的掌心攥紧缰绳。
只有他知道,战役远未结束。重头戏,才刚刚开场。他压抑着紧张,舔了舔嘴唇,神色如常。穿过昌军的战阵,与四哥并马走在最前。
“小五,你家那口子,究竟怎么做到的?”四哥百思不得其解,继续追问,“我部署的城防,就是一年,也攻不下来。”
“待会儿告诉你。”
抵达流岩城下时,天光放亮。城外军营已经空了,南门外星散着两军士卒的尸首和攻城辎重。遍地狼藉,血泊映着晨曦,黑烟与金辉交融。
由此可推测,面对趁夜突袭的攻城者,齐军且战且退,依托城池坚守,怎料不敌。可是,战况远没有攻城战应有的惨烈。难道,昌军有内应,或偷挖了地道……
叶四蹙眉,狐疑地望向城楼,见齐军旗帜正在变换为昌军旗帜。大局已定,他深深叹了口气,垂下头去。
吱——吊桥落在护城河,坚不可摧的城门,在朝霞中缓缓开启。
叶星辞的心跳骤急,深吸一口气,与四哥进入城门,穿过瓮城。身后,那一营齐军骑兵,和吴霜率领的昌军,也鱼贯而入。
因他而失去的重镇,终于夺回。
街上很干净,家家门户紧闭,没有在城中交战的迹象。城内的守军队列井然,刀枪林立,恭敬地注目于四哥。他们仪容整肃,并无败相,但确确实实败了。
“叶将军!”四哥的参将和副将奔下城墙,询问其有无受伤。
“我没事。”四哥在马上摆了摆手,“小五,告诉我吧,究竟是怎么攻下此城的?”
说完,他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震,环顾四周。然而,已经迟了。
“四哥,此刻我才攻下此城。”叶星辞回望洞开的两道城门,和正在入城的黑压压的军队,轻轻一挑嘴角:“城门开启前,城里根本就没有昌军。”
“你——啊呀——”四哥右手猛击前额,发出一声惊诧而懊悔的咆哮,坐骑也惊得奋蹄。
他面色涨红,右手搭上佩剑,又因弟弟的话而僵住。
“别妄动!”叶星辞急切低吼,“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你已归降。城门大开,昌军正在入城,你守不住了!一旦开战,生灵涂炭,连百姓也会卷入战火。”
四哥呼吸沉重,紧攥剑柄,愤恨地切齿。
他看看身后,那些亲自带进城的乌泱泱的敌军,又看看远处民居窗后闪过的恐惧的脸孔。
“四哥,归降吧!”叶星辞恳求,“你杀了监军,有家族庇佑,尹北望不会追究你。但这把刀,一定会落在你身边的人头上,你的亲信都要替你担责!”
那握住剑柄的手,缓缓移开。
四哥摇摇头,苦笑一下,随即释然地哈哈大笑。
他抬起手,爱恨交加地点了点弟弟:“好啊,小五,真是弥天之勇!好胆魄!四哥败在你手里,心服口服。”
“叶将军,难道你此刻才决心归降?”四哥的参将诧异地瞪大双眼,“那,那我们岂不是先把敌人迎进家了……”
四哥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你走之后,昌军突袭。”对方回忆道,“起初,攻势很猛。我们避其锋芒,撤回城中,开始防守。没一会儿,对方便撤了。之后,有个宁王府的官吏前来喊话,说将军已在洗月湖被俘归降,让我们也开城献降。
我自然不信。那人说,进城商谈。我们见他只有一个随从,没有甲胄兵器,就放他进城了。那人说,叶四将军是否归降,很快便知。
破晓时,果真望见你和昌军一起回来了!我们这才确定,你真的被俘。之后,那人命我等更换城头旗帜,打开城门,我便照做了。”
“糊涂虫!”四哥气得挥起马鞭,“就算我降了,哪怕被杀了,又与你们何干?该坚守不出,为国尽忠!”
副将含泪抱拳:“叶将军情深义重,为了同袍,连皇上派来的监军都杀了,我们又怎能弃你不顾?”
