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他与四舅跑过去,见公主手握一截树枝,炒菜似的翻搅牛粪,还抹在瓷片上细细观察,嗅其气息。她的夫人居然也在,作民妇装扮,在一丈外蹙眉看丈夫玩粑粑。
公主抬眼朝叶星辞一扫,笑了笑:“听闻闹瘟疫,我连夜赶来。我以为,是家畜患病,传给了人。不过,并非如此。你看,这一坨半干的牛粪,是两天前的,看起来很正常。我还观察了其他牲畜的,都没问题。”
“你竟然把夫人带来了。”叶星辞小声道。
“她担心我,劝不住,非要跟着。”公主支着手走近娘子,后者拔开水囊,倒水淋在她双手。
叶星辞心头一颤,震开一团迷雾,豁然开朗:“水,水有问题!”
迎着公主和四舅惊诧的目光,他结合细节,飞速分析:“那位保长六十多了,并不健硕,却没事。因为,他家中较富裕,日常饮茶!我猜,水有问题,得烧沸了喝才行!”
事不宜迟,他们立即走访村中未染病的人家,无一不是日常饮茶。
又查看村中水井,捞上一些碎骨头似的渣子,井壁有血迹。叶星辞推断,是有人将牲畜的腐尸剁碎投毒,人为制造瘟疫。
接连走访几个村庄,井水皆有异常。与洗月湖相连的小河上游,亦现块状腐肉,有刀砍斧剁痕迹,而那正是军营的取水地。
叶星辞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瘟疫是人为!
“百姓惜柴,直接喝井水、河水,军中也是。”他踩在一块石头,俯身盯着河畔的腐肉,冷汗涔涔,“喝下去的水带病,那吐出来的、排出来的必然也带病!瘟疫就是这么传开的!”
陈为皱眉,顺势分析:“只要喝热水,吃炖煮菜、不吃凉菜凉面,在处理病人的便溺和呕吐物时做好防范,就能切断蔓延!”
“没错,必须立即推广。”叶星辞直奔军营,步履匆匆。
尹月芙追上他的脚步,又回眸瞥向阳光下清澈潺缓的河流。熏风拂过,她却蓦地打个寒颤,脸色发白。
罪魁是谁,昭然若揭。
“他是天子,怎能如此,就不怕遭天谴……”
听见公主惊愕地自言自语,叶星辞不屑地冷笑:“他在战场失利,便以阴招打压昌军的士气。看着吧,会玩火自焚的。”
回营之后,他将结论告诉楚翊。楚翊迅速派出大量人手,在军民中宣讲,勒令所有人喝热水。
第349章 病中调情
城内外,每一里架设一口大锅,不间断地烧水供应。杜绝一切冷食,连凉水洗果子也不行。
还遣使至齐营,将流岩一带水源遭污染告知叶家军。并请他们派人广告齐国边民,近期务必饮用沸水、食炖煮菜,以防万一。
他想看那个阴谋家自食其果,但这后果,不该由无辜者承担。
安排好之后,楚翊砰地跌坐在椅子,感觉腹中绞痛,阵阵恶心,额角沁出冷汗。他看见老婆那张灿若桃李的脸瞬间褪去血色,一下慌了神:“逸之哥哥,你、你喝凉水啦?”
“你回来之前,我刚吃了一盘凉拌野菜。”楚翊嘴唇颤抖,双手比划,“这么大一盘,用河水洗的,完蛋了。”
叶星辞抓着夫君的手摇晃,快急哭了:“你也属兔子啊,吃那么多!以后叫你楚一盘吧!”
“突然闹瘟疫,上火了,想败败火。”
“想消火有我呢,你吃什么野菜……”叶星辞的心凉了半截,口干舌燥。现在虽查清病源,但没有对症良方啊!
很快,楚翊反刍似的,把野菜全吐了。
他脸色煞白,还不忘继续部署:“小五,把有人投毒一事,告诉你四哥。然后,让他带着他的亲信,去管理战俘营……就说,降卒因病不安,而他在齐军中威望很高,能鼓舞人心。”
“哎呀,别惦记这些了,我带你回城休养!”叶星辞的心思全在那张骤然憔悴的脸上,扛起夫君就走。
“听我说完!”楚翊挣扎落地,“一定要让你四哥参与进来,这是敌人给的良机,把他的心往我们这推!而我们把降卒的心,栓在他身上,那两万人不就随之靠拢过来了?”
叶星辞眼珠一转,赞叹楚翊因势利导的谋略。胃吐空了,脑子还是很满。没错,四哥就是撬动两万降卒的那个支点!
他说懂了,又把夫君扛起来。
“我不去城里,当心把病传给别人!”楚翊果断将自身危机变为策反舅兄的机遇,“在战俘营附近,搭设一处简单的营帐,我就在那养病。”
“大哥,咱能不能别装了……”叶星辞急得跳脚。
他发觉,自己私心很重。他想给楚翊吃人参灵芝,八珍汤,十全大补丸。想让楚翊住华屋,睡软榻。
“现在天气好,不冷不热,在哪养病都一样。”楚翊虚弱地牵起嘴角,“只要有你在身边,随便一个窝棚都是家。”
半个时辰后,摄政王的养病窝棚搭建完毕,质朴无华。
在舅兄五味杂陈的注视下,楚翊露出温雅的微笑,抱着铺盖卷住了进去,罗雨含泪守在门外。刚接管战俘营的舅兄犹豫一下,出于礼节,过来问候。
楚翊道:“是不是觉得我做作?”
舅兄微妙地笑了。
楚翊说,自己是想安抚战俘,让他们别怕这病,心态很影响病情。大家一看,连王爷都病了,想必救命药方很快就能配好。
舅兄表示肯定,退了出去。
楚翊蜷在床上,感觉肠子像狂舞的蛇,在肚子里打结。不久,他开始发烧,胸腹肩背出疹,浑身肌肉酸痛。被子裹了三层,还是发冷。
爱人那温暖的手探进被子,握住他的手。轻柔的安抚,像一缕云绕在耳边,很舒服。恍惚之间,他突然笑了:“玉川公主来了。”
“嗯,她懂药理,在和四舅琢磨药方呢。”爱人轻声道。
“齐帝不知公主在这。”楚翊开心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这下,连他亲妹妹也开始憎恶他了,大快人心。”
“别说话了,睡觉。”
楚翊不再吭声,双颊发红,睡了过去。
每隔一会儿,叶星辞就提心吊胆,去探他的鼻息,如此反复直到深夜。按往常,该吃点夜宵,可叶星辞丝毫不饿,胃口被担忧填满。
高烧,令楚翊的耳廓始终红着,像做了羞羞的梦。
“逸之哥哥,我这么嘴馋的人都没事,你却出事了。当初,困在雪山的冰缝里,我能给你垫背。现在,我没法替你分担病痛,全靠你自己了……”
“小五,我没事……”楚翊梦呓,像在回应。
两心相照的默契,令叶星辞笑了一下,又瘪着嘴哽咽。只听男人继续嘟囔:“这病不影响什么,还是我在上面,乖……躺好……”
说完,用脸蹭了蹭枕头,还亲了一下。
“这是梦啥呢,啧啧。”叶星辞冒了一半的泪珠又憋了回去。
帐外,一道身影焦急徘徊,如热锅上的蚂蚁。
叶星辞叫罗雨休息一会儿,罗雨不肯,难过地自语:“是我摘的野菜,唉,我这手可真欠……”
清晨,楚翊多了个邻居——不慎接触到病人呕吐物的吴霜。
吴霜的症状较轻,只是昏昏沉沉。在清醒的间隙,她和楚翊隔着营帐聊天。她梦见恒辰太子了,对方说,他们终会重逢,但不是现在。
摄政王和三军统帅病倒,叶星辞挑起大梁,接替了吴霜的指挥权。他与知府协作,军民同时收治,烧开水的炉灶昼夜不熄。
囤积居奇、投机倒把者,斩立决。造谣生事、动摇军心者,斩立决。
几个士卒因恐慌而喧哗,说齐军会借机突袭。叶星辞毫不犹豫,将几人斩首。
好消息是,发病者骤减八成,瘟疫得以控制,没有蔓延为连天大疫。
坏消息是,尚无对症良方。几乎每一刻,都有尸首从病区抬往停尸区。确认无诈死迹象,便进行火葬。