四哥重重地叹了口气。
叶星辞沉静地旁观,想到楚翊提过,齐国集权不彻底,叶家的本质仍是军阀。一众将领手中的权力,并非来自于君王,而是主帅的家族。
故而,这些将领把四哥的性命看得极重。除了情义,也兼利益。
“重云关那边的情况呢?”四哥忧心道。
参将答:“昌军来去匆匆,我们判断无需援助,便派人知会重云关的守军,按兵不动,以免生乱。”
“他们撤得快,是因为攻城的根本就没有多少兵力。”四哥后知后觉,“那一波进攻,是为了将城外的我军逼回城里,方便此刻顺利进城。”
他恼火地回头,再度看向被自己带进家门的敌人,又问:“知府呢?”
“府台看见将军被俘,却不同意开城献降,被我们绑起来了,还在城墙上。”参将侧头,看向通往瓮城城墙的石阶,抬手一指:“那就是宁王府的官吏!舌灿莲花,说得我们绑了知府。”
叶星辞随之看去,见前夫一袭青衫,面带笑意,悠哉地步下台阶。怕有人认识他,还在唇上贴了两撇八字胡,脸上点了痦子。
比先前的叶星辞更像算命先生。
随后的罗雨也略做乔装,也许是为了好玩吧,在每个痦子上都粘了一根毛,正边走边拔,边拔边笑。
目光相遇,小两口会心一笑。仿佛不是身处千军万马,而是在春日泛舟。
楚翊端详着心上人,见那朝霞般明灿的面颊只有疲倦,并无伤痕,才放下心来。
小五本不同意他冒险当说客,但又找不出第二个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膺此重任,只好妥协。
可惜,小五的笑容,只持续了一个喷嚏的工夫。好吧,这小子仍有点别扭呢。
楚翊信步走近舅兄,拱了拱手。
对方高坐骏马,冷冷斜睨他,左脸的疤傲然舒展:“宁王爷,我只是不慎被俘,绝非屈服和归顺,我也不会为北昌而战。”
“也许有一天会的。”楚翊温和地弯起眼睛,“现在,我们需整顿城中兵马,请你的人有序撤离。我的数万大军已在路上,就快到了。我们都别惊扰百姓,好吗?”
楚翊的语调轻得,像深夜在烛火边细语。
这是非常时刻,他身边也的确遍布火种,而脚下就是柴禾垛。稍有不稳,火星溅落,转瞬战火连天。
若在城中混战,那将是地狱般的惨烈。
第337章 官宣!
“大丈夫一字千钧,我说不打,这仗便打不起来。”舅兄凌厉一笑,声音顿挫有力,“流岩有三万兵力,我本可与你一决生死,可我不想百姓遭殃。我被俘了,我留下,让其余齐军回重云关。”
“好。”楚翊干脆道。
他当然想消耗南齐的战力,把壮丁全送去国内垦荒屯田。但齐军没有溃败,他掌控不了成建制的庞大敌军。
“我只是告知,不是征求你的看法。”舅兄似乎瞧自己不顺眼,挟着某种私愤,“你留不住我的兵马。”
“想留,也不是没办法。”楚翊瞥一眼神情凝重的心上人,放下摄政王的身段,主动为舅兄牵马,“仁慈和铁腕,哪个更能建立权威?我拥有后者,但信奉前者。”
他的举动,让小五和一众齐军将领都看愣了。他不以为意,继续道:
“至于贵国的皇帝,就不好说了。他的新政百弊丛生,想必你能看出。当变革失败,在加重赋税和与民休息之间,他会怎么选,想必你也能预料到。”
舅兄目视前方,冷冷嘀咕:“哼,狡狯的小子,全靠一张嘴唬人。”
这日,流岩一役不战而胜。齐军撤往重云关,叶四留下了几个心腹和一路亲兵。包括戴罪的李总镇,这是一种庇护。
随后,传令给附近的小城奇林,命其坚守城池。
叶星辞力劝四哥,将奇林的守将调走。奇林需依托流岩来防守,没有独守的必要,一旦被围,旦夕破城,徒增伤亡。
四哥喝着闷酒,态度坚决,还带着刁难的意味:“丢了流岩,是我失算。连奇林也拱手相让,那我真成国贼了。那小子不是很能说吗?叫他用嘴破城去吧!”
叶星辞看出四哥瞧楚翊不顺眼,笑嘻嘻地问原由。
四哥思索半晌,撇嘴道:“他有才能,又生得风流俊逸。可横看竖看,都像拱进我家菜地的野猪。”
叶星辞捧腹大笑,告诉四哥,楚翊确实属猪,还喜欢在府里种菜。
傍晚,楚翊真的用嘴攻破了奇林的城防。
倒不是念了什么开门咒,而是绑着流岩知府,来到奇林城下,给了守将两个选择:
一,看着皇帝委派的心腹官员捐躯,自己也坐等城破,然后捐躯。黄泉路上紧赶两步,还能搭个伴,聊一聊各自的壮烈。
二,打开城门,率军撤离,同时带走皇帝的心腹,顺便让对方欠你个人情。期间不爆发冲突,皆大欢喜。
奇林守将先说了些壮烈的宣言,然后选了更轻松的人生,带着流岩知府撤了。
叶星辞将消息告诉四哥时,他还在指挥使司的花园独酌,已是醉玉颓山。楼阁的窗子开着,月色汩汩地涌进来,与杯中酒交融。
用嘴破城的楚翊也在,在角落欣赏屏风的刺绣,没有打扰兄弟俩。
春寒料峭,叶星辞关了窗,坐回四哥身边,按住他又探向酒壶的右手。
四哥抬眼,目光复杂而温柔,带着酒气的手移到叶星辞脸上,捏住脸蛋摇晃:“上次,我在这对你说,用智谋打败哥哥,你做到了!哥哥败给你,不丢人。你长大了,小五。”
“四哥,你可以叫我骁武。”
四哥点头,缓缓眨动醉眼,瞄一下角落的“弟婿”,评价道:“他很会顺势而为。这样的人,注定不凡,仁义则为英雄,强横则为枭雄。”
“九爷有自己的原则。”叶星辞中肯道,“以他的谋略,若机关用尽,三个月就能成为摄政王。他选择稳扎稳打,足足用了一年半。”
“他固然超群,但我不会建言献策,也不会为北昌而战。”四哥傲然扬起下巴,“我杀了监军,只是借这避风头。我也有我的原则,你该懂。”
叶星辞粲然一笑,捏起一条油汪汪的卤猪耳塞进四哥嘴里:“我不是来说这些,只是想跟你聊天!多吃菜,少喝酒!”
四哥绽开醉醺醺的微笑,拉开话匣子,絮絮地说了起来。
听说李姨娘有身孕,他精神一振,一下坐直了,开心道:“儿时很多事,我都忘了。可我仍清晰地记得,你出生后,我第一次去看你那天。你裹在襁褓里,胖乎乎的,哭得可响了!我说,想摸摸你的手。姨娘就把你的小手亮出来,粉嘟嘟的。我伸出一根指头,你一下就握住了,力气很大。我对你说:这是我第一次当哥哥,我要当个好哥哥。然后,你就不哭了,朝我眨巴眼。”
叶星辞哽咽了,热流从心底涌上眼角。
“我常觉得,左臂还在,还能感到它在痛。”四哥落寞地瞥向空荡荡的左袖,“小五,你就是四哥这条断了的胳膊。离得再远,也连着心,也会痛。”
他一把揽住叶星辞,头挨着头,泪流满面,“你长成男子汉这三年,哥都不在你身边!还好,有那小子陪着你。”
兄弟俩相拥而泣。
叶星辞嚎啕着,一迭声地喊“四哥”,这声音搅动一室酒气,令人晕眩。那靠坐在角落的人,从袖中掏出一串紫檀手串,失神呆望。
片刻,四哥彻底醉了。
他晃晃悠悠,来到角落,一把揪住盆栽,凶狠地警告:“不许辜负我的宝贝弟弟,听见没有!怎么不回话?切,一个大男人,穿一身惨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