远处,升起一柱令人焦灼的黑烟,裹挟着逝去的生命。叶星辞收回视线,进入营帐,为楚翊更换额头的湿布巾。
爱人本像一盏璀璨明灯,此刻熬得油尽灯枯。线条优美的嘴唇因高烧而干裂,肚里一口东西存不住。补剂喝了就吐,只好含着参片,再吃点糖补充体力。
隔壁吴霜的情况也不好,浑身起疹。
“小五,他怎么样?”四哥又一次来问候,神情关切。
“睡很久了。”
“听说了吗,齐军营中也出现瘟疫了。好在,患病的不多。”
叶星辞淡漠道:“自作孽不可活。”
四哥没有回应,脸上浮起愤恨、不解而痛惜的复杂情绪。他不敢相信是人为投毒,然而这两日清理河道时,他亲眼看见了上游的腐肉,和明显的剁砍痕迹。
“四哥,当一个人尝过阴谋带来的甜头,阳光就再也照不进他心里。”叶星辞平静地拧着布巾,“若这样的人也能活万万岁,那真是天地间的一场浩劫。”
四哥叹气。
叶星辞继续守着病重的爱人,双眸密布血丝。他开始想象失去对方的情形,在刺骨的悲凉中决定:若只剩自己,那就独自走完余下的路。
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那紧闭的眼睫微微掀开了,伴着一阵嘀咕:“我感觉,世界像块巨大的冰,好想躲进你身体里取暖。”
“咳!我四哥在呢。”叶星辞纳闷这小子又做什么梦了。
四哥皱眉凑近,端详着满嘴胡话的弟婿:“看来死不了,濒死之人都哭爹喊娘,不琢磨这些。”
“外甥媳妇!”
一道声音闯入,叶星辞浑身一震,才发现自己伏在床边睡着了。他死盯着四舅的嘴唇,从中听见了渴望的话:“配出药方了!”
“快,快拿来!”
不多时,一大碗浑浊仿佛加了鸭屎的药汤呈在叶星辞眼前。他浅尝一下,有股怪异的土腥,像雨后摔了个嘴啃泥。
“这是绿豆水兑地浆。”陈为急切解释,“地浆,就是黄泥水。新掘黄土,加水搅混,取上层清液煎煮。大量服用,可排毒。”
“来,排!”叶星辞扶起夫君,像个暴躁的劝酒者,一杯接一杯往下灌。
喝完不久,楚翊瀑布般剧烈呕吐。叶星辞按四舅说的,继续往下灌,直到不再呕吐,开始走肾。
陈为大喜过望:“这就好了,改喝草果和知母煎熬的汤药。体内的毒排出去了,很快就能退烧。”
楚翊服下药,斜倚在床头,裹得像个正在结茧的蚕宝宝,苍白的双唇缓缓蠕动:“所有病人都服药了?俘虏呢?”
“绿豆汤、黄泥水,要多少有多少。”四舅盛满喜悦的双眼因熬夜而泛红,“这招,是我和那位公主殿下一起试出来的。她懂很多土办法,说牲口病了就灌黄泥水,人也行。后来,我加了同样解毒的绿豆汤,疗效更好了。”
楚翊费力地牵起嘴角,叮嘱四舅快去歇着。
第350章 毅然决然
叶星辞说,齐军也染了瘟疫,把药方送去一份,以免边境百姓受苦。
楚翊并无异议:“你安排人——”
“九叔,你怎么样了?”隔壁的吴霜也恢复了一点精神,缓缓挪进营帐。
她屏退旁人,凑在九叔和九婶身边,将虚弱的声音放得更轻,说了一则斥候刚从重云关探回的消息。
那消息像一把快刀,割开了叶星辞的喉咙,令他窒息。他看一眼神色复杂的楚翊,嘶哑地问吴霜:“真的?!”
“千真万确。”
“疯子,真是个疯子……”叶星辞呆坐在床边,浑身发冷。他听见楚翊平静地告诉吴霜,让叶四去齐营送药方